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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笼中雀 ...

  •   意识,是如同破晓时分的光线,一丝丝艰难地穿透厚重夜幕,缓慢回归的。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极致的、近乎压迫的寂静,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被无限放大的细微声响所填充——木质结构因温差变化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嘎吱”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分辨不出物种的单调鸣叫,还有他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时,撞击在耳膜上的、沉闷而规律的搏动。

      紧接着,是嗅觉。一股复杂到令人眩晕的气味混合物,强势地占据了他的感官。最底层是陈年木材散发出的、带着微甜和腐朽气息的沉香,仿佛这座建筑已经在此矗立了数百年,呼吸了数百年的山岚雾霭。叠加其上的一种清苦的、类似某种药草焚烧后残留的烟熏味,并不难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入性。而最顶层,则是一缕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冰冷异香——那是属于阿那婼的、如同烙印般独特的气息。这三种气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陌生的、令人不安的、属于“他处”的标识。

      最后苏醒的,是沉重的、仿佛被灌了铅的躯体和视觉。

      顾云舟艰难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将仿佛粘合在一起的眼睑撑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野逐渐对焦,映入眼帘的,不是他熟悉的大学宿舍那刷着白色涂料的平整天花板,也不是快捷酒店里千篇一律的、带着廉价吊灯的房间顶部。

      那是深褐色的、完□□露的木质结构。粗大、未经精细打磨的横梁如同巨兽沉默的肋骨,以一种充满原始力量感的方式交叉架设在头顶,梁上还能看到岁月留下的、深色的裂纹与虫蛀的细小孔洞。椽子与横梁的接榫处,工艺古朴而结实,透着一股与现代工业文明格格不入的、笨拙而悠远的气息。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复杂的、属于“他处”的气味再次充盈肺叶,让他彻底清醒。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动的蜂群,嗡鸣着、冲撞着,瞬间拼凑出完整的、令人胆寒的图景——迷失的深山、乳白色的活雾、那个自雾气中走出的、华丽而诡异的身影、腰间断续的银铃声、废弃石屋中那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以及最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和那句冰冷的、如同最终判决般的话语:

      “记住,这里才是你该在的地方。”
      “黑巫寨。”

      黑巫寨!

      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末梢。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快得让残留的眩晕感再次席卷而至,眼前一阵发黑,不得不伸手撑住粗糙的床沿,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套沾满泥泞与汗水的冲锋衣和登山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略显宽大的、质地粗糙的深靛蓝色土布衣裤。衣服的裁剪极其简单,没有任何现代拉链或纽扣,仅依靠同色的布带系拢。触感陌生,带着植物染料残留的、微硬的质感,紧贴着他的皮肤,仿佛一层无形的、宣告着他身份已被置换的囚服。

      他环顾四周。这是一间不算宽敞的木屋,约莫十平米见方。陈设简陋到了极致——一张他正坐着的、铺着厚实但粗糙靛蓝土布棉被的木床,一张表面布满划痕、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矮脚木桌,一把同样古朴的、没有靠背的木凳,以及墙角那个紧闭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矮小木柜。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墙壁是用厚重的木板拼接而成,缝隙处透着外面微弱的天光,也隐约传来山间特有的、湿润而清冷的空气。

      唯一的光源和与外界连接的通道,是墙壁上那一扇不过一尺见方的小窗。

      然而,那扇窗,被几根粗如成人手腕、打磨得并不光滑的硬木木条,纵横交错地牢牢封死。木条之间的间隙,狭窄到仅能容一个孩子的手掌勉强伸出。

      顾云舟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沉甸甸地、无可挽回地向下坠落。他赤着脚,踩在冰凉而粗糙的木地板上,几步冲到窗边。

      透过那狭窄的、如同牢笼栅栏般的间隙,他看到的并非预想中的悬崖峭壁。外面是一个不大的、以石板铺就的院落,边缘摆放着几个陶制的水缸,更远处,是几座同样风格的吊脚楼的黑瓦屋顶,以及作为背景的、连绵起伏的、被浓郁化不开的墨绿色所覆盖的巍峨山峦。山腰以上,依旧缠绕着不肯散去的乳白色云雾,让整个视野都显得朦胧而不真实。

      景色甚至称得上壮丽,带着一种未经人工雕琢的、野性而原始的美。

      但这美,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绝望。因为那横亘在眼前的、坚不可摧的木栅栏,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这壮丽,是别人的世界,而于他,只是一个更大、更华丽的囚笼背景板。

      他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两根冰冷的木条,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推搡、摇晃。木条深深地嵌入窗框的榫卯结构中,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丝摇晃都不曾有,只有他徒劳用力时,指骨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的细微“咯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不死心,又猛地转身冲向那扇厚重的木门。门板是用整块的厚实木材制成,异常沉重。内侧光滑,没有任何门栓或把手,显然设计之初就没考虑过从内部开启。他用手掌拍打,用肩膀冲撞,木门发出沉闷的“砰砰”巨响,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却如同撞击在山体上一般,除了震得他自己肩膀生疼、落下些许灰尘之外,没有任何回应。门外,依旧是那片令人心慌的、绝对的寂静。

      他被彻底地、严密地关起来了。

      一种混杂着巨大恐惧、强烈屈辱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背靠着那扇如同叹息之墙般的木门,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缓缓地、颓然地滑坐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皮肤,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是顾云舟。拥有光明的未来,受人尊敬的导师,关系融洽的同学,他的人生本该是在明亮的图书馆、充满思辨的课堂和充满异域风情的田野调查点之间顺畅地流淌。他是一个独立的、拥有完整人格和自由意志的个体!

      可现在呢?他像一件被捕获的珍稀动物,像一件被强行贴上标签占有的物品,被剥夺了姓名、身份、过往和未来,被囚禁在这间不知位于星球上哪个角落的、连窗户都被封死的木屋里,穿着陌生的衣服,呼吸着陌生的空气,生死、自由,全都系于那个神秘莫测、手段诡异的男人一念之间。

      这种认知带来的心理冲击,远比□□的疲惫和饥饿更加摧残人的意志。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地、粘稠地爬行。透过木窗栅栏的光影,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清晰而移动的、如同囚笼栏杆般的影子,无声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从清晨略显苍白的清冷光线,到逐渐变得明亮、带着暖意的上午阳光。

      就在顾云舟被绝望和饥饿双重折磨,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声响。

      不是脚步声,而是金属锁链相互碰撞、被缓缓抽动的、冰冷而清晰的“哗啦”声。这声音如同最后的宣判,击碎了他心底残存的、关于“这或许只是个误会”的微小幻想。

      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身影侧着挤了进来。

      那是一个老妇人。身形佝偻矮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同样是深蓝色的苗服,头上包裹着厚厚的、颜色暗淡的头帕。她的脸上布满了如同干涸土地般深壑的皱纹,皮肤是常年劳作被阳光灼烤出的古铜色。她低垂着眼睑,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脚前的一小片地面,不敢有丝毫的偏移,仿佛抬头看一眼屋内的景象都会带来什么不祥。

      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木质托盘,动作迟缓而沉默地走到矮桌前,将托盘轻轻放下。托盘里放着一只厚重的陶碗,碗里是多半碗颜色呈现古怪灰绿色、质地粘稠的糊状食物,看不出原材料,只散发出一股混合了谷物和某种草药的特殊气味。旁边还有一只同样质地的陶杯,里面盛着清澈的、微微冒着凉气的清水。

      放下东西后,老妇人像是完成了某种危险的任务,立刻转身,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态,步履有些蹒跚地向门口挪去。

      “等等!”顾云舟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动作太快而一阵眩晕。他冲到门边,挡住老妇人的去路,用尽他所能表现出来的最温和、最无害的语气,夹杂着生硬而蹩脚的、临行前死记硬背下的几个苗语词汇,急切地问道:“阿婆!阿婆!请问……这里,是哪里?阿那婼……在哪里?我,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干渴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充满了恳求。

      老妇人在他靠近的瞬间,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缩了一下,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不是对顾云舟,更像是对于某种无形规则的恐惧。她飞快地、含糊地吐出几个急促而古怪的音节,那是顾云舟完全无法理解的苗语方言,音调尖细而惶恐。然后,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地从顾云舟身侧的空隙挤了过去,逃也似地冲出了门外。

      “哐当!”

      沉重的木门被再次紧紧关上,紧接着,是比之前更加清晰的、金属锁链层层缠绕、最后落锁的“咔嚓”声。

      那声音,不仅锁住了门,也仿佛彻底锁死了他通往外部世界的唯一通道。

      希望,如同被针戳破的气泡,瞬间湮灭。顾云舟僵立在门后,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最终无力地垂下。连沟通的可能性都被剥夺了。这里的人,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所规训,对他这个“外来者”保持着高度一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排斥。

      他颓然地转过身,目光空洞地落在那矮桌的食物上。腹中因为长时间的饥饿而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绞痛,喉咙也干渴得如同被砂纸摩擦。那碗颜色诡异的糊状物,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味,他没有任何食欲,甚至感到隐隐的反胃。

      他慢慢地挪到桌边,端起那只陶杯。杯壁冰凉,里面的水清澈见底,映出他此刻苍白、憔悴而写满惊惶的脸。理智告诉他,对方若想害他,有无数种更直接的方法,无需在饮水中做手脚。极度干渴的生理需求最终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他仰起头,将杯中的清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干灼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却无法滋润他干涸绝望的心田。

      他重新坐回床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缩起身体,试图用这种方式获取一点可怜的安全感。他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他所受的学术训练来分析现状,这或许是此刻他唯一能做的、维持理智不被摧毁的努力。

      阿那婼,那个神秘的男人。他耗费如此周折,将自己从深山迷途中“带”回这个显然与世隔绝的寨子,严密囚禁,却又提供基本的生存所需(食物和水)。这行为本身充满了矛盾。这绝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一时的控制欲或恶意。自己对他而言,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价值”。

      这价值是什么?是因为自己“外来者”的身份?一个来自完全不同文明世界的、活生生的样本?还是与他口中那含糊的“该在的地方”有关?抑或是……与黑巫寨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习俗,甚至……与那诡谲莫测的“蛊术”相关?

      一想到“蛊”这个字,石屋中那剜心刺骨的剧痛记忆便如同鬼魅般浮现,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再次战栗起来。那种完全超出自然科学理解范畴的、针对生命本身的精准操控,所带来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

      时间继续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窗外的光影从明亮的午间,逐渐转向柔和而带着暖意的下午。期间,顾云舟又数次凑到窗边,透过木栅的缝隙向外窥视。他看到过几个穿着类似深蓝服饰的寨民沉默地从院外走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步履匆匆,低垂着头,没有任何人向这间囚禁着他的木屋投来哪怕一丝好奇的目光。他们的沉默,他们的无视,比直接的敌意更让人感到可怕,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或者,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寨子一个无需言说、也禁止谈论的禁忌。

      这个寨子,就像被一个巨大而无声的罩子笼罩着,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活力,都被压抑着,吸收着,只剩下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死水般的沉寂。

      当日头西斜,将木窗栅栏的影子在地板上拉得斜长而扭曲时,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声,与老妇人那迟缓、拖沓的步履截然不同。它沉稳、规律,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距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内敛的力量感,敲打在门外的石板上,也清晰地敲打在顾云舟骤然紧缩的心脏上。

      来了。

      顾云舟猛地从床上坐直身体,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他的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而浅薄。

      锁链被解开的“哗啦”声再次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

      门,被缓缓推开了。

      阿那婼站在门口。

      他似乎是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那种深沉近黑的靛蓝色,但款式似乎略有不同,衣襟和袖口的刺绣纹样不再是那种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符文,而是换成了某种更加抽象、线条更为冷峻凌厉的图案,少了几分诡谲,却多了几分肃穆与威严,与他作为这个寨子实际掌控者的身份更为契合。他墨黑的长发依旧用那根造型奇特的银簪束在脑后,露出一张轮廓分明、俊美却毫无温度的脸。

      他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那样随意地站在门口,目光甚至没有刻意去寻找,便如同最精准的锁定系统,瞬间就捕捉到了蜷缩在床角、如同受惊小兽般的顾云舟。

      整个木屋内的空气,仿佛因为他的踏入而瞬间变得粘稠、冰冷,流动的速度都减缓了。光线似乎也暗淡了几分,所有的声音,包括顾云舟自己那粗重的呼吸声,都仿佛被这无形的压力所吞噬。

      顾云舟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急速攀升,让他头皮发麻。石屋那晚的恐怖记忆,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翻腾、肆虐。

      阿那婼没有说话。他迈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地将门带上,却没有传来锁链重新缠绕的声音。这个细微的区别,并没有给顾云舟带来任何安全感,反而更像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掌控全局的从容——我不锁门,你也无处可逃。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房间,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最后落在了矮桌上那碗依旧满着、早已凉透、表面甚至结起一层薄薄膜衣的糊状食物上。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形状优美的眉头,幅度小到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然后,他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顾云舟,那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能够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的锐利。

      “不合胃口?”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股低沉而磁性的调子,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听不出是疑问、责备,还是仅仅单纯的确认。

      顾云舟紧紧地抿住了嘴唇,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的软肉里,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惧和压迫感。他倔强地移开了与阿那婼对视的目光,盯着地板上那一道移动的光影边缘。沉默,是他此刻唯一能做出的、微弱而无力的反抗。

      阿那婼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动怒。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碗食物,而是朝着顾云舟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不快,甚至称得上优雅,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顾云舟的心跳节拍上,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将两人之间的空气一点点挤压出去。顾云舟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脊背死死地抵住冰冷的木质墙壁,退无可退。

      阿那婼在床边停了下来,距离近得顾云舟能清晰地看到他衣襟上那些冷峻刺绣的每一个细节,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了草木冷香与古老香料的气息,能感受到他存在本身所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强大气场。他居高临下,阴影完全笼罩住了顾云舟。

      “在这里,”阿那婼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你需要学会吃东西。”

      他伸出手。顾云舟条件反射般地闭了一下眼睛,身体绷得更紧,以为那只会带来痛苦的手会伸向自己。

      然而,并没有。

      阿那婼的手越过了他,拿起了桌上那只顾云舟之前喝过水的陶杯。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艺术品般的精致与力量感,轻轻捏着杯身,指尖在陶杯粗糙的边缘,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摩挲了一下。

      “这里的食物和水,”他继续说着,目光重新落回顾云舟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眼睫上,“能让你活下去。”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却让接下来的话语,带上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意。

      “也能让你……更好地适应这里。”

      “适应”这两个字,被他用一种平淡无奇的语调说出来,却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顾云舟脑海中所有关于“蛊”的恐怖联想。适应?是用这种奇怪的食物改变他的体质?还是像驯养野兽一样,让他逐渐习惯这个囚笼,忘记山林,忘记天空,忘记自己曾经是谁?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涌、冲撞,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镇定外壳。他猛地抬起头,不再躲避,用那双因为情绪激动而显得格外明亮、甚至带着一丝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阿那婼近在咫尺的脸,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适应?适应这个囚笼吗?!”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放我离开!”

      阿那婼静静地听着他的控诉和质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似乎因为顾云舟眼中燃起的、如同困兽般的激烈光芒,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兴味的光芒?那光芒太快,快得让顾云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你当然是。”阿那婼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如同“太阳东升西落”般毋庸置疑的真理,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绝望的笃定,“从你跟着我,走进那片迷雾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了。”

      他微微俯下身,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那点可怜的距离。顾云舟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淡淡阴影,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带出的、微凉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脸颊。那股冰冷的异香变得更加清晰,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占有意味。

      “黑巫寨,不是月牙寨。”阿那婼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般的磁性,却又冰冷得如同雪山之巅的寒风,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顾云舟的耳膜,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这里,没有你来去自由的路。”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而冷酷的刻刀,缓慢地、带着某种审视和占有的意味,划过顾云舟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泛红的眼角,挺翘的鼻梁,最后,定格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张开、缺乏血色的嘴唇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所过之处,让顾云舟的皮肤泛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忘掉你来的地方。”他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重塑灵魂般的强势,“忘掉你原来的身份。在这里,你只需要记住一点——”

      他的话语在这里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直刺顾云舟的灵魂深处。

      “——你的命,是我的。”

      这七个字,如同七道沉重的枷锁,带着冰冷的金属撞击声,轰然套在了顾云舟的脖颈、手腕和脚踝上,将他牢牢地钉死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说完,阿那婼直起身,不再看顾云舟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写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的脸,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他转身,步履依旧沉稳,走向门口。

      在伸手拉开门扉之前,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留下最后一句语气恢复平淡,却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分量的最终通牒:

      “把东西吃了。”
      “我不希望,再用别的方式‘请’你。”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

      木屋内,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顾云舟僵坐在床上,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躯壳。阿那婼最后那句话,如同魔咒,在他空茫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你的命,是我的。”
      “我不希望,再用别的方式‘请’你。”

      “别的方式”……那会是什么方式?是石屋中那剜心刺骨的剧痛?还是比那更加恐怖、更加超出他想象极限的手段?

      他看着桌上那碗颜色诡异、已经冰冷凝固的食物,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喉咙发紧,几乎要呕吐出来。然而,比生理上的强烈排斥更甚的,是那股从灵魂深处升起的、对未知惩罚的、几乎能冻结血液的恐惧。

      在绝对的、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力量面前,他那点可怜的意志和尊严,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夜色,如同浓稠的、无法化开的墨汁,透过木窗那栅栏的缝隙,一点点地渗透进来,吞噬了地板上的光影,也将这间小小的囚室,连同里面那个失去了所有希望的灵魂,一起拖入了一个冰冷而漫长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噩梦深渊。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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