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年与第七年》奔跑的番茄

16、看不见的墙

　　和解之后的温存，像一层甜蜜的糖衣，短暂地包裹了生活本身的粗粝。她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看似平稳的时期。夜晚依旧亲密无间，晨起时的早安吻成了心照不宣的仪式，一起用餐，一起遛（林墨妥协后同意共同抚养的）金毛犬“正义”，公寓里时常回荡着苏念哼唱的旋律和林墨偶尔低沉的回应。

　　但某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那场关于“画材”的争执，像一根探针，轻轻刺破了包裹在她们关系之外那层理想的薄膜，露出了底下更为复杂的现实纹理。一道看不见的墙，在温情之下悄然筑起，无关情感，关乎生存的姿态。

　　苏念开始更加积极地寻找工作。她不再仅仅满足于接一些零散的插画委托，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稳定的职位。每天，林墨去律所后，她便趴在客厅的地毯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在各种招聘网站和艺术公司官网间穿梭，精心修改简历和作品集，投出一封封带着希望与忐忑的邮件。

　　林墨看在眼里，没有多问，只是在她对着屏幕蹙眉叹气时，会默默递上一杯温水，或者在她收到拒信神情沮丧时，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没关系，慢慢来。”她总是这样说，语气平静，带着一种属于她的、基于强大实力而产生的从容。

　　这种从容，偶尔会像微小的电流，轻轻刺痛苏念敏感的神经。她知道林墨是出于安慰，但她无法做到同样的“慢慢来”。寄居在林墨秩序井然的公寓里，享受着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优渥生活，每一分安逸都像是在她日益强烈的独立自尊上增加重量。

　　她需要一份工作，不仅仅是为了收入，更是为了在这段关系里，能挺直腰杆，证明自己并非依附。

　　这天下午，苏念接到了一家心仪已久的独立艺术画廊的面试通知。她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第一时间就想告诉林墨。她拿起手机，点开林墨的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飞舞，打下一行字：「学姐！XX画廊让我明天去面试！」

　　就在即将发送的瞬间，她的动作却迟疑了。

　　她想起了林墨可能会有的反应——理性的分析，专业的建议，甚至可能不动声色地动用人脉去打听内部消息，或者，在她面试结束后，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没关系，不行我再帮你看看别的”。

　　这些本是好意，却都可能成为压垮她努力建立的自信心最后一根稻草。她想要靠自己的能力，去争取，去碰壁，哪怕头破血流，那也是属于她自己的勋章。

　　她删掉了打好的字，重新输入：「学姐，我明天下午要出去一趟，见个朋友。」

　　发送。

　　很快，林墨回复了，言简意赅：「好，注意安全。」

　　没有追问。这反而让苏念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蓄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既怕林墨过度的关心，又隐秘地期待着她能看穿自己笨拙的谎言，给予一点纯粹的、不带任何“解决”意味的鼓励。

　　第二天面试，过程比苏念预想的要难。画廊经理对她天马行空的作品风格表示欣赏，却对商业落地性和团队协作能力提出了诸多质疑。苏念努力地解释、争取，但对方礼貌而疏离的态度，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沟壑。

　　从画廊出来，傍晚的天空灰蒙蒙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苏念没带伞，独自走在被雨水打湿的街道上，心情和天气一样阴郁。面试失利的结果并不意外，但那种被否定、被审视的感觉，依旧像冰冷的雨水，渗透进心里。

　　她拿出手机，看着林墨那个沉默的头像，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涌上心头。她想告诉她面试搞砸了，想听她说一句“没关系，我们回家”，想在她那个充满安全感的怀抱里暂时卸下所有伪装和坚强。

　　可最终，她只是收起了手机，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公寓，林墨已经回来了，正在开放式厨房的岛台前处理文件，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

　　“回来了？”她的目光在苏念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微湿的肩头停留了一瞬，“淋雨了？去换件干衣服。”

　　语气是惯常的关心，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不在焉。她似乎正被某个棘手的案子困扰，眉心微蹙。

　　“嗯。”苏念低低应了一声，换了鞋，默默走向客房。她没有提及面试，林墨也没有问。那句“见朋友”的谎言，像一层薄雾，隔在两人之间。

　　晚餐时，气氛有些沉闷。林墨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偶尔会就案件中的某个逻辑难点征询苏念“非法律人士”的看法，试图获得不同视角的启发。苏念努力跟上她的思路，给出一些零碎的想法，但内心深处，那个面试失败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

　　她需要的是情感上的共鸣与抚慰，而林墨提供的，是理性层面的分析与探讨。

　　她们仿佛站在墙的两边，各自挥舞着信号旗，却无法真正理解对方旗语的含义。

　　“这个案子的取证环节，对方律师很难缠……”林墨切着盘中的牛排，语气凝重。

　　苏念看着餐桌上精致的食物，忽然觉得没什么胃口。她放下刀叉，轻声打断：“学姐，我今天……其实是去面试了。”

　　林墨切牛排的动作顿住，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向她：“面试？”

　　“嗯，一家画廊。失败了。”苏念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盖失落，“他们觉得我的东西太……不商业。”

　　林墨沉默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客观：“画廊确实更看重市场契合度。你的风格更偏向纯艺，也许可以考虑一下独立艺术家驻留项目，或者专注于线上平台，积累粉丝和知名度……”

　　她开始条分缕析地给出建议，逻辑清晰，方向明确，像在为客户规划最优解。

　　苏念安静地听着，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被安慰的火苗，渐渐熄灭了。她知道林墨说的都对，都是切实可行的路径。但这并不是她此刻需要的。

　　她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拥抱，一句“那些人不识货”，或者仅仅是陪她一起骂一句“这破天气”。

　　可林墨给不了。她的世界里，解决问题永远是第一序列。

　　“我知道了，谢谢学姐。”苏念低下头，重新拿起刀叉，机械地切割着已经冷掉的牛排，“我会考虑的。”

　　对话就此结束。

　　夜晚，她们依旧同床共枕。苏念背对着林墨，蜷缩着身体，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夜。林墨从身后拥着她，手臂温暖而有力。

　　身体的靠近，无法完全弥合心灵的缝隙。

　　苏念知道林墨爱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她也爱林墨，爱她的强大，爱她的理性，甚至爱她偶尔的笨拙和别扭。

　　可是，当生活的风雨来临，她们一个习惯撑起伞，冷静规划路线；另一个却渴望并肩站在雨里，感受彼此的温度，互相擦拭脸上的雨水。

　　方式没有对错，只是不同。

　　而这“不同”，在此刻，凝结成了一堵看不见的、冰冷的墙。

　　苏念在黑暗中轻轻叹了口气。

　　成长，不仅仅是在一起的甜蜜，更是要学会如何与彼此的不同共存，如何在各自的世界里独立坚强，又能在交汇的时空里温柔相依。

　　这条路，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漫长一些。

　　雨，还在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