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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妄远镜 ...

  •   高三的程晦,身上有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锋利感。他父亲是本地显赫的地产商,家宅豪阔,仆佣环伺,可程晦偏偏喜欢往那栋废弃天文台的破败水泥壳里钻。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甚至有点走形的旧T恤,领口松松垮垮,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仿佛刻意用这份潦草,去抵抗身后那个金光闪闪的世界。

      “又发什么呆?”晚自习后,他照例拽着我,熟门熟路地挤过操场尽头铁栅栏那道狰狞的豁口。天文台穹顶像个巨大的伤口,敞向墨汁般浓稠的夜空。他把书包随意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啪”一声闷响,像某种宣告。掏出的《三体·死神永生》书页卷得像炸开的鳞片,他毫不在意,屈腿坐下,拍了拍身边:“陈颐,快,今天读到维德那句‘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妈的,真带劲!”他眼里燃着火,那火苗似乎能灼穿这无边的黑暗。

      我挨着他坐下,寒气瞬间从脚底爬升。手在口袋里,下意识地摩挲着那台老旧的胶片相机——那是母亲在程家帮佣多年,程太太随手赏下的旧物,金属外壳被我的体温捂得温热。取景框很小,却刚好框住他生动的侧影。他额发被夜风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下唇习惯性地微微抿着,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像一颗沉入深潭的石子。我屏住呼吸,“咔哒”,细微的快门声淹没在风声里。相机里,他的剪影在昏昧中凝固,是我无法宣之于口的星河。

      “陈颐!”他忽然转头,眼睛亮得惊人,直直撞进我偷拍的视线里。我手一抖,相机差点脱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指尖发麻。“你看!”他兴奋地指着天幕深处一颗孤星,“像不像书里被二维化的太阳?被钉在那儿,动不了,也逃不脱。”

      他的比喻带着一种毁灭的诗意,让我心尖莫名一颤。我含糊地应着,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粘在他被星辉勾勒的轮廓上。他眼里的火焰,燃烧的是书中的宇宙,还是无处可逃的他自己?相机沉甸甸地坠在掌心,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那年冬天的雪来得猝不及防,期末考后的傍晚,狂风卷着鹅毛大雪,狂暴地灌进天文台残破的穹顶。程晦缩在墙角避风的阴影里,像一只被冻僵的鸟。昏昧的光线下,他低垂的睫毛上竟沾了几粒细小的雪花,被微光映着,如同易碎的冰晶。他捧着那本破书,指节冻得发红,微微颤抖。一种尖锐的疼痛攫住了我。

      口袋里,那张几天前偷拍的照片已被捂得发烫,边缘发软。心跳撞击着耳膜,血液喧嚣着涌向头顶。我掏出笔,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抖得厉害,在照片背面,几乎是凭着本能,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然后,趁着他全神贯注沉溺于云天明的童话,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张滚烫的、承载着我所有无声呐喊的纸片,轻轻贴在了他摊开的书页上。指尖离开冰凉的纸张时,一片虚脱的空白。

      几乎就在同时,“啪”一声闷响,他合上了厚重的书本,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他转过头,脸上是沉浸在故事里的亢奋红晕,眼睛亮得灼人,全然未觉书页间多出的秘密。“喂!”他撞了撞我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熟稔,“云天明的童话!那么珍贵的东西,要是你,你会送给谁?”

      风雪在头顶破洞处发出凄厉的呜咽。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从脚底冲上头顶,冻结了四肢百骸。血液凝固了。我看着他那双纯粹、热烈、映着书中宇宙却唯独映不出我此刻狼狈的眼睛,所有预演过千万遍的话语碎成冰渣,堵在喉咙口。那张照片,像一个巨大的讽刺,被他亲手合上的书页夹住,彻底埋葬。

      一个字也说不出。我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钻心地疼。在程晦困惑的“哎?”声中,我头也不回地扎进外面狂暴的雪幕。风雪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脸颊,却远不及心底骤然撕裂的那个空洞带来的寒意。他喊我名字的声音被风撕碎,抛在身后。

      几天后,关于天文台的消息像野火一样在校园蔓延——程晦父亲的公司拍下了那块地,要建全市最豪华的度假酒店。程晦消失了整整一周。再出现时,他像被抽走了筋骨,倚在走廊尽头的窗边,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阳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进眼底那层厚厚的阴翳。

      “我爸干的。”他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即将消失的荒凉,“他说那是城市毒瘤,留着碍眼。”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就像我一样。”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砂砾。那个雪夜溃败的勇气,此刻更是片甲不留。我眼睁睁看着他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沉入一片死寂的深潭。他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远,背影融进走廊尽头刺眼的光里,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破的纸。

      后来,我像逃离瘟疫一样逃离了家乡,逃向战火纷飞的异国他乡。硝烟、断壁残垣、惊恐的眼神成了我的日常。我成了战地摄影师,镜头冰冷地捕捉着人类的绝望,仿佛在那些破碎的面孔里,能照见自己同样破碎的心。偶尔在炮火的间隙,仰头看见异乡清冷的星空,那天文台破顶漏下的星光,程晦眼底熄灭的火焰,便会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迟滞多年的闷痛。我疯狂地摁下快门,用爆炸的火光和弥漫的硝烟,去填塞那个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

      程晦病重的消息,像一颗来自遥远过去的子弹,跨越千山万水,击穿了我用战火构筑的脆弱堡垒。我抛下一切,日夜兼程赶回。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病房里静得可怕。程晦躺在惨白的病床上,瘦得脱了形,脸颊深陷下去,皮肤是透明的蜡黄,只有那双眼睛,因为高烧和病痛,竟反常地亮着,像两簇幽幽燃烧、即将燃尽的鬼火。

      他看见我,灰败的脸上似乎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他枯瘦的手指动了动,指向床头柜上一个蒙尘的旧鞋盒。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晰:“陈颐…那个…打开…”

      我颤抖着手,拂去厚厚的灰尘,打开盒盖。里面没有照片,没有信,只有满满一盒用各色旧作业纸、甚至糖纸叠成的星星,五颜六色,粗糙却异常饱满,挤挤挨挨地塞满了整个盒子。像一盒凝固的、沉默的星河。

      “那年…天文台…雪夜…”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眼里的光剧烈地摇曳着,死死盯着我,“…我看到…那张照片了…背面的字…”他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我…叠了好多星星…想…想回你…可是…”

      他猛地呛咳起来,身体痛苦地弓起,像一张拉满即将断裂的弓。护士冲进来,一片混乱。他枯槁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虚空中的东西,最终无力地垂落在惨白的床单上。那双曾映着星海、燃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睁着,望着天花板,却再也映不进任何光亮。

      他最后的话,被剧烈的咳嗽和仪器的蜂鸣彻底吞噬。像当年天文台外,那声被风雪撕碎的呼唤。

      护士默默地整理着。我像个石雕,僵立在床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装满纸星星的鞋盒。指尖触到盒底,有硬物。我茫然地拨开那些五彩斑斓的纸星,在最底下,触到一张冰冷、硬脆的纸片。

      抽出来。

      是那张泛黄的照片。我当年偷拍的,程晦在天文台仰头看星的侧脸。照片背面,是我颤抖写下的字迹:“你比群星更值得观测。”

      而在那行字的下面,多了一行褪色的、更加细小却无比清晰的字迹,墨色深浓,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迟到了整个青春、穿透生死的绝望回应:

      “我知。可我的星光,从不敢为你亮起。”

      原来,他看见了。在合上书页的那一刻,在雪夜我狼狈逃离之后,他就看见了。

      纸星星粗糙的棱角硌着我的掌心。那满满一盒沉默的、未能送出的回应,此刻重逾千钧。我抱着那盒子,像抱着他从未言说、最终凝固成冰冷星辰的残骸。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璀璨如一片人造的星河,淹没了所有真实的星光。

      他父亲的声音,冰冷地回响在耳边:“晦晦,安心睡吧…没人能打扰你。”

      原来最大的打扰,是我们自己。是雪夜那张未能送出的照片,是那盒叠好却藏起的星星,是那句写下来却永无回响的告白,是那句看见了却来不及说出口的回应。我们各自怀抱着汹涌的星河,却在最靠近的时刻,用沉默和胆怯,熄灭了彼此世界里唯一的光。

      盒子里的纸星星,五彩斑斓,在病房死寂的白光下,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祭奠,祭奠那个在废弃天文台里,曾短暂拥有过一片星空的少年,祭奠我们那从未真正开始,便已在胆怯与误解中沉溺殆尽的、酸涩的青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妄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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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完结了,这个是很久之前写的了,相当于一部短篇小说吧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