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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中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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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开始隐约浮动着糖炒栗子和糖芋艿的甜香,街边店铺早早挂出了各式各样的月饼礼盒广告,金灿灿的,透着一种迫人的丰足与喜庆。日历一页页翻过,指向那个象征着团圆的日子——中秋节。这种全民性的、带着家庭温情的节日氛围,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林歌与她惯常的、秩序井然的孤寂隔离开来,让她产生一种微妙的悬浮感。她的世界本该只有琴弦、乐谱和永无止境的练习,拒绝一切与“团圆”、“温馨”相关的杂音。但今年,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对门传来的动静比往日更多了些。有时是烤箱定时器“叮”的一声脆响,伴随着一阵甜暖的香气飘过门缝;有时是陈弦哼着不成调的、应景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声音轻快,像跳跃的音符,敲打着林歌过于安静的空气。
她知道自己可以像过去无数个节日一样,关闭手机,拉上窗帘,将自己彻底沉浸在与世隔绝的音乐世界里,用巴赫严谨的赋格或者帕格尼尼炫目的技巧来填满所有时间缝隙,以此对抗外界的喧嚣。
但这一次,她发现自己偶尔会走神。练琴时,目光会不经意地瞥向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当陈弦的哼唱声隐约传来时,她按在琴弦上的手指会微微停顿。
节前的最后一次社区物业通知,挨家挨户发放节日慰问的小礼品——一盒传统的广式月饼。林歌看着被放在玄关柜子上的那个红色纸盒,像看着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物件。
下午,她结束乐团的排练回来,在楼道里遇见了正抱着一袋面粉和一些模具上楼的陈弦。
“林老师。”陈弦看到她,眼睛弯了起来,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您回来啦。” “嗯。”林歌的目光掠过她怀里的东西。陈弦顺着她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试试自己做点鲜肉月饼,外面的总觉得太甜腻。”她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语气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中秋节……您有什么安排吗?如果……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排练舒伯特的那首双小提琴?或者,只是简单吃个饭?”
邀请说出口,陈弦的心跳有些失序。她预想了多种可能,最大概率是林歌会用她惯有的清冷语调,以“已有安排”或“需要练琴”为由拒绝。
楼道里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尘埃漂浮的声音。
林歌看着陈弦。她抱着东西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脸上带着期待,又努力掩饰着紧张,像一只担心被拒绝而小心翼翼伸出爪子的猫。
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滚动。独处是安全的,是她多年来构建的壁垒。
但,独处也意味着,在这个万家灯火、人月两圆的夜晚,独自面对那必将如期而至的、被放大了的孤寂,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来自过去的噩梦。
她的目光落在陈弦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的手指关节上,又移回她那双清澈的、映着楼道窗外光线的眼睛。
“……好。”
一个单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陈弦的心湖,漾开巨大的涟漪。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秒,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了上来,让她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比窗外渐沉的夕阳还要明亮温暖。
“真的吗?那太好了!”她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显得过于兴奋,“那……明天晚上?我准备些吃的,我们可以先在您那边……或者我这边都可以!”
“你那边吧。”林歌几乎是立刻做出了选择。踏入她的私人空间,对于此刻的她来说,依然需要更多的心理建设。而陈弦那个充满生活气息的、温暖的空间,似乎更能冲淡节日带来的某种压力。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陈弦用力点头,怀里的面粉袋似乎都变得轻盈起来,“我明天下午早点准备!”
中秋当日,乐团放假。林歌依旧按照生物钟早起,练琴,处理乐谱。但这一天的节奏,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窗外的车流声、邻居隐约的谈笑声,都比往日更清晰地传入耳中。她练习的曲子,也不知不觉从技巧艰深的练习曲,换成了几首旋律更舒缓、更适合这个夜晚的乐曲。
下午,对门开始传来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响,还有油锅滋啦的声音,夹杂着陈弦偶尔哼唱的旋律。各种食物的香气——葱姜爆香的气味、肉类炖煮的醇厚、还有隐约的面点烘焙的甜香——顽强地穿透门板,丝丝缕缕地萦绕在林歌的鼻端。
这是一种陌生的、带着烟火气的打扰,却不让人生厌。
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天际最后一抹霞光给城市镀上温柔的紫灰色。林歌站在衣柜前,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选择惯常的黑色或深灰,而是挑了一件烟灰色的羊绒衫,质地柔软,衬得她冷硬的线条也柔和了几分。她拿起早就放在玄关的一个细长纸袋,里面是一瓶品相极佳的桂花陈酿,是她多年前偶然购得,一直未曾开启。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自家的门。
几乎在同一时间,对门的门也打开了。陈弦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忙碌后的红晕,系着一条印着小猫图案的围裙,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林老师,您来得正好!”她笑容灿烂,侧身让开,“我刚准备好。”
踏入陈弦的公寓,温暖的、混杂着食物香气的空气立刻将林歌包裹。客厅的餐桌已经布置好了,铺着米白色的桌布,上面摆着几道精致的家常菜:清蒸鲈鱼淋着豉油,翠绿的葱花和嫣红的辣椒丝点缀其上;一盘油亮亮的红烧肉,看起来软糯诱人;碧绿的清炒时蔬;还有一盅冒着热气的山药排骨汤。旁边的小几上,放着刚出炉的、金黄油亮的鲜肉月饼,散发着诱人的焦香。
“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陈弦有些不好意思地解下围裙,“我随便做了点。”
“很丰盛。”林歌看着这一桌显然花费了不少心思的菜肴,轻声说道,将手中的纸袋递过去,“这个,配餐。”
陈弦接过纸袋,看到里面的桂花酿,眼睛一亮:“桂花酿!这个时节喝最应景了!谢谢林老师!”她小心地将酒瓶取出,深色的玻璃瓶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我去拿酒杯。”
两人在餐桌旁坐下。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轮皎洁的圆月悄然爬上天空,清辉透过玻璃窗,洒在餐桌一角,与室内温暖的灯光交融。
起初的安静有些微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食物咀嚼的声音。林歌吃得不多,但很认真,每一口都细嚼慢咽。陈弦的手艺很好,家常的味道,温暖而踏实。
“您尝尝这个汤,”陈弦主动舀了一小碗汤放到林歌面前,“我炖了很久。” “……谢谢。”林歌接过,低头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暖意弥漫开来。 “鲜肉月饼也试试?小心烫。”陈弦又夹了一个月饼放到她手边的碟子里。
林歌看着碟子里那个小巧精致的月饼,酥皮层次分明。她拿起,小心地咬了一口,外皮酥脆,内馅咸鲜多汁,带着恰到好处的热度。
“很好吃。”她抬起眼,看向陈弦,真诚地说。
简单的三个字,让陈弦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您喜欢就好!”
桂花酿被倒入小巧的玻璃杯中,金黄的酒液散发着浓郁的桂花甜香。林歌平时几乎不饮酒,但此刻,她端起了酒杯。
“中秋节快乐。”陈弦举起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林歌的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迎上她的目光,声音比平时低沉柔和些许:“中秋节快乐。”
酒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醇甜微辛的酒液滑入喉咙,带起一丝暖流。气氛在酒精和美食的催化下,渐渐松弛下来。她们开始聊一些琐碎的话题,主要是关于音乐。陈弦说起她带的学生闹的笑话,林歌偶尔会插一句专业的点评;林歌提到乐团下季度可能排演的一首冷门曲目,陈弦便兴奋地分享她之前听过的某个著名版本……
月光缓缓移动,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影子。
吃完饭,陈弦收拾碗筷,林歌想要帮忙,被陈弦按回了座位。“您今天是客人,坐着休息就好,很快的。”
林歌没有坚持。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轻柔的洗碗声和水流声,目光落在窗外那轮越来越明亮的满月上。这个空间里的温暖、琐碎和生机,与她那个冰冷整洁的公寓如此不同,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她再次转头打量她的客厅,又看见了那个倒扣着的相框。倒扣的位置和上次明显不同,显然是因为她的到来,陈弦刻意扣下去的,但很遗憾,她并不好奇。
陈弦很快收拾完毕,端着一壶泡好的普洱茶和两个小茶杯走过来。她在林歌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但没有打开顶灯,只留着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月光与灯光交织,营造出一片朦胧而私密的领域。
“月亮真美。”陈弦望着窗外,轻声感叹。
林歌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银盘似的月亮高悬夜空,清冷孤傲,却又无私地洒落清辉,照亮人间万千团圆与离别。
“嗯。”她低声回应。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带着尴尬或试探,而是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的张力。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缠绕,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悄然拉近。
“我们……试试那首舒伯特?”陈弦转过头,看向林歌,眼中跳动着期待的光。
林歌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从月亮移回陈弦的脸上,在昏黄的光线下,陈弦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眼睛里映着月光和灯影,像盛满了碎星。
“……好。”
两把小提琴被取了出来。她们没有看谱,凭着记忆和默契,在月光与灯光交织的客厅里,奏响了那首深情而忧伤的《小夜曲》。林歌的琴声依旧是主导,精准而富有感染力,将舒伯特笔下的渴望与哀愁演绎得淋漓尽致。陈弦的琴声则温柔地缠绕、应和,像月夜里悄然蔓延的花香,填补着旋律的空隙,烘托着主旋律的情绪。
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 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
没有歌词,但旋律本身就在倾诉。琴弓在弦上摩擦,发出或缠绵或激昂的鸣响。她们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微微晃动,偶尔,林歌的弓尖会几乎碰到陈弦的手臂,陈弦的肩头会不经意地轻蹭到林歌的肘弯。
每一次细微的、不经意的触碰,都像一小簇电流,窜过皮肤,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空气中弥漫着松香、普洱茶香、残留的食物香气,还有……一种逐渐升温的、名为暧昧的气息。
皎洁月光浸润着她们,仿佛为这无声的对话蒙上了一层柔光镜。
一曲终了,最后的音符缓缓消散在空气里,余韵悠长。
两人都没有立刻说话,保持着演奏结束时的姿势,距离很近。林歌能清晰地看到陈弦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她因为投入演奏而泛着红晕的脸颊。陈弦则能感受到林歌身上传来的、熟悉的松香气息,混合着一丝淡淡的、清冷的体香,以及那瓶桂花酿留下的、若有若无的甜醇。
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变得清晰可闻。
陈弦的心跳得很快,像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鹿。她看着林歌近在咫尺的、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白皙清俊的侧脸,那抿紧的唇线似乎也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的冲动在她心中涌动。
她轻轻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向林歌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点。
她们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衣物,贴在了一起。
温热的体温瞬间传递过来。
林歌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她没有躲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月光如水,流淌在她们相贴的手臂上,流淌在她们沉默对视的目光中。
陈弦的勇气在寂静和月光里悄然滋长。她微微侧过头,嘴唇轻启,想要说些什么,或者,想做些什么……“林歌…我…”
就在这时——
林歌放在沙发另一端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这突兀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骤然刺破了这满室旖旎温暖的氛围。
林歌像是被从一场迷梦中惊醒,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锐利和……警惕。她几乎是立刻向后撤开了身体,拉开了与陈弦之间的距离。
手臂相贴的温暖骤然消失,只剩下空气微凉的触感。
陈弦的心随着她后退的动作,猛地往下一沉。
林歌没有去看手机,她的目光快速地从陈弦脸上掠过,那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随即被更深的冰层覆盖。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匆忙。
“很晚了。”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该回去了。”
“林老师……”陈弦下意识地唤了一声,也跟着站起来,心中充满了失落和一丝不安。是因为那通电话吗?还是……她刚才的靠近,太过冒失了?
林歌没有回应,径直走向门口,拿起自己的琴盒和外衣。
“谢谢你的晚餐。”她背对着陈弦,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温存与暧昧从未发生。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关门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响起,不重,却清晰地划下了一道界限。
陈弦独自站在原地,客厅里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普洱茶的温度,以及那首《小夜曲》的余韵。月光依旧皎洁地洒满半个房间,照着她骤然空落下来的心。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过了一会儿,看到林歌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单元门口,快步走向对面的楼道,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阴影里。
那轮圆满的月亮,依旧高悬空中,清冷地注视着人间。
陈弦轻轻叹了口气,空气中似乎还萦绕着林歌离开时带来的、那一丝冰冷的决绝。
洗漱完毕,躺在柔软的床上,陈弦却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太过明亮,直直地照进来,将房间映得如同白昼,也照得她心绪无所遁形。
她反复回放着今晚的每一个细节。
林歌答应邀请时,她那瞬间炸开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喜悦;林歌品尝她做的菜时,那声真诚的“很好吃”带来的满足;月光下合奏时,琴弦共振带来的灵魂战栗;还有……手臂相贴时,那清晰传来的、属于林歌的体温和微微僵硬的触感。
那短暂的触碰,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皮肤上,灼热,挥之不去。
她能感觉到林歌的动摇。在那片刻的沉默与靠近里,冰层确实在融化。她几乎能触摸到那层坚硬外壳下,柔软而脆弱的內里。那一刻的林歌,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清冷孤傲的首席小提琴家,只是一个会在月光下恍惚、会因为靠近而微微僵硬的普通女人。
一个让她心动不已的女人。
她甚至能回忆起林歌身上那混合着松香、清冷体香和淡淡桂花酿甜醇的气息,那是独属于林歌的、令人沉迷的味道。在那一刻,她几乎要不管不顾地靠得更近,去确认那唇瓣是否也如想象中那般柔软,或者冰凉。
可是,那通电话……
那该死的电话,像一场冰冷的急雨,浇熄了所有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
林歌瞬间变化的眼神,那几乎是仓惶的退后,那迅速重建起来的、比以往更厚的冰墙……这一切都让陈弦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她是在害怕吗?害怕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靠近?还是那通电话,代表着那些她始终无法摆脱的、来自过去的阴影再次袭来?
陈弦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晚餐时沾染上的食物香气,此刻却只觉得烦闷。
她知道自己太心急了。面对林歌这样的存在,任何过快的靠近都可能被视为冒犯和威胁。她应该更有耐心,像浸润岩石的溪水,缓慢而坚持。
可是,当月光那样美好,当音乐那样和谐,当距离那样贴近……理智这种东西,实在太容易土崩瓦解。
“林歌……”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舌尖缠绕着一种混合着渴望、无奈和坚定复杂的情绪。
她不会放弃。哪怕林歌再次缩回她的壳里,哪怕前路似乎又布满了迷雾。她已经触碰到了那冰层下的温度,感受到了那旋律中偶尔泄露的、渴望共鸣的震颤。
这就够了。足够支撑她继续等待,继续用她的方式,笨拙而坚定地,去敲击,去温暖。
只是,这个中秋之夜,注定要在辗转反侧和对那一抹清冷松香气的回味中,漫长地度过了。
一墙之隔,另外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回到自己冰冷、寂静、一丝不苟的公寓,林歌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窗外月光同样明亮,却照不亮她眼底的深沉暗色。
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客厅中央,站在那里,像一座孤岛。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从对门带回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和普洱茶味,与这里固有的清冷格格不入。
那通电话……是父亲。
虽然没有接听,但那串熟悉的、如同噩梦般的号码,已经足够将她从刚才那片温暖的、令人沉溺的迷梦中彻底拽回现实。
讨债,或者又是新的麻烦。永远填不满的窟窿,永远摆脱不掉的泥沼。这就是她的世界,冰冷,残酷,充满算计和背叛。与陈弦那个温暖、明亮、充满烟火气和真诚笑意的世界,隔着天堑。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允许自己沉溺其中?
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陈弦贴近时的温热触感,那么清晰,那么灼人。她甚至能回忆起陈弦靠近时,那双眼睛里闪烁的、毫不掩饰的倾慕和渴望,像最炽热的阳光,几乎要烫伤她习惯了黑暗的眼睛。
林歌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也做不了。
在那一刻,她的心跳失序,呼吸停滞。一种陌生的、强烈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她多年来筑起的心防——想要回应那靠近,想要触碰那温暖,想要……拥抱那轮太阳。
这念头让她感到恐惧。
冰层一旦彻底融化,暴露出来的,将是怎样一片不堪的、布满伤痕的荒芜?她如何能用自己的黑暗,去玷污那样纯粹的光?
陈弦的爱,直接、温暖、不容拒绝。可她林歌,拿什么去承接?她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行走在悬崖边缘,任何一点额外的重量,都可能让她万劫不复。而陈弦,那样美好的陈弦,不应该被拖入她的泥潭。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她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在脑海里回放。那是她惯用的盔甲,是她唯一的自我保护。
她走到窗边,看着对面那扇同样映着月光的窗户。陈弦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因为她仓促的离开和骤然冷却的态度而感到失落和难过?
想到这里,心脏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她伤害了她。用她最擅长的方式。
可是,比起可能的、更深的伤害,这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林歌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手臂,那里似乎还烙印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月光下陈弦带着红晕的脸颊,和那双盛满了星光与她的倒影的眼睛。
那么美,那么遥远。
她走到琴盒旁,打开,取出小提琴。冰凉的木质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她不需要温暖,不需要救赎。她只需要音乐,和这永恒的、安全的孤寂。
她只是坐在椅子上,腿上扶着小提琴,低着头。在满室清辉中,像一个沉默的剪影。
这个中秋之夜,对于林歌而言,是比以往任何一个独自度过的节日,都要漫长和难熬的夜晚。那些被她强行压制的、名为渴望的情感,如同月光下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暧昧攀升至顶点,却又在瞬间戛然而止。
月光下的弦歌悄然休止,那未被说出口的情感,和那通来自过去的电话,一起沉入了中秋之夜的寂静深处,也在两个相隔不过数米、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灵魂里,投下了漫长而纷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