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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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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沪上的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静安寺路的“拾芥斋”里,沈令仪正用竹镊子夹起一张泛黄的信笺,指尖刚触到纸面,就被梅雨季特有的潮气裹住——信笺右下角洇着半枚朱砂印,是个残缺的“仪”字,笔画末尾拖出一点淡红,像被泪水晕开的胭脂。
这叠信是从霞飞路一处旧宅收来的。原主是前几年病逝的女先生林书韵,听说年轻时曾在圣约翰大学教过国文,身后只留下一屋旧书和这箱没拆封的信。沈令仪开“拾芥斋”三年,专收这些带了年月痕迹的旧物,却少见这样特别的信——每张信笺都只写半阙词,字迹娟秀却透着股刚劲,像是写着写着,笔锋忽然顿住,连墨痕都带着点仓促的颤。
“沈老板,这箱东西还要吗?”送货的伙计擦着汗,“屋主说要是不值钱,下周就当废纸卖了。”
沈令仪捏着那张带“仪”字印的信笺,指腹反复蹭过那半枚印:“留下吧。”话音刚落,门帘被风掀起,带进股白兰花的香气。进来的人穿月白旗袍,领口别着枚珍珠别针,手里拎着只漆皮手袋,看见案上的信箱,脚步忽然顿住。
“请问,这箱信……是从霞飞路七十一号收来的?”女人声音清浅,目光落在沈令仪手里的信笺上,指尖微微蜷起。
沈令仪点头,递过张椅子:“我是沈令仪,是这‘拾芥斋’的老板,小姐怎么称呼?”
“林书仪。”女人坐下时,旗袍下摆扫过地面,带出细碎的声响,林书仪微微抬眼,看了看沈令仪手中的信,说到“林书韵是我姐姐。”
沈令仪心里一动。她把那叠信推过去,看着林书仪抽出最上面一张——正是那半阙《西洲曲》:“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字迹在“洲”字后断了,墨团晕得老大,像是写时落了泪。林书仪的指尖按在墨团上,指节泛白:“这是姐姐写给我的。民国十八年我去法国前,她就说要填一阙完整的词送我,可我走那天,她只塞给我半张纸,说剩下的,等我回来再写。”
窗外的雨又密了些,打在“拾芥斋”的玻璃橱窗上,把街对面的霓虹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沈令仪想起收信时,旧宅书架最底层压着个紫檀木盒,当时她没在意,此刻忽然开口:“林小姐,你姐姐的书架上,是不是有个刻着兰草的木盒?”
林书仪猛地抬头:“你见过?”
两人撑着一把黑布伞,踩着积水往霞飞路走。雨丝斜斜地钻进伞底,打湿了林书仪的旗袍下摆,也打湿了沈令仪握着伞柄的手。旧宅的门虚掩着,灰尘在从窗缝漏进的微光里浮动,书架底层的紫檀木盒还在原地,上面的兰草纹被岁月磨得浅淡。
林书仪打开木盒时,指腹蹭过盒盖内侧——那里刻着个“令”字,和信笺上的“仪”字印,恰好能拼成完整的“令仪”。盒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叠得整齐的米白宣纸,上面是《浣溪沙》的后半段:“纵使江湖千万里,故笺半阙等君归。”落款处,是完整的“书韵”二字,旁边盖着那枚合在一起的“令仪”朱砂印——原来当年林书韵把印剖成两半,一半随信留在宅中,一半刻在盒里,她写的不是半阙词,而是和林书仪重逢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