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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近乎表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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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寒冬,活脱脱一头饿急眼的巨兽,裹挟着能把人耳朵冻掉的暴风雪,贪婪地想把地上一切活物连同热气儿都吞进肚里。
沈清弦率领的主力部队,被这场百年不遇的“白毛风”死死摁在原地,与一支狡猾如冰狐的北狄精锐陷入了令人牙酸的拉锯战。
补给线?
早被风雪掐断了脖子。
援军?影子都没瞧见。
军中粮草见了底,士气就跟那冻蔫巴的枯草似的,戳一下都觉得要断。
帅帐里,那点可怜的炭火缩在火盆里苟延残喘,昏暗的光映着沈清弦那张愈发瘦削冷硬的脸。
她刚巡视完营防回来,皮裘上结了一层冰壳,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亲眼看着士兵们冻得发紫的脚趾头,听着那强忍着、却还是从牙缝里漏出来的呻吟,肩上那副名为“家国”的担子,沉得几乎要把她这副脊梁骨碾碎。
案头,那封刚从冰坨似的信使手里接过的兵部文书,字里行间透着股京城暖阁里的官腔,一个劲儿催命似的问“进展如何”。
对眼巴前儿冻饿交加的困境,却只字不提,好像将士们喝西北风就能饱。
一股子深不见底的疲惫混着孤寂,像帐外层层堆叠的冰雪,把她裹得密不透风,喘不过气。
她闭上眼,指关节用力抵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真是见鬼了!
这种时候,脑子里不合时宜蹦出来的,竟是京城公主府那烧得暖烘烘的地龙,还有……暖阁里那个总被她冷着一张脸、硬着心肠推开的倩影,萧华棠。
“元帅!”亲兵顶着能把人掀翻的风雪撞进来,怀里抱着个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活像个大号粽子似的油布包,狼狈地抹了把脸上结的霜。
“京中……长公主殿下遣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千叮万嘱,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沈清弦霍然睁眼,动作快得像捕食的豹子,一把将那沉甸甸、冷冰冰的包裹“夺”了过来。
那力道之大,吓得亲兵往后缩了缩脖子,心里直犯嘀咕:
元帅这手劲儿,比掰腕子赢过他的王校尉还吓人!怕不是饿狠了,以为送来的是肉干吧?
她稳住微微有些发颤的手指,极其小心翼翼地拆开那被风雪浸透、冻得梆硬的油布。
一层、两层、三层……当最后那层油布揭开——
“嗬!”旁边凑过来想搭把手的老军医,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忍不住抽了口气,“我的乖乖!这……这是?!”
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大摞雪白雪白、细密厚实的崭新棉布.
旁边还躺着几个巴掌大的、描金嵌玉的精致药盒,一看就是太医院不外传的宝贝。
压在最底下的,是一封明显比以往厚实许多的信。
沈清弦心头猛地一撞,顾不上理会老军医的惊呼,先一把抓起了那封信。
指尖触到信封时,仿佛能感受到一丝跨越千里的微弱暖意。
她用力抿了下冻得发紫的唇,展开信纸。
萧华棠那手娟秀又不失风骨的字迹撞入眼帘。
可这一次,那些字迹似乎失去了往日的从容矜持,笔画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急切和……关切?
沈清弦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字句:
“驸马钧鉴:
京中连日大雪,闻北境尤甚,忧心如焚(字迹在此处力透纸背)。
料军中物资转运艰难,特备棉布若干(旁边似乎沾了一小块墨点,像是写信人手腕猛地一抖)。
虽微薄,或可解伤兵裹缠之急(‘之急’二字写得又小又紧)。
金疮药乃太医院秘制,效验颇佳,一并奉上。
战事凶险,妾身远在千里,无力相助,唯日夜焚香祷祝,盼君平安。
前信言及边塞月光清冷,妾身深居宫苑,虽未见塞外之月,然想君伫立寒夜,身负家国重担(‘重担’二字晕开一小片,仿佛被水渍洇过),心亦随之沉郁。
万望珍摄,勿以京中为念。
妾……静待凯旋(‘静待凯旋’四字,墨色浓得化不开,笔画微微抖动,像是执笔之人在这里悬停了许久,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这沉甸甸的四个字)。
沈清弦捏着信纸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薄薄的纸片仿佛有千钧之重,烫得她指尖都在发麻。
她知道了,她竟然都知道了!
北境的困境,她的艰难……她没有送来那些华而不实的宽慰词藻,而是亲自备下了这些此刻比黄金还珍贵、比火炭还暖人心的东西。
这些棉布,这些伤药。
在最绝望的冰窟里,这哪里是援助?
这分明是萧华棠用她那颗玲珑剔透的心,隔着千山万水,向她伸来的、带着体温的手!
尤其那最后一句,“妾……静待凯旋”。
她用了“妾身”,她说了“静待”!
不再是规矩的“盼元帅凯旋”,而是带着私密期盼的“静待”!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酸涩得让她猝不及防。
她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用力绷紧下颌线。
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狼狈的样子,属于沈清月的脆弱,绝不能泄露分毫!
她可是三军统帅!
“咳…咳咳…”老军医被她这突然转身的动作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眼神瞟向那堆雪白的棉布,脸上乐开了花。
“哎呀呀!殿下真是及时雨啊!
瞧瞧这棉布,柔软厚实,吸水性准好!
比咱们之前拆了裹脚布用的破烂强百倍!还有这药,”
他拿起一个金灿灿的小盒子,啧啧有声:“闻着味儿就金贵!殿下这心啊,真是比菩萨还细!”
他一边说,一边偷瞄元帅僵硬的背影,心里琢磨:元帅莫不是……冻哭了?哎哟,这可稀奇!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如同要将那信纸上无形的勇气,和暖意都吸进肺腑深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了全身的克制力,才极其郑重地、近乎虔诚地将那封信轻轻按在了左胸心脏的位置。
隔着冰冷的铠甲,仿佛真的能感受到字里行间传递过来、属于萧华棠的脉动和温度。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张医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即刻将这些棉布和伤药分发至各营医所。就说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堆救命物资,“就说是朝廷体恤将士艰辛,特拨之物。”
她本能地不想让萧华棠身处可能的风口浪尖。
“诶!得令!”老军医响亮地应了一声,抱起棉布和药盒,脚下生风地冲了出去,那架势活像年轻了二十岁。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死气沉沉的军营。
“啥?棉布?!新的?!”
“长公主殿下送的?专门给咱伤兵用的?”
“还有太医院的秘药?殿下千岁!真是救了命了!”
低迷的士气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炭火,“轰”地一下被点燃了!
不知是谁先带头,激动的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雪:
“殿下千岁!千千岁!”一个冻掉了半截指头的小兵,用还能动的手指死死攥着一小块刚分到的棉布,嘶声吼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也顾不上擦。
“誓死追随元帅,干翻北狄那群狗娘养的!报答殿下恩情!”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扯着破锣嗓子,挥舞着拳头。
“对!打!打赢了才有脸回去见送棉布的长公主殿下!”另一个士兵满脸通红地补充道,引得周围一阵粗豪又充满感激的大笑。
帐外震天的欢呼声浪,裹挟着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和力量,狠狠撞在沈清弦的心上。
她站在帐内,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殿下千岁”和“誓死追随”,感受着胸腔里那份因萧华棠而重新燃烧滚烫的热流。
之前所有的固执、伪装、冰冷和自筑的藩篱,在这份穿越风雪、重逾山岳的情意面前,不堪一击地彻底粉碎!
不能再逃了!不能再犹豫了!
她必须活着回去!完好无损地回去!
她要亲口告诉萧华棠一切!告诉她自己是谁,告诉她这份在绝境中将她从冰冷深渊拉回来的情意有多重!
告诉她自己那深深压抑的、早已不只是愧疚与责任的心绪!
沈清弦倏然转身,大步走到案前。
眼中再无一丝彷徨,她抓起狼毫,饱蘸浓墨,汹涌的情感如决堤之水,再无半分阻滞,狂泻于笔端:
“棠棠亲启:
信与物资,俱已收到。
雪中送炭之恩,三军将士,感念涕零。
此物此情,重于千钧,清弦……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北境虽苦寒噬骨,然得汝千里挂牵,如暗夜骤见北斗,绝境忽逢甘泉。
此身此心,皆为汝所赐,亦为汝所系。
待我破敌之日,凯旋之期,必当亲赴尊前,剖白心迹,生死不渝。
等我。”
她逾越了所有冰冷的君臣之礼,唤了她藏在心底的名字:“棠棠”。
如此赤裸裸地向她宣告:你重于千钧。
给出了比冰冷的“坦白”更滚烫的承诺:“剖白心迹”。
她写下了那饱含了所有希望与勇气的两个字——“等我”。
将这封耗尽了她全部勇气和真心的信,郑重交到最信任的亲兵队长手中,沈清弦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此信,关乎本帅性命,关乎全军信念。
不惜一切代价,务必亲手送入长公主手中!
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诺!元帅放心!人在信在!”亲兵队长挺直胸膛,将信贴身藏好,那表情如同接到了比传国玉玺还重要的使命。
交代完毕,沈清弦一把抄起案头的佩剑,“锵啷”一声龙吟,利刃出鞘。
她不再看任何人,单手挑开厚重的帐帘,迎着扑面而来刀子般的风雪,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寒风瞬间将她额前的碎发吹得狂舞,冰冷的雪粒砸在脸上生疼,但她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却燃烧着比炭火更炽烈的光芒,坚定得仿佛能劈开这漫天风雪!
“传令各营!”清越而铿锵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破开风雪的呼啸,清晰地传遍整个营地,“明日拂晓,全军出击!此战——有进无退!有胜无败!用北狄人的血,暖我们的刀!用我们的胜利,回应京城的期盼!”
“诺!!!”回应她的,是三军将士积蓄已久、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咆哮!
那声音撕碎风雪,直冲霄汉!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那座温暖如春的公主府静心苑内。
萧华棠并不知道那封回信正日夜兼程向她奔来。
她安然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窗外是同样纷飞的大雪。
她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摸着手中一枚木质温润、样式古朴的发簪:
那是沈清弦生辰时,托人送回京中、唯一一件称得上“礼物”的东西。
指尖摩挲着簪身的细微纹路,她望着漫天飞雪,唇角却悄然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