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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灯 ...

  •   雨水沿着玻璃窗往下淌,将窗外的霓虹灯晕染成模糊的光斑。
      谢枳靠在廉价出租屋的门框上,湿透的白衬衫紧贴着皮肤,勾勒出清瘦的脊线。
      他刚结束一场持续到凌晨的兼职,疲惫像是渗入骨头的潮气,连抬一下眼皮都觉得费力。
      “站着干什么?”
      一个声音从屋内传来。
      蕰末从简陋的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他比谢枳大四岁,肩宽腿长,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却掩不住身上那种与这破旧环境格格不入的病态气质。
      “淋雨了?”蕰末放下碗,走近门口。
      他的目光在谢枳湿透的身上转了一圈,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谢枳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抬起眼睛,看着蕰末向他走来,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映着室内昏暗的灯光,也映着他狼狈的身影。
      “去洗澡。”蕰末命令道,语气不容反驳,“热水已经烧好了。”
      谢枳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他的睫毛很长,被雨水打湿后黏连成簇,像被暴风雨摧残过的蝶翼,脆弱得不堪一击。
      蕰末叹了口气,伸手拉他进屋。指尖相触的瞬间,谢枳感到一股暖意从接触点蔓延开来。这感觉很陌生,却不让人讨厌。
      浴室狭小,水汽氤氲。蕰末帮他调好水温,转身欲走,却被谢枳轻轻拉住了衣角。
      “帮我。”谢枳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空气凝固了一瞬。浴室顶灯忽明忽暗,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影子。
      蕰末转过身,目光深沉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稍矮半头的青年。谢枳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唯有那双眼睛,黑得像深夜的海,平静表面下藏着汹涌的暗流。
      “你自己可以。”蕰末说,语气平静。
      谢枳却固执地没有松手。他的指尖微微发白,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着那片单薄的衣料。
      不知过了多久,蕰末终于妥协。他抬手,开始解谢枳衬衫的纽扣。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偶尔擦过谢枳颈间的皮肤,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当最后一颗纽扣解开,湿透的布料从肩头滑落,露出谢枳清瘦却不孱弱的身体。灯光下,几处淡紫色的淤伤散布在肋骨周围,像是被什么人粗暴对待后留下的痕迹。
      蕰末的眼神暗了暗,但没有问什么。他伸手试了试水温,然后示意谢枳站到花洒下。
      热水冲刷着冰冷的皮肤,蒸腾的热气在狭小空间里弥漫。谢枳闭上眼,感受着水流划过身体的舒适。忽然,一双温暖的手抚上他的头发,带着薄荷清香的洗发水被轻柔地揉进发丝。
      这触碰太过温柔,温柔得让谢枳几乎想要落泪。
      他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渴望这样的接触。一点温暖,一点关怀,就足以让他卸下所有防备,将对方纳入自己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名单。
      蕰末的动作很轻,指腹有力地按摩着头皮,又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存在的伤口。他们之间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大多数时候,谢枳总是沉默地进出这间合租的屋子,而蕰末也只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不多过问,不强求交流。
      但今晚不同。今晚的谢枳像是被雨水打碎了外壳,露出了内里柔软而易碎的部分。
      冲洗干净后,蕰末用一条干爽的毛巾轻轻擦拭着谢枳的头发。他的动作很仔细,从发梢到脖颈,每一处都不放过。
      “转过来。”蕰末低声道。
      谢枳顺从地转身,面对着他。水珠顺着谢枳的锁骨滑落,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浴室的热气让他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却依然清澈,直直地望着蕰末。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蕰末的视线落在谢枳脸上,然后缓缓下移,掠过他颈间那道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最后定格在他锁骨下方一处新鲜的擦伤上。
      “又是那帮人?”蕰末终于开口问道,声音比平时低沉几分。
      谢枳轻轻点头,没有解释。不需要解释——蕰末早知道他在为什么人做事,知道那些工作不只是端茶送水那么简单。
      “不值得。”蕰末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你需要钱。”谢枳回答,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蕰末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一旁的药箱,取出一管药膏,轻轻涂抹在谢枳的伤口上。他的指尖温热,与冰凉的药膏形成鲜明对比,每一次触碰都让谢枳微微颤抖。
      “疼吗?”蕰末问。
      谢枳摇头。疼吗?他早已习惯了疼痛。相比之下,这种被人小心对待的感觉更让他无所适从。
      处理完伤口,蕰末帮谢枳穿上干净的睡衣。他的动作始终克制而有分寸,不曾越过那条看不见的界线。
      直到谢枳全身干爽地躺在床上,蕰末才似乎放松下来。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谢枳,眼神复杂。
      “谢谢。”谢枳轻声说。
      蕰末没有回应,只是伸手关掉了床头灯。黑暗中,他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床边坐下。
      “睡吧。”他说,“我在这里。”
      窗外,雨声未歇。
      室内,两人的呼吸渐渐交织在一起。谢枳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受着身旁人传来的体温。
      他不知道自己对蕰末是什么感觉,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爱。他只知道,在这个雨夜,有一个人用不经意的温柔,在他荒芜的心上种下了一颗种子。
      而他会守护这颗种子,直到它生根发芽,或是枯萎凋零。
      谢枳轻轻翻了个身,面向蕰末所在的方向。在黑暗中,他悄悄地伸出手,指尖刚刚触到蕰末的衣角,便停了下来。
      足够了。
      他想。
      仅仅是这点温暖,就足以让他沉溺。
      谢枳醒来时,雨已经停了。
      晨光透过污浊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切割出几块惨白的光斑。
      身旁的位置是空的,但还残留着一点温度。
      他坐起身,酸痛的肌肉发出抗议。
      昨晚蕰末给他涂的药膏起了作用,那些淤伤不再那么刺痛。他穿上那件洗得发薄的黑色T恤,小心地遮盖住手臂上的痕迹。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谢枳走过去,看见蕰末正站在灶台前熬粥。
      他的动作很慢,偶尔会停下来,扶着台面微微喘息。谢枳注意到他后颈渗出的细密汗珠,在晨光中闪着微弱的光。
      “今天感觉怎么样?”谢枳问,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蕰末转过身,脸色比往常更苍白些,但嘴角却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还好。”
      这谎言太过明显,谢枳却没有戳穿。他从蕰末手中接过勺子,轻轻搅动着锅里稀薄的米粥。米粒很少,大部分是水,清澈得能照见人模糊的影子。
      “我今晚会晚点回来。”谢芷说,目光专注于锅里的粥,“有个临时的工作,报酬不错。”
      空气凝滞了一瞬。蕰末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关节泛白。
      “又是那个地方?”
      谢枳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搅动着粥。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小枳……”蕰末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谢枳抬起头,直视着哥哥的眼睛,“医院的账单不能再拖了,你的药……”
      他没有说完。
      不需要说完。
      他们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多年来,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太多次,每一次都以同样的无力感告终。
      吃过简单的早饭,谢枳帮蕰末服了药。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昂贵得令人绝望,每一粒都像是吞金兽,吞噬着他们本就微薄的积蓄。
      “我出门了。”谢枳穿上那件褪色的外套,在门口停顿了一下。
      蕰末走过来,将一个还温热的馒头塞进他手里:“小心点。”
      他的手指轻轻擦过谢枳的手腕,在那道新鲜的伤痕上停留了一瞬。谢枳没有躲闪,只是感受着那短暂的温度。
      “嗯。”他应了一声,推门而出。
      清晨的城中村已经开始苏醒。狭窄的巷道里挤满了早起谋生的人,小贩的吆喝声、摩托车的轰鸣声、孩童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图景。
      谢枳穿过熟悉的街道,走向那个他无数次踏足的地方——一家隐藏在老旧居民楼里的地下赌场。那里的工作不体面,但来钱快,这正是他需要的。
      “枳哥来了。”守在门口的黄毛青年对他打了个招呼,目光在他手臂的伤痕上短暂停留,“龙哥在里间等你。”
      谢枳点点头,推开那扇厚重的铁门。烟味和汗味混杂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有一瞬间的窒息。
      龙哥是这里的管事,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左脸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他正坐在沙发上点钱,厚厚的一沓红色钞票在他手中灵活地翻动着。
      “昨晚那事办得不错。”龙哥头也不抬地说,“那小子以后再也不敢来我们这儿闹事了。”
      谢枳沉默地站着。昨晚的“工作”是在后巷拦截一个欠债不还的赌徒,过程并不愉快,他身上多处的淤青和擦伤就是证明。
      龙哥终于点完了钱,从中抽出几张,递给谢枳:“这是你的。”
      谢枳接过钱,粗略地数了数,比约定的多出两百。
      “额外的辛苦费。”龙哥点燃一支烟,眯着眼睛看他,“今晚有个特别的活,报酬是平时的三、倍,干不干?”
      谢枳捏着那几张纸币,指节微微发白。三倍的报酬,足以支付蕰末接下来半个月的药费。
      “什么活?”
      “陪几个老板去收一笔账。”龙哥吐出一口烟圈,“可能需要……用点力气。”
      谢枳明白这话背后的含义。他沉默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蕰末苍白的脸和那些昂贵的药瓶。
      “好。”他说。
      龙哥满意地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晚上八点,老地方集合。”
      从赌场出来,谢枳站在街角,掏出手机查看银行余额。加上刚才龙哥给的钱,距离下一次治疗费用还差一大截。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塞回口袋,朝下一个工作地点走去。
      下午,他在一家物流公司做临时搬运工。
      沉重的箱子压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伤口在粗糙的衣料摩擦下隐隐作痛。
      休息间隙,他坐在仓库外的台阶上,掏出那个已经冷掉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吃着。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蕰末发来的消息:
      记得吃午饭。
      附带的是一张窗台上的盆栽照片。那是不知谁丢弃的绿萝,被蕰末捡回来养在破旧的塑料瓶里,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还长出了几片新叶。
      谢枳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
      傍晚,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城中村。在楼下的药店,他买了一盒止痛贴和一瓶碘伏。
      上楼前,他站在楼道里整理了一下表情,确保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推开门,蕰末正坐在窗边的那把旧椅子上看书。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对谢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回来了。”
      “嗯。”谢枳换上拖鞋,将药放在桌上,“顺路买的。”
      蕰末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没有错过他走路时细微的僵硬,也没有错过他刻意拉高的衣领下隐约的淤青。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合上书,起身走向厨房。
      “饭已经做好了。”
      简单的两菜一汤,摆在磨损严重的木桌上。两人相对而坐,安静地吃着晚饭。偶尔,谢枳会抬头看对面的蕰末,看他缓慢咀嚼的动作,看他因消瘦而格外突出的腕骨。
      这个人与他血脉相连,却又不仅仅是血缘那么简单。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在奶奶去世后的那些年里,是蕰末用他单薄的肩膀撑起了他们的家。即使生病后,他也从未放弃过努力,直到再也无法承担任何体力劳动。
      一点温暖,就足以让谢枳飞蛾扑火。
      而蕰末给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所有光明。
      “我晚上要出去一趟。”饭后,谢枳一边洗碗一边说。
      蕰末正在整理药箱,闻言动作顿了顿:“早点回来。”
      没有质疑,没有阻拦,只有一句简单的叮嘱。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不过多追问彼此不愿说的事,只默默守护着对方那点可怜的自尊。
      谢枳擦干手,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他换上一件深色的长袖衬衫,遮住手臂上的伤痕。镜子里,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七点五十分,他准备出门。
      蕰末站在门口,递给他一个护身符——那是奶奶生前为他们兄弟俩求的,蕰末一直贴身戴着。
      “带着吧。”蕰末轻声说。
      谢枳犹豫了一下,接过那个已经褪色的小布袋。布料上还残留着蕰末的体温,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药味。
      “我走了。”他将护身符塞进内衣口袋,转身下楼。
      夜色浓重,城中村的灯火次第亮起。谢枳快步穿过狭窄的巷道,走向那个约定的地点。内衣口袋里的护身符贴着胸口,像一块小小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贫穷的村庄,蕰末总是把唯一的馒头留给他,说自己不饿;想起冬天里,蕰末把他的脚捂在自己怀里取暖;想起奶奶去世那天,蕰末紧紧抱着他,说“别怕,哥哥在”。
      一点好处,他就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而蕰末给他的,从来不止一点。
      夜色吞没了谢枳单薄的身影,而他步伐坚定,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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