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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教堂里回响着唱诗班的歌声,纯净的童声抚恤着战争留在士兵身上的每一处痕迹。我坐在右侧的中间位置,边上坐着艾芭和赫夫拉,他们闭着眼睛,静坐聆听。
      在女高音要介入童声的一瞬间,我的腹部开始剧痛。它像是随着高音一起向上奔去,一路顶到我的心脏。这阵疼痛毫无预兆,在这最安详宁静的时刻席卷了全身。我紧紧捂住肚子,为了能使疼痛减少而做出蜷缩的动作。但毫无减轻。在我无法忍受而低吼之前,艾芭发现了我的异样。她大叫医生,我能感受到,所有人轰然起立。
      我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因为疼痛,我的头弯到胸部,接近和胸部贴在一起。
      门口处传来雷鸣般的脚步声。
      “你能站起来吗?”
      利姆斯。他是军医,我记得他。上次的石膏也是他打的。利姆斯托着我的手肘,解开了我蜷缩的姿势,接着我被十来双手抬上了担架。我看着教堂穹顶上的大吊灯越来越远,接着是教堂老旧的木门框,最后是布满星星的夜空。
      我疼晕过去了。在醒来之后,利姆斯告诉我,是因为他给我打了吗啡。我看向他,利姆斯正在收拾药物,他的背影与各种瓶罐交错在一起。这里是被清理过的地下车库,也是我们的医疗站。
      “你不能再上战场了。”他向我严肃地说道。
      这怎么能行呢……我累到说不出话。
      “长官,我会记住你现在满脸无辜的样子的。”他转过身,拿着一罐带橡皮管的玻璃瓶,“你上次受的伤,只是让你看上去安然无恙了而已,你现在还不能剧烈运动。”他挂好玻璃瓶,在我的手背上找起了血管。“长官,你今天一天都要待在医疗站了。”
      这个消息在士官间传开了。有的士兵甚至在猜想会不会换一个长官,他们有时会更近一步,讨论哪个长官更适合他们。我跟他们隔着一层围帐,透着这层布,他们的身形十分清晰。
      莫耶夫来了,他并不着急,也没什么担忧,趴在医疗站门前听着这些士兵的讨论。我能想象到,他们要是猜莫耶夫会当总指挥,莫耶夫一定笑得合不拢嘴。结果士兵大多更喜欢艾芭。莫耶夫像没有长脚一样,突然飘到士兵中间,低吼了一句,“事情很少吗?!”
      他掀开围帐,坐到我面前。由于我特殊的基因,士官或者说是部队里没有人再比我高上一点,平时很少看他们的正脸,更多靠身形和声线来辨认他们。这是我第一次仰视莫耶夫。他的长相便很符合国内宣传片里标准的红莱青年。
      “你一直都长这样吗?”我笑道,“你应该去拍宣传片!”
      莫耶夫挠着头告诉我,“别说了,因为这事我被调侃很久了。”他摇摇头,端正了自己的姿态,“好了,艾罗,长官,我们昨天晚上已经讨论好了下一步作战方案,我现在拿出来给你最后确认一下。”
      下一步,白军补给的要道。那是幻城受到战争席卷前刚竣工的铁路,设施齐全,防御监控也做得很好。我们会派出一个连队……
      “就这样实施。”
      “呃……你确定不听完吗?”
      “我们之前就已经讨论过很多细节了。”
      莫耶夫又挠起了头,“我觉得你还没清醒过来,我过一个小时再来。”
      我们对视了很久。“我就当你刚刚没说过那些话。”莫耶夫说道。
      在莫耶夫快出门之前,我喊道,“你在跟我玩政治吗?莫耶夫?”
      “没有,我只是觉得……”他边走近边舞着手,“你这样做,像是没有了判断能力。虽然现在大家都在讨论你会不会走,但我觉得你不会走的,利姆斯只是说你不能剧烈运动,制订战术又不需要你跨河奔山的。如果你这么随意决定了的话,观察员会把这个事情报到军部,那你就真的走了。”
      “我不想让你走。虽然我们之前从来没见过面,你是统治者,我是被统治的,但,你是我见过最好的长官了。”
      “我不想让你走。我喜欢你。所有的士官都喜欢你。没人真的希望你走,你不能走。”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激动,像是我真的要走了,像是我是要踏上军旅的士兵,而他是站在火车站台上久久凝望的恋人。我抬起手,抚摸上他的脸颊,他的脸布满灰尘,嘴唇苍白,只有眼睛在发亮。他令我想起了蒙伦第一次从战场上调休回来时的样子,摸他们的脸像是在搅动黑夜,只有像月光一样的眼睛照着手掌。他也让我回想起蒙伦对待维林时的样子:蒙伦甚至不敢把手靠到维林的脸颊上,他触着维林的脸,像轻盈的飘带吹过草地。
      我摇摇头,“我不会走的。我一直都和你们一起。”
      他抬起了头,默默地望向我。我重复了刚才的话,“我一直都和你们一起。”
      他离开了医疗站。我躺在病床上,目送他离开。

      在我的睡梦中,那位被称为美神的人为我拉响大提琴。他坐在舞会的角落里,脚边堆着鲜花,背后靠着停了水的喷泉。他纤细的手指握住琴颈,另一手将琴弓搭到琴弦上,他为在场的人演奏了一遍又一遍西西里舞曲。
      我的梦绵长又无尽头。我听着他拉了一次又一次,他毫无厌倦,在场的参与者陷入其中。他停下琴弓,再次搭上时换成了帕萨卡利亚变奏曲。这首来自民间的舞曲缓慢了人们的步调,它带着忧郁的快乐浸入你我无言的面孔之中,我的梦境扭曲殆尽,只有帕萨卡利亚还在不断地传来,它毫无阻碍地侵入了我下坠的梦境。我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这首乐曲在耳畔,我抓不住它,它一瞬便飞去,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回到现实,是伤员的哀嚎组成了西西弗里舞曲和帕萨卡利亚变奏曲。
      我好恨自己。

      随着战略的实施,我们的前线向南越推越远,而北边防线时退时进。幻城北部远要比南部富裕,但南部和红莱相接。南部的战局像是明朗的晴天,而北部是从未放晴的梅雨季节,它最大的能耐是折磨耐心。
      南部很快建立了新的据点,我很少见到分到南线的士兵了,大部分被抬进来的伤员是北线上来的。他们扛着轰炸,抵御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攻占收复了一次又一次的防线。他们想去南线作战的心情甚至超过了自己想要回家的想法,这条防线让他们提不起一点乐趣,他们的满腔情怀快被梅雨浇灭了。那一阵一阵急促脚步抬进来的北线士兵,与南线的士兵身上透着完全不一样的气质,这些莫名的无力感从他们的脸上出来,也许可以具体到他们一路无言的眼睛。他们会说话,但眼睛一下都没转过。
      很多南线士兵回到总指挥的医疗站,带着一种激动期待的面孔四处旋转,就连躺在担架上都止不住脖子左右攒动。他们都很高兴能和我做室友,也很高兴能来度假。对于南线士兵,现在绝对是享受一觉睡到中午的好时候。
      他们大多讨论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妻子,诸如此类。但听得最多的还是恋人。我没有再向他们谈起蒙伦。甚至当他们开始说自己眼里完美的恋人时,我都要即刻按死一个想法,我甚至不等它的全貌出现,就能感知它关于什么,我死死地咬住这根弦,好让它不要入侵我的思绪。

      过了五天,我重新坐回了总指挥所。艾芭,莫耶夫,罗柏,除了凯尔,他们都带着队伍去了自己负责的区块。吃了三听桃子罐头的艾芭被派去了北线,回来的伤员评价她每天撑着一根指头四处指指点点,又极其尽职尽责,会亲自跑到前线察看每一个散兵坑,在哨线上又是以极其不放心的态度嘱咐了一次又一次。在她眼里,一分钟见不到就好像要脱离她的控制了。但事实也确实如此,白军的进攻有时悄无声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换掉了好几个散兵坑里的人。当有士兵去换班时,掀开布看见的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笑得咧开的白军。白军曾凭借这样的方法,摸到哨线而无人知晓。只有艾芭凭借敏锐的观察力,看出了雪地上脚印的区别。
      关于莫耶夫与罗柏的具体消息,就没有北线来得多了。
      不能再上前线。我的每一天,坐在大剧院的皮椅上,看着没有演员的舞台。我望着舞台,莫名得与每天早晨在电报里和士官交流战略时的时间联系在一起。
      “我们都在演神明编写的歌剧。而观众又同样是我们这群可怜人。”

      我很少见到瑟内维夫的丈夫。他的名字我也很少听到。在这座王宫里他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在我的印象中确实如此,但侍从们告诉我他会在凌晨时到教堂,整个教堂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瑟内维夫从来不提他。我只在新闻简报里看见过对他的描述,这份描述甚至是有赖瑟内维夫:
      他身着白色百合绣纹连衣裙,跟公主十分恩爱。
      这是瑟内维夫还没继承王位时的报道了,它的年龄甚至是我的两倍。
      我见过他的唯二次,一次是偶然,一次是维林的出生日。
      第一次是我在黑月城里过的第一个生日,那也是我的成年礼。在布林大剧院,开场是一个厚重的男声,我的蛋糕摆在剧院的中央,歌手稍稍开一点歌喉蜡烛都要摇摆不定。他为我切了蛋糕,对着我说:生日快乐。
      第二次时,我抱着维林,在维林的庆生宴上乱逛。他站在瑟内维夫身边,瑟内维夫问他要不要亲近一下自己的孙子,我把维林递给他抱了几秒钟,他马上给了蒙伦,接着走出了宴会厅。
      我甚至很难记得他有什么样的服饰和装扮,唯一的映像留在那份比我年龄还大两倍的简报上的配图。我好像是没法记住他。
      而现在,是我见到他的第三次。他穿着军装,带领了我留在绿水湾的部队和格里斯兰的援军。他在我方据点基本稳定后,策马来到瑞沙坡。
      他坐在我对面,喝着我刚给他倒的咖啡,脸上挂着和瑟内维夫一样难以琢磨的笑容。我无法相信他们是恩爱的。原因很简单,在我来到黑月城之后,就算是与瑟内维夫之间的相处很不融洽,但瑟内维夫的确对我很上心,正如她所希望地训练我,我从早到晚,没有什么自己单独的时间,瑟内维夫像夺走小孩的糖一样夺走我的时间,所有时间大致都和瑟内维夫待在一块,可我从来没见过他。所以,这是瑟内维夫染指父亲的真相吗?跟我同名的父亲。而我一直被教育要叫眼前这位神出鬼没的人父亲。
      于是,“父亲,你要加点牛奶吗?”
      他摇摇头。
      “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他摇摇头。
      “是母亲有什么要交代给我的吗?”
      他有力地摇摇头。
      他盯着我,盯到我浑身不适。“瑟内维安,是我让她去找你父亲的。”他突然靠上来,对着我的眼角。我甚至能看清他眼睛上的每一丝纹路,还有他在脸颊左侧只剩一点痕迹的符文印记。
      “我一直希望你的出生,甚至超过我的儿子。”他的呼吸近到我的皮肤都能切实感受到,他还没有尽兴似的,上下左右全番打量了我。
      “我亲爱的……艾罗。战争结束了。”
      他像一条蛇,琥珀一般特别的眼睛里时刻张合着它窥探猎物的兴味,用鳞片叠出来的面庞呼吸着我身上的温热。他越发得靠近我,越是凌驾于礼仪之上的凝视,越是宠溺宠物般地抚摸我的脸。我不信任他。他身上没有一处值得我信任,他的来到更像是军部与瑟内维夫勾肩搭背的结果。我在他这双眼睛里看不见任何真实的痕迹,他的眼睛,满满是猎人猎杀动物后飘散的血腥味。他难道会说除了谎言之外的话吗?他难道能看待动物般地看待我所做的事吗?战争,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束,他难道又是巫师又是神谕者,他能看透未来还能预定未来,他难道凭此来诉说隐晦的话语,他所说的,
      “胡言乱语!”
      他像梦一样消散了。
      利姆斯给我转了一条短讯,我需要去打两瓶吊水。
      出了医疗站之后,一天两瓶的吊水令我再次回到那里。利姆斯总是不告诉为什么这些药物驱散不去,他用着令人信赖的医生语气绕开了话题一次又一次。我渐渐明白了。
      绵延而痛苦的叫喊穿透了回廊,那位士兵强忍着疼痛,面容狰狞地抗着扶手。烈焰在他的左半边身体侵蚀出一片血海。医疗兵抬着他进了医疗站,我坐在回廊的椅子上,手上挂着吊水,他像下坠的人,远离了我的视野。
      那是我度过最漫长的一天。坐到面对医疗站的椅子上,伤员和盐水一样滴落下,我望着一个又一个痛苦的人被吞入医疗站大门。我看见了艾芭,她被抬进来,她没有进入医疗站大门,在回廊里,看了我一眼。她人生中的最后一眼望向了我。
      防线的最高军官被白军的狙击手抓住了踪迹,狙击手花尽心思在后方寻找艾芭的身影,从来没想过她跑在前线里,穿着和士兵一样的衣服,不待在营帐里,跟士兵一起窝在散兵坑里。他们最后还是找到了。
      瑟内维夫的丈夫,会前往北防线补艾芭的空缺。
      过后一个月,德尔伦罗辖地南区基本被攻下,除了有军舰驻扎的沿岸城市。红莱水师没有休息多久,被外国集团的袭击赶回了公海。南线基本划定,现在花时间和白军的军舰做较量是一件很愚蠢的行为。我很高兴能告诉士兵们,南线和北线要互换攻守。
      在后来的部队离开之前,我与格里斯兰的继承人讨论了一夜的事宜。索柏穆拉·格里斯兰,我跟他相识已久,他被确认为继承人后的第一次见面正是他挑着草莓红丝绒蛋糕把对格里斯兰进行合理监督的权力给了我。他令我想起蒙伦,三个人坐在玉宫的会客厅里,左手边是庭院里挖的活水池,荷花叠在微微起伏的水面上,粉红色的娇嫩刚好为玉的洁净铺上柔和的弧光。
      我的蒙伦,坐在我边上,靠着我,右手窝在我的掌心里,他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因为他完全依靠着我的锁骨,他全心全意地倾听着我的呼吸。索柏正在跟我阐述每一个条件,蒙伦疲倦到不再正坐,在索柏极其板直的话语下蒙伦的头越埋越深,我叫了下他以免他睡着,他回到之前正坐的姿态。我跟索柏最后讨论了关于遣派人员的选定,我们握了初步达成一致的手。索柏的手伸向蒙伦,打算要做最后的告别。蒙伦头陷在沙发靠背上,他睡着了,他平稳的呼吸起伏在荷花的弧光里,还有丝绒蛋糕的甜腻味。
      索柏才是部队的真正领头,至于瑟内维夫的丈夫……
      “格里斯兰出门打仗都要带上边境巫师,卓纳原本是格里斯兰的巫师,给瑟内维安带走后,边境巫师到现在还没有新的巫师来,我可是废了好大力气才把他请出来。”索柏无奈地笑道。
      “他叫卓纳?”
      “嗯哼,没人这么叫他吗?”
      “别人叫王后,我叫父亲。”
      “他原名就叫卓纳,他的守护灵叫塞尼,是一条通体黑色的蛇。”索柏端着铁壶里的咖啡,深咽了一口,“他,挺孤僻的。不过我母亲告诉我,所有的边境巫师都是一个清高样子。”
      他突然望向我,欲言又止的嘴唇上下颤抖。
      我向他挥了手,示意他不用再提了。
      我知道蒙伦已经死了。

      我目送格里斯兰的部队北上,祝愿不会在一天两瓶盐水的日常里碰见索柏。他们的队伍拉得很长,一路的泥泞被他们的靴子遮盖,他们散漫又不失去纪律地钻入森林。
      我比谁都清楚他已经死了。
      我坐在空荡荡的教堂里,低头祷告乞求着救赎。记忆不怀好意地令我会想起所有部队留在瑞沙坡的时候:我想起了与士官饮酒打牌的日子,为一瓶不知道还是不是已经变质的红酒祈祷自己手里能拿个好牌;我想起了格里斯兰送来的桃子罐头;我想起了在教堂里被发病的时候,艾芭发现了我的异样。
      我想起了蒙伦第一次从战场上回来的样子。他拉着我,不说分毫的话,用经过战场锻炼出的强硬锢住我的腰,我好声好气才说服他放我去处理好关于格里斯兰的政令。我一松开他的手,他又像个孩子一样后悔了,拖住了我的腿,就像个孩子,双手扒在我的大腿上。我叫了人把文件送到卧室,扯开大腿上的双臂,一双无神的眼睛望了过来,我总觉得那时的他还撅了嘴。我用抱婴儿的姿势抱起他,走进了卧室。我原本想着给他找几件衣服,他却不允许我这么做,不停蹭着我的脖子,全身盘在我的臂弯里。我摸着他的脖子,那些突起的血痂布在他原本洁净的皮肤上,我的指腹只敢轻触他发出的体温。他扭动身体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在我的怀里缓慢入睡。我们没有说一句过多的话,我靠着床头,他全身赤裸地蜷缩在我的怀里,我校对着格里斯兰的报告,而蒙伦校对着我对他的印象。
      我如果现在回到黑月城,又是否有人会来安抚我呢?
      孤独突然就来了。就像我与蒙伦的爱,来得莫名其妙。

      无论北线还是南线部队,他们很少跟瑞沙坡主动联系,一个好兆头。没有突发情况,一切都按照我们所预料地进行。
      东线的瑟内维夫放弃围城,转而进攻白城内部其他地区。白军占领了多数派柏斯地区,转而……
      我没有兴趣听下去了。
      我还当多久指挥官呢?
      利撒莱宁派遣了一位新医师,她比利姆斯要利落多了,她告诉我:
      你在这里治不好,反正你们这群人的体质非同一般,上前线去吧,病倒在前线总比你在后方消磨日子强。你已经折磨自己太久了,这不是疾病,是你自己,没事别给自己找事。
      我翻开地图,根据现在的局势,我们很快就能收复德尔伦罗地区首都。
      幻城一半架在悬崖之上,另一半蔓延盘曲在红杉林里。全白的颜色,跟红杉映照进碧江之中,翡翠一般的江水宽展平铺在树木之间,在幻城如梦境般的迷幻构造之下冲下悬崖。幻城随时弥漫着水汽,雾一般笼罩住幻城尖锐的穹顶。
      我站在幻城的门口,没有任何的抵抗发生,白军已经全数撤走。现在幻城是没有德尔伦罗也没有白军的空城,从它连接江畔与城堡的架桥上走进,古老低调细微勾勒的雕刻旋转在廊柱上,唯一华丽的吊顶,照着白军匆忙离开丢弃在这里的各色物品。
      幻城曾受过一次洗劫,为了使我招来的海盗离开,普洛斯特听出普洛斯彼德的意见,用幻城里的物件与海盗进行了谈判。幻城入门大厅里除去无法敲下的雕塑,只有一幅金边半身画像。它据住了整面墙,似乎是它使整座城堡能够安然无恙地树立在这里——那是威勒罗曼·德尔伦罗,德尔伦罗家族的创始人。正如我所想象的,白色长发,镜子般的眼睛。白军搬了各种金饰,银饰,把画像留了下来。这幅画像上的威勒罗曼微笑着,手臂安然地架在座椅扶手上。他便这么待在画框之下,看着白军在这里驻扎了十年。我能感受他还活着,精神游荡在整个幻城里,他仍然如过去刚来的这里一样支撑着整个德尔伦罗家族。所以白军没有搬走他。
      他的微笑没有亲切感,亦无庄严。世人皆诉德尔伦罗是最温柔的民族,他们的一颦一笑都含着对你的宽容,他们的拥抱是能让人宁静的善意;他们想要展现威严时,又是如神像一般矗立在眼前,他们的话语自带穿透力。我在威勒罗曼的画像里只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危险。
      “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干净。”
      我走向幻城的深处,穿过一条又一条连廊,站到狮群怒吼的瀑布之上,水汽使眼前的护栏飘忽不定,我一步又一步缓慢前进。脚底金色线条勾勒出的诸神复苏图,在发光。我站定在平台边缘,搭到护栏上。所有的水汽坠下,如冰晶掉落进海洋。我在滴答滴答的声响中回头望向叫我的副官。

      “国王来信,要你包围白城。”
      “我们之中有人是受封骑士吗?”白城受到他们初代奈岙·奥卢格里的祝福,还有历代白骑的守护,想要彻底占领白城必须要骑士:遵循古老的传统,和白骑团以原始的力量一决高下。
      “呃,不大可能超过十个。”副官对我投出疑惑,“我们现在还需要骑士吗?”
      “当然需要,我练剑可不是为了装腔弄势。”我笑着看向他,“给各大家族写信。”
      我需要他们手下优秀的骑士,每个家族都必须派遣两位,在一周能到达。
      离开幻城之后,我们的步伐向白城迈进,瑟内维夫先前占领部分白城辖区的边境地区,我联系了他们希翼能够同时给白城内部施压。
      幻城的收复之路漫长,但远比拿下白城要简单。我因病痛留在瑞沙坡时,每天窝在电报员的门口,听着敲击声判断发生了什么。我还记得,电报声里说,他们今天打算炸毁铁路,派遣了一队人马,随后仅仅触及了铁路的边角,之后他们再一次要炸毁铁路。我还记得,第二天凌晨,又有同样的敲击声,这条铁路出现了三次,没有成功过一次。幻城的每场战役便是这样,来回据着木头,而木头是雨林里的高大红杉。可我们最后还是走到了头。但白城,像是第一位穿越培若大洋举着望远镜的航海家,在看见海岸的那一刻前他从来不知道是否会有机会到达海岸。
      我们会成功,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要付出多少代价那便是未知数了。
      我的母亲只叫我包围白城就够了。我已经受过在黑月城里忍受轻视的感觉了,我会占领白城,但这只是第一步。我不会让这些无辜的人卷入我的斗争中去,所以我会让那些有兴致的骑士来。包围白城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毕竟遇上奥卢人的骑士团也不是难事,普通的士兵也不能与白骑士相提并论。我承认我已经在蒙伦的事情上耽误太久,他已经完成了他多年前的愿望——那是我们诸多争吵中的一隅,他想要死得有价值。
      我在他身上沉迷太久了。和这些士兵相处,我越来越感受到他们的情感,理解他们的苦楚。远离黑月城,我也脱离出了过去的生活,我变得越来越缺乏理性,我变得感情用事,也许也是蒙伦的死让我难以释怀。
      关于这一切,我也没有必要去找出原因。
      我只需要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这条路上,注定只有我一人。

      白城作为奥卢人的精神象征,我将凭靠它在属于我自己历史上划上第一笔。
      在这片尖顶成群的地方,在这金纹勾勒的尖拱劵,在从边际连到塔楼顶部的飞扶壁,在交错如丝绸翻折而下的高束柱,那一幅人为奇观里,我永远记住了它在晨曦下,橘红色光辉笼罩它的臂弯。
      在这片奥卢人世代居住的地方,雕塑与历史交汇在墙面的一侧,它们共同镶刻在建筑师事先预留好的内弧里。
      在玻璃彩窗成为流行的地方,光线被玻璃浪漫地绘上颜色,而在地面上铺展。玫瑰花格窗犹如造物者赋予万物生机,它盛开在穹顶之下。
      我拉住了缰绳。
      也许黑月城也有如此壮阔的景象,我只是从未像今天这般凝望着它,严苛地要求自己在几眼之间记住白城的全貌。
      我扶起跪在身前的骑士,他们身着象征各大家族的骑士装束。我与他们每个人握过手,亲吻他们每个人的右脸。他们翻上马,飞驰向白城。我迟了一步,捏着缰绳,冲到了最前方。
      马匹的蹄声滚向幻城,白军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几息之间,从幻城下的一个口里涌出白骑,他们举着长矛,迎面而来。
      晨曦美好而不刺眼,空气中仍是黎明时的清凉气味,寒气还沉在地面,有些许地透不过气,沉杂跟寒气都还沉在地面。我握紧了长矛,奔向他们。
      那根闪着光的剑身,穿越过我的腰间的那一刻,关于蒙伦的一切在此刻并发而出,它顺着腰间被剑刃划开,鲜血淌出我的身体。我想起了,他……指着我脖子质问我的那一天,我的呼吸令他感到恶臭,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令他能够感到分毫的舒缓。就在我们最后一次争吵的那一天,在我们拍着桌子对骂的时候,在王座厅里成为众人笑料的那一天。我从未想过我会说得如此,我说什么了……
      “你能不能知道你自己做错了,你太固执了!”
      “你太固执了!”
      “你简直毫无素养!”
      我在说些什么啊。这点什么啊。瑟内维夫的嘲笑真是我应得的,这是什么孩子的对话,我可是利撒莱宁唯一的继承人,我竟然能这样跟他对骂,我没有道出他的具体错误,而是一次又一次无能地狂怒,我的脸一定是灼热,像个没有接受过教育,像个屠夫宰肉双手挥舞,不知道用哪怕一种谈判手段,不知道让他面对自己犯下的事,不知道让自己不要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其中,更何况是在一帮人面前——我在他们面前,难道就只会嘶吼吗!我是什么烂人吗!我跟小时候鄙视的“香菜妇人”有什么区别。
      我是个蠢货——我是这样的人。我这个特例无法让瑟内维夫满意,无法让那些贵族满意,我是远远不及伊瑞沙特的人,就像他们所见的。我连管控好自己未婚夫的能力也没有。
      我曾无数次为他的爱而颤抖,而那天,我愤怒到全身抖动。但如果不是爱,我不会愤怒。
      我的手再次抖动了。
      我再一次嘶吼了。
      我再一次令我自己失望了。
      蒙伦啊,你在此时出现,是想让我随你共同而去吗?你的意志还因为我们之间的爱而留存吗?你知道的,没有爱就没有恨。如果我不爱你,我就做不出这么失态的事。你会为此而感到高兴吗?我多么爱你啊。但也许就像他们所想的那样,我这个特例,就是糟糕透顶。不能跟伟大的利撒莱宁挨上一点边。
      可就是我姓利撒莱宁,我就是利撒莱宁,利撒莱宁是我的!是我与生俱来就有的!就是我,要坐上王位。就是我,要做着世间的头等事。就是我,要告诉自己,要做什么事。就是我,
      让诸神令我经历的一切,化为我想成为的,我想要的,一切的助力。
      我至少还没有失去理智。
      我的腰间淌出鲜血,他在我的手臂上也划开了一道,最后我的长矛穿过他的头颅。穿过下一个。
      我的手变成的红色。
      我站在奥卢日常集会祷告的广场上,成为唯一存活的人。
      蒙伦啊,你已经化为了我的一部分,连带着我对你犯下的罪,连带着你永远不会承认的错误,带着我们的浪漫与美好,你是回忆中的,也是我眼中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想起这些事,就像我先前所想的,这些像你我之间的爱一样,来得莫名其妙。每一次想起,都是一次的新生。或者是我每一次都以不一样的视野去看这一切。我希望我下一次想起仍会疼痛,因为那样就证明我还爱着你,因为当我可以嘲笑那一段经历时,我很快就会将你遗忘。那是你我都不希望发生的事。人不能没有自己的过去,哪怕是这样难以启齿的爱情。反而正是这些,更有意义。

      远处,站着一位穿黑袍的人。
      艾罗翻下马,丟下长矛,用自己腰间的鲜血幻化出树纹柄的长剑。这把长剑,便是那年她刚刚来到利撒莱宁,被瑟内维夫打瘫下后用手摸的方式选出来的佩剑。她的心脏格外剧烈,她的步伐却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一步一步迈向黑袍人。接着四处的地面升起,白城哥特式的建筑蔓延向上,楼层旋转,艾罗在不断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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