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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鸿鹄与燕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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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的寿宴定在申时末。未时三刻,沈婉清便开始为儿子今晚的安顿做准备。她细细吩咐下人备好儿子爱吃的饭菜,叮嘱乳母饭后陪他去园子里散步消食,又将昨日给儿子未读完的书找出来,交给府里看着凌儿长大的老管家,让他陪着睡前读给凌儿。
安排完这些,她才在恍惚间发现,自己似乎对儿子真的太过保护了。难怪将军以前会说,她快把儿子养成女孩儿。或许,她也应当学着慢慢放手。尤其现在将军已然改变,父子俩日渐亲密,她不必再事事都护得那般密不透风。
她这边刚想放宽心,那边霍凌得知爹娘要一起出门,且不带他时,小家伙的嘴立刻撅得能挂上油壶。他虽没有哭闹,但迈着小短腿,一步不离地跟着沈婉清,像个沉默的小尾巴,小家伙说到底最依赖的还是娘亲,从小到大娘亲几乎没离开过他。
沈婉清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蹲下身,哄了好一会儿,小家伙只是抱着她的脖子,她险些就要跟将军开口说“寿宴,我不想去了”。
还是一旁的霍廷渊先一步蹲了下来,看着儿子,承诺道:“凌儿乖,这次让爹娘出去。等爹爹沐休之日,我带你去城外马场,教你骑真正的马,好不好?”
“骑马”这两个字,对霍凌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动摇了,看了看爹爹,又看了看娘亲,最终点了点头,但小手还是紧紧拽着沈婉清的衣角。
沈婉清进内室梳妆,霍凌便守在旁边,像个小监工。周围的丫鬟走动时生怕磕碰了小公子。
霍廷渊无奈将儿子抱进怀里坐到旁边,才不让他有机会继续碍事,心中暗想,看来以后要多寻些机会带婉清出门,既是他们夫妻该有的相处,也得让这小家伙早日适应。
沈婉清梳妆完毕走出来时,霍廷渊的目光微微一亮。她没有选择过多的珠翠装饰,发间正中簪着的,正是那晚他送她的海棠木钗。他心中欣喜,扶着妻子一同上了马车赴宴,没有像往日那样骑马。
到了柳府,宾客盈门,一派热闹景象。霍廷渊与几位同僚寒暄了几句,目光便开始寻找妻子。他看到她正与几位官夫人客气应对,虽然妻子举止得体,但他能感觉到,那些出身世家的小姐夫人们,眉梢眼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视。
他眉头微蹙,径直走过去,在众女眷微讶的目光中,极其自然地牵起了沈婉清的手,将她带离了那个让她不舒服的圈子。
“我们先去给老夫人贺寿。”他低声道。
祝寿过后,他想带妻子去清静的园子走走,柳尚书却满面笑容地过来:“霍将军,借一步说话,老夫有些事想与将军一叙。”
沈婉清赶忙抽回手,怕耽误他。霍廷渊却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对柳尚书道:“尚书大人稍候,我先安顿好夫人。”
他带着她走到一处人少的亭子,才松开手。让她在此等他:“我去去就来,一会我们开席略坐一会就回去,第一次你我一同出门不带凌儿,我们回去的太晚他怕是要哭鼻子的。” 他想借着打趣儿子让她放松些。沈婉清如他所愿,轻笑道:“夫君快去吧,不用担心我。”
他看着她总是这般以他为先怕给他添麻烦的模样,更是心疼。他抬手,帮妻子将略微有些松了的木钗重新插稳,才转身去找柳尚书,和他进了书房。
书房内,屏退下人,柳尚书开门见山,与上一世如出一辙,在一番对霍廷渊前途的“关切”后,话锋一转,便提到了自己的侄女柳梦之。
“……将军如今圣眷正浓,前途无量。只是内宅之事,也需有得力之人襄助。梦之那孩子,虽年岁不大,却温婉贤淑,知书达理,若能入府为将军分忧,做一贵妾,亦是我柳家的福气。”
柳尚书说出这番话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中却另有盘算。在他看来,让柳家嫡女去做妾,已是给了霍廷渊天大的颜面。若非是为了自己那已是宠妃的女儿,为了自己那极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亲外孙,他何须如此折节下交,将柳家的嫡女送入他霍廷渊的后宅?他看中的,无非是霍廷渊手中的兵权,和他未来能为太子提供的助力罢了。
霍廷渊端着茶杯,面上未显,心中却满是厌烦。他心知肚明,柳尚书看中的是他手里的兵权。
上一世,也正是这份要命的“看重”,将他与霍家死死绑在了秦王的那艘注定驶向深渊的船上,最终妻亡子散、家破人亡。
他这一世明明已在刻意避开,可这桩事,却还是如附骨之疽,如期而至!
他放下茶杯,声音听不出喜怒:“尚书大人厚爱,只是霍某已有妻室,恐无福消受。”
柳尚书完全没料到他会拒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本以为,霍廷渊与妻子不睦,京中很多人都有所耳闻,说他在军营总是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
柳尚书顿了顿,这次加重了语气:“将军莫急着回绝。您日后的目标,怕是那兵部尚书之位吧?有我柳家从旁助力,您在前朝便能少许多阻力。内宅有真正的世家贵女为您打理社交、教养子嗣,您才能高枕无忧。恕老夫直言,令夫人的出身……终究是商贾,听说前段时日竟因孩子小病,便将您从军营大张旗鼓地叫回,实属妇人之见,目光短浅了。”
霍廷渊听着这些与上一世大同小异的说辞,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这次他笑的不是柳尚书,而是上一世竟对这番话曾深以为然的自己。
“多谢尚书大人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到。”他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铁,“但我霍某真正要依靠、且已经在依靠的是我妻子的家族。以往霍某不齿言商,是霍某浅薄。军中数次粮饷筹措不开,皆是我岳家与妻族鼎力支援。若我霍廷渊这辈子注定要仰仗谁,那个人,只会是我的发妻。”
他抬眼,直视着柳尚书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
“至于前程,”他自嘲一笑,“您是翱翔于天的鸿鹄,又怎知我这燕雀之志?霍某此生所愿,护好我的妻与子,绝不让他们受半分委屈。”
而在霍廷渊于书房中彻底斩断前世的噩梦时,外面的沈婉清,却正坠入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围剿
她听到有相熟的夫人去向柳梦之贺喜,言语间提及她的婚事将近。柳梦之垂下头,面带羞怯,一副小女儿情态。
她听不太真切柳梦之说了什么。但当那些妇人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却听清了旁人的议论:“听说这个柳家嫡女是嫁去将军府做妾,虽是妾,但能得霍将军这样家世、才干、容貌男人的青眼,也是天大的福气。”
“说的倒也不错,不过这柳家也是下了血本了,竟舍得嫡出的女儿去做妾,还不是为了笼络将军,谁让人家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此时夫君即将纳妾的事像针一样扎进沈婉清的心里。虽然以前也想过总会有这么一天,但此时一家人日渐亲密,她也对他卸下心防,儿子更是如此依赖他,他却突然要纳妾了,她毫无心理准备。
柳老夫人没多久竟也亲自走了过来,亲热地拉住她的手,暗示道:“婉清啊,我们梦之是个知书达理、最懂进退的好孩子。你们姐妹定能相处和睦。”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他带她来赴宴,不是心里接纳了她是他的妻,而是为了借他人之口告诉她他要纳妾了。他是不知该如何对她开口吗,她是不是还应该感激他的体恤。
她嘲讽的笑了,寻个角落坐下,一个带着几分英气的姑娘不知何时坐到了她旁边,捧着酒壶,似已有了几分醉意。
“你又是谁家的高门闺秀?”
沈婉清定了定神,轻道:“沈婉清,家夫霍廷渊。”说出这句话时,来时的欢喜与自豪,此刻已夹杂了太多的酸涩与无奈。
“霍廷渊?”那姑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清明了些,“镇北霍将军,我认识。我们北疆的部落,怕他,却也敬重他。他从不乱杀无辜,更不会纵兵劫掠百姓。”
听到别人如此中肯地评价自己的丈夫,沈婉清心中还是替他开心多于苦涩。
公主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忽然转过头,很直接地看着她:“今天这里人人都说,霍将军要纳柳家小姐为贵妾了。你是他正室夫人你不难过吗?”
沈婉清被这句直白的话问得一窒,不知如何作答。
公主见她不语,自嘲地笑了一声:“你看我还不如你呢。我啊,还没进门,我那位夫君就已定下了要把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纳进门了。尚书府上下,没人指望我这个异族公主能管家理事,他们看中的,不过是我父王手中的兵和土地罢了。”
她醉眼朦胧地看着满堂的珠光宝气,讥诮道:“你们这的人可真有意思。既看中一个女人背后的母族势力,想借此平步青云;却又打心底里看不起她这个‘异类’。何苦呢,把两个不相干的人绑在一起。”
公主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一样,重重地敲在了沈婉清的心上。
她和这位公主何其相似。一个是异族公主,一个是商贾之女,在家世显赫的氏族大家眼中,同样是“异类”。她们身上值得被看中的,一个是兵权,一个是钱财。却从不指望她们能真正当家主事,也早就为她们同是出身氏族的丈夫准备好了身份更高贵、更“得体”的女人
她突然想,霍廷渊婚前,是不是也曾有一个这样的心上人?所以才那般冷待自己……如今的柳氏,怕也是势在必行了。
霍廷渊出来时,一眼便看到了角落里失落的妻子,和旁边醉了的异族公主。他认得她,是北疆一个部落首领的女儿叫格格木。他示意旁边的女仆将公主扶下去好生照料,走到妻子面前,牵起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没有挣脱,却没有像来时那样回握:“我们先回去吧,不必等开席了,我刚想起晚上大同的统领进京议事,现在走,我们正好赶得及先陪凌儿用晚膳。”他没有提起书房里的不快,既然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和事,又何必说出来让她徒增烦恼。他却不知,这满府的宾客,都在告诉他的妻子,他要娶柳家女为贵妾了。
就在此时,旁边传来两个背对着他们的妇人嗤笑。
“快看沈氏头上那根木钗,真是寒酸。还自称出身商贾巨富之家,竟这般小家子气。”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我们威北大将军是怎么想的……”其中一人正是霍廷渊麾下一名副将的妻子。
霍廷渊猛地停住脚步,转身,凌厉的目光扫过去。那两个妇人吓得噤若寒蝉。
他看着那名副将的妻子,声音冷得像冰:“管好你的嘴。若不想你夫君在军营过得太辛苦,便记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清晰地道:“我夫人头上这支木钗,是我亲手为她挑选的。所以在她眼中,这钗比她匣子里任何一件翡翠珠玉,都要贵重。”
沈婉清拉了拉他的手,不欲他为自己与人争吵。
回去的马车里,一路无言。沈婉清靠在角落,心事重重。她没有一味只沉浸在霍廷渊即将纳妾的悲伤酸涩里,脑中反而满是不解和困惑。
既然他要娶妾,刚才又何必在众人面前那般维护她?或许……他维护的只是他霍廷渊的“妻”,无论那人是谁,这都关乎他的颜面。
可只是为了颜面,他又何须那样用心地修复和她、和凌儿的关系?那些点点滴滴的关心照顾,不是作假。他们虽同床共枕,他却从未勉强过她一次,是知道她还未全然接纳他。难道……是她的犹豫,让他失去了耐心?
想想又不应是。与柳氏这样的家族联姻,绝非一气之下的决定。所以,这一切是早就安排好的?他这次归来后的种种示好,只是因为要纳贵妾而心生内疚?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自己很傻。霍廷渊不过是给了她几个月的好脸色,她便当了真,险些像个不经事的小姑娘一样,又将一颗真心都捧上去。可她不是少女了,她是霍凌的母亲。她不能只想着自己的风花雪月,她必须,为她的儿子谋划。
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她的思路便清晰了起来。
这份内疚,对她而言是讽刺,可对凌儿,却不全然是坏事。若没有这段时间父子朝夕相处,待日后贵妾生下更合他心意的子女,他的眼中,怕是更不会有凌儿的存在。所以她现在,是否应该利用他尚存的这些内疚,再为儿子多争取一些什么?
想到这,她自嘲地笑了。少女时也曾幻想过自己能活得与众不同,不必困守于宅院之内。可如今,她和所有深闺女子一样,甚至不如她们,竟要盘算着如何靠夫君的内疚,为自己的孩子谋一条出路。
一路上,霍廷渊说什么,她也只是轻点头。直到他提起:“再有几日,岳父岳母便要到京城了。”
沈婉清眼中才终于有了些光芒,却也恢复了过去的疏离客气:“谢谢将军。这一路,定是劳您费心了。”
霍廷渊心中一沉。自从上次她叫了“廷渊”,她言语间早已没了这般客气疏离。今天在柳府到底发生了什么,竟将他这几个月来所有的努力,都瞬间打回了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