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暗礁》芹菜茶茶子

1、生活需要

　　现在是早上八点钟。

　　一位看着二十来岁的黑发女子将黑色长筒靴踏上总部高透轻质的玻璃砖地面，发出清脆的“嗒”声。

　　墙角的监控探头红光微闪，迅速扫描了她，“叮”的一声轻快鸣响，眼前厚重的白色大门便无声地滑开。

　　一股刺鼻、冰冷、毫无人味儿的环境空气瞬间涌入鼻腔，她用紫色义眼扫描着穿着白色研究服在研究院内窜来窜去的研究员们，周围泛了一层浅浅的红圈。

　　嗯，都在辛勤工作，真好。

　　她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位如同雄狮巡视自己领地般的女子有着一头没怎么打理的黑色短发，被主人懒懒散散的用蓝色发带在后头扎了个低辫子，穿着露肤度极低的黑色工作制服，上面松松垮垮挂着几根铁链——耍帅用的。

　　她戴着黑色半指手套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划过左侧透明口袋上的黄色工牌。

　　夏惊潮，执行部剿灭队队长。代号A-036。

　　“A-036。请进。”

　　机械音通过夏惊潮耳骨内装配的微型耳麦传来，那监控探头兀自操纵着镜头，模拟性地上下点了点：“这次您迟到了三秒钟。”

　　“别这么扫兴嘛，”夏惊潮紫色的眼瞳无机质的扫过监控，戴着黑色半指手套的手半插在裤兜里，姿态悠哉，“早上好。”

　　夏惊潮眯了眯眼笑，嘴角虎牙微微露了出来：“希望你能看在我们俩同生共死两个星期零三天的情分上别记我的名字。”

　　监控头冷漠地左右摇了摇，发出细微的“咔哒”声，进行了某种逻辑判断，然后继续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平时不会迟到——看起来你很想让我这么问，即使这并不能改变你迟到的事实。”

　　监控头安慰般的说着。它对于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仅存的会和自己聊天的人类有着奇妙的好感。

　　毕竟这人每天开始工作前都会和自己闲聊30分钟，从邻居家大妈家的儿子聊到帝国最新颁布的政策，不过它也知道这种行为就像是和教宠物狗算数一样一言难尽。

　　夏惊潮心满意足的停下了脚步，她说：“我怀疑我的脑子出问题了。”

　　然后故作玄虚地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所以，我慎重决定，今天得请一天假。”

　　她点了点电梯按钮，顺势对旁边一个匆匆经过电梯口的棕发小员工招了招手。

　　那小员工吓得一个激灵，几乎是九十度鞠躬，然后惶恐的紧贴着墙根飞快地溜走了。

　　被夏惊潮这个顶头上司打招呼，准没好事——你会认为一个喜欢整天和功能型AI闲聊的家伙是个什么正常人吗？

　　哦，还喜欢自言自语。真是个神经病。

　　监控头：“……”

　　监控头觉得这人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夏惊潮莫名其妙大笑起来，但是只有她一个人觉得好笑，然后咳了两声，认真的说着：“生活需要一点小小的幽默……做AI别太闷了——没人喜欢一个在别人讲笑话时板着个脸的人。”

　　教导一个AI做人可够诡异的，夏惊潮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

　　耳麦上传来的声音平静的说：“是新的请假方式吗？您的花样还真多。”

　　“上次的理由是‘因为外星人攻打地球了所以前去支援’，无缘无故的消逝一星期都不见踪影。”

　　夏惊潮：“我不太擅长说谎，不是吗？”

　　系统的内存卡里的程序告诉它此刻只需要赞同人类的话就好：“确实，您真是充满……幽默感……滋……”

　　夏惊潮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假笑：“多谢夸奖。我平静的生活真是有太多幽默感了。”

　　通讯线被主动切断，脑内那两种声音对抗般的吵闹终于消失了。

　　她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左脚踏入电梯，自言自语的说着：“你说是不是？”

　　……

　　电梯中的黑暗如潮水般将夏惊潮吞没。

　　【平静的生活？】

　　夏惊潮收回了一直挂在脸上的让人忍不住想揍的笑容，随手按了30楼，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破旧的皮克夹，然后抽出一根烟，并不点燃，只是叼在嘴角。

　　她喜欢在审问犯人中这样做，毕竟刻画一个懒散审讯者的形象比硬生生撬开对方的嘴要容易的多。

　　脑子里的那个人语调毫无起伏：【你们对平静的定义是否和大多数文明有大不同？我并不是认为能一下踹扁三个人的你拥有平静的权利。】

　　“是不是这些画面对我们未成年宝宝心理创伤有些大？吓坏了吧，宝宝别哭。”夏惊潮嬉皮笑脸。

　　【不要扯开话题，结果就是你毁掉了我的肉身。】

　　夏惊潮瞬间摆出一副摆出了可怜的表情，但这表情假得令人寒颤：“我可真没想到你当时会直接附身在那人身上，宝贝，对不起……”

　　脑子里那声音冰冷，如同审判者宣读判决，【你必须承担责任。我们每次穿越时空裂隙消耗的能量都是巨大的。】

　　【如果你没有杀死那个载体，这个世界至少还能维持更长时间的稳定。但你杀死了他。】

　　“这不是挺浪漫的吗？”夏惊潮拍了拍手，“世界末日，多么美丽的词汇。我不在乎这些。”

　　机械音无视了夏惊潮反社会的发言，自顾自传播自己的理念：【你想多了，这个宇宙会变成一片混沌。就像是黑洞，你们所有的能源都会枯竭，包括宇宙飞船的载料，机甲的承载能源。】

　　【我见过那样的世界，也见过像你这样鲁莽的不将大义摆在自己前面的人。他们最后都哭着求我，即使不能拯救这个世界，那么也要再给一点能源让他们活下去。所以，你再好好想想—】

　　“啊，哦？”夏惊潮叼着烟头，一惊一乍的发了两个短促的拟声词，“真的会有人这么干吗？那他们的文明可真是熠熠生辉。”

　　“在这里，大家都想死掉，想死得快要发疯——哦，抱歉。”

　　说完，她露出了一个假惺惺的歉意的表情。

　　夏惊潮总是乐忠于给他人灌输自己的观点，就像这样可以证明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一样。

　　“你不了解我们的世界。毁灭早就在这片文明上遗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你想想，当你出门看个电影都有可能像悲情主角一样和怪物浪漫的殉情，你还想这么提心吊胆地活下去吗？因为人终有一死的。“

　　夏惊潮扯出了一个笑。没什么恶意的笑：“在我死前能看到世界的终结，就像是看到的我小时候看到的那种星鲸……你肯定没看过。”

　　夏惊潮看起来对脑子里的这个文明没有任何警惕，像对待朋友似对待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小盒子的形状，开始一本正经的解释。

　　“大概是这个的一万倍。“她夸张的用咏叹调说着，“当时它就在它巨大的蓝色透明生态罩里孤独的游着，我只是在外面静静的看着它游荡。它是一个世界，寂静就是它的培养皿。”

　　“它死的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所有世界同它一样终亡得如此美丽——”夏惊潮顿了顿，露出了个笑，“人都会死的。你也是，我也是。”

　　“……”
　　她抽出在嘴巴里以及含到发苦发涩的烟头，左眼睛下的一颗小黑痣若隐若现，毫无歉意道：“抱歉，生气了吗？”

　　“别不理我。”

　　“hello？在线吗？”

　　“……”

　　脑子里的人将她的话细细琢磨，然后咽了下去。

　　他觉得这个世界太过于荒诞，眼前这人亦如是——即使她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表情很温柔，是那种触碰到柔软事物的样子。

　　但他还是说：【你是个疯子。】

　　夏惊潮又笑了，那双深紫色眼睛在暗处黑得发亮。

　　她想，所有人都这么说。做个普世意义上的好东西可太难了，不如盼着世界迟早毁灭更安心一些。

　　那么，说了这么多废话，我们之间的距离有没有拉近呢？

　　夏惊潮摩挲着手指，嘴角含着一抹笑。

　　童年与闲聊是最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的。浩瀚的文明会对渺小的情感产生共鸣，毕竟这种情感太微弱，你连碰它一下都要小心翼翼。

　　夏惊潮思考着该怎么从这人嘴里面套出更多的话来保证自己接下来有最大利益——毕竟她昨天就已经试着电击自己的脑子来消除这玩意，除了快把自己电成电鳗外没有任何作用。

　　只能试着“好好”相处了。

　　她耐心的等了一会，但机械音都没再说话了。于是夏惊潮无聊的一点一点用手指将所有楼层的按钮都点了一遍，然后又取消。

　　夏惊潮道：“我可是专门躲进电梯里跟你聊天的，还特意按了最高的30层。就算有人调监控，也只会发现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神经病，不会有音频流出。”

　　“直接给你找个机械身体不行吗？懂了，又是你们那种对人类之躯的奇怪执念……”

　　系统：【这并不奇怪。】

　　夏惊潮将手摊开：“好吧。那既然你要我获取那个什么狗屁能量重塑身体，报酬呢？”

　　系统看了眼她的表情。

　　幼稚。像个孩子索要糖。

　　他冷冰冰道：【这是你的义务……】

　　夏惊潮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良久，她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噢，亲爱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还带了点循循善诱的意味。

　　夏惊潮说：“你还记得我打死的那个你的肉身吗？脸很不错，皮相很工整，一看就是找整形公司整的明星同款，我这个月至少有打死三张一模一样的脸了。”

　　系统硬生生的说着：【然后你就把他的皮囊扒下来寄给他远在他乡的父亲了。】

　　夏惊潮沉默了两秒，微笑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她装作苦恼的用戴着半指手套的手指在脑袋上轻点了几下。

　　“一个说话不算话的小人。这大单子可值足足五十万物资，他在交易结束的前夕将这些一并卷走。”

　　“天底下哪有这种白白掉馅饼的好事。所以呢，就只好——砰——”

　　夏惊潮用手比成枪的姿势，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语气夸张地拟声。

　　说完，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从低低的、压抑的嗤笑，逐渐变成放肆的、开怀的大笑，笑得肩膀颤抖，眼角甚至渗出了些许生理性的泪水。

　　【疯子，疯子……】系统看着她，琢磨着语调，让他的话语听起来更加凝重。

　　【你这是诡辩，我并没有义务支付给你价钱。这只是命运，它扎根在每个人的脑袋上，而你却破坏了它。】

　　电梯门开了。首先是一点光亮，然后再是习以为常的强光照入夏惊潮的眼眸。

　　夏惊潮用舌头顶了顶上颌，轻轻抚摸着眼角的泪痣，将外露的笑容渐渐地收了回来，直到嘴角被磨平。

　　命运，又是命运。

　　她开口：“有血有肉的东西就是喜欢撒谎。你在保证自己在我面前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但很可惜，你选错了对象。”

　　夏惊潮有些厌倦了。她撇了撇嘴，用手指点了点脑子。

　　“喏，在这，”她用那种轻飘飘的语气说着，“我的身体曾经历过一次高维生物的降临。祂将我的骨肉抽出来，换成了蠕动的嫩芽，总而言之，降临需要‘异化’才能支撑住神格所需要的能量。”

　　半真半假。夏惊潮想。这样才算是一个合格的谎言。

　　“我仔仔细细地检查过那具尸体，就连他的皮囊我都摘下来检查过，没有丝毫变化。”

　　夏惊潮继续道：“所以，你并非高维意识，或者说，你是更加低一级的生物，也不是AI，毕竟它们不会说谎——我想，人类彼此间应该多一点信任，互相依赖，互相拥抱，就像我刚刚对你坦言了这么多，我们需要互相了解，不是吗？”

　　系统在脑子里胡乱的泄露着电流，但那声音仍语速不变。

　　“亲爱的，如果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出你的真实目的的话，我会把你背后的文明……连骨头都不剩地挖出来的。”

　　夏惊潮温柔的将眼角弯了弯。

　　“这可不是幽默感。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