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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浙直总督的园子是极好的,引一渠活水,沿水筑了曲桥水榭,再点缀二三太湖石,清幽又雅致。秋高气爽的时节,小丫鬟们都爱从水边过,就为沾染那一丝荫凉气息。

      但这一日,她们刚踩上石桥,就有大丫鬟着急忙慌地迎面而来,俏脸扑着两团绯红。

      “可走不得,”过来人摆手驱赶,“换条道吧。”

      小丫鬟不解:“为何走不得?”

      大丫鬟要开口,又不好意思,拿折扇挡着脸:“郎君在责罚人……可是你们这些姑娘家听不得、见不得的。”

      “郎君”姓宋,名钊,论出身可了不得,有个亲姑母在宫里为妃,自己又争气,十年苦读,得了进士出身。如今不过三旬之年,已是从一品总督,监管着从南直隶到两广沿海的富甲之地,端的惹人艳羡。

      他自己生得也好,面如冠玉,目似寒星,平素又喜穿鹤氅,往这山水林石间一站,大有羽化登仙之感。

      前提是,忽略他此时正在干的事。

      他松了手,理着腰带,带扣上镶了红蓝宝石和白玉,恰组成一个“心”字。那腰带是极名贵的,系在权倾一方的浙直总督腰间不跌份,但他摁着的那女子很跌份,因为她穿着丫鬟的衣服,乌鸦鸦的好头发结作双鬟髻。

      这要是叫宋钊的老祖母瞧见,非心痛地叫唤起来:钊哥,你是怎么想的?就我孙儿这人品相貌,哪样的高门贵女寻不到,偏要与这楚馆里出来的肮脏人厮混一处!哎呀呀,快离她远些,小心染了脏病!

      但宋钊是不在乎的,神情反倒很享受,尤其当他低头看清那女子脸上未干的泪痕,还有咬出血的嘴角时,越发得了兴味。

      “早这般柔顺听话,何必吃方才那番苦头?”他靥足了,伸手去掐女子下巴,“给爷瞧瞧,啧啧,怎么还咬出血了?”

      女子脸一偏,避开她的手。

      宋钊刚惩治了她一番,也不恼,好脾气地笑道:“你说说你,那东西没偷就没偷吧,跟爷好好分说不成吗?非要死犟,如今怎么着,你犟得过爷吗?”

      他想起方才在这石桌之上胡天作地,心里热得很,伸手去逮那女子,对方却再次矮身躲过,飞快整理好凌乱的衣襟。

      女子姓薛,单名一个殊字。自然,这名字宋钊是不认的,他初见她时,她还是秦淮河畔未梳拢的清倌人,说来宋总督也不是色迷心窍之辈,那晚不知怎的,被她一双清凌凌的眼勾了神魂,回过神时,已经一掷千金地将人买下。

      哦对了,薛殊登台的花名叫香凝,宋钊也只认这个名。

      “爷知道你心气大,但你看清楚,这里是总督府,可不比你那归家院,”宋钊冷笑,“日后安心跟着爷,自有你的好处,但若再存着异心,爷有的是法子炮制你。”

      薛殊低着头,不知听见还是没听见。她总是这样,分明生了极可人的眉眼,却不愿做出婉媚风情讨人喜欢,不知道的见了她这模样,不是自己花了千金买她回来,而是自己欠了她几千两银子,活该给她当牛做马。

      宋昭最恨她这样,每每下手越发狠辣,惟其如此才能从她嘴里听到一两声爱听的响动。

      不过今日没机会了,他心里存着事,又见亲随在曲桥尽头候着,遂暂且饶过薛殊,大步走了过去。

      “打听到了?”

      亲随跟上他:“打听到了,船从刘家港过来,上头都是上好的云锦,回头跟藩商一倒手,便是上万两的油水都有。”

      “这姓吴的当真疯了,拿着上贡的云锦去跟藩商做生意,家小脑袋不要了?”宋钊冷哼一声,“我写封手令,你带人去拿了这姓吴的,货也都抄回来。”

      “郎君不可。”

      “为何?”

      “卑职在船上见到一人,若我没记错,那年跟着郎君往广东去,曾在佟和中佟总督身边见过。”

      佟和中这个名字,苏浙之地听过得不多,往南去却是家喻户晓。毕竟两广之地级别最高的父母官就是两广总督,谁敢没听过衣食父母的大名?

      能混到总督这位子,背景手腕必不会软,连宋钊都顿住脚步,深蹙眉头:“吴家走私,佟和中也掺了一手?”

      亲随以为“掺了一手”并不准确,更确切的说法是,吴家吃小头,佟家吃大头,哪怕他们端了吴氏,也不过是弃本求末。
      既禁不了走私,还凭空树下一个强敌,得不偿失。

      “还望郎君三思。”

      宋钊神色不豫,没说端也没说不端,这态度已然说明一切。

      亲随跟他多年,心领神会地不再追问,岔开话题道:“潜入郎君书房的贼人可曾抓到?”

      宋钊摸了摸下巴。

      半日前,他书房里丢了一样极重要的东西,原以为是在房中伺候的侍妾所为——那女子也的确极不安分,还没被他带回府中,单是从金陵赶往宁波的一路上,就逃了两回。入府后又逃了两回,都被心有成算的宋总督抓了回来。

      当然,她也为此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头两回是挨鞭子,后两回……

      唔,如果大丫鬟在场,又要捂着脸作羞涩状:这不是姑娘家听得的东西,不可说不可说。

      即便如此,宋钊也不认为薛殊有胆子当这个贼人,秦楼楚馆出身的女子,出逃已是极有胆气的壮举,如何敢插手这些家国大事?

      何况,她也未必看得懂。

      “那郎君还借口审问,责罚了香凝姑娘?”

      责罚必是要责罚的,一则为她看顾书房不力,二来,将一个意气倔强的女子腰肢折断,摁于身下宛转呻吟,不也极得趣味?

      “严加审讯送信之人,”宋钊收回遐思,极冷峻地说,“他在这宁波城中定有同党,务必将人寻出。”

      “同党”沉默无言地回了自己房间,将门窗掩好,背了光线,自怀里取出一封皱巴巴的密信。

      没错,宋钊翻遍书房也没找到,以为被贼人同党偷走的密信,是被薛殊藏起来的。

      信不长,但内容很要命,因为这封信是一个名叫王永德的人写了。此人名声不显,却担着一个十分紧要的官职——辽东督粮官,整个辽东的粮草运输都压在他身上。

      这封信是写给谁的暂不可考,反正官位应该在王永德之上,不然他信中语气不会这么曲意逢迎。抛去那些寒暄问候的废话、套话,信中主要说了一个事,就是他已按照座师吩咐,将辽东军的粮草运输线路透露出去,押运粮草的车队也意料之中地遭了劫,不知座师满意否?如果满意,学生的官位是不是可以提拔一二?

      江南与辽东相隔千里,薛殊不知这位座师是何许人也,但她听过辽东大战,一场赢了,一场输了。赢的算是惨胜,伤亡不论,还赔上一个辽东总兵。输的彻底丧失了辽东战场主动权,都说辽东军里有奸细,否则战无不胜,镇守北境数十年的辽东铁骑,怎会莫名其妙丢盔弃甲?

      因为这个缘故,辽东铁骑被朝廷打散了,小部分留守原籍,剩下一多半退伍回家吃自己的,还有些要紧的被严密监视起来。

      这些原不是薛殊该知道的,宋钊也不会细细讲与她听,但她有心,从街头巷尾的闲谈中,楼中姑娘无所事事的聊天中,还有宋钊与亲随幕僚的议事中,将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搜集起来,一块一块拼凑成图。

      她不确定信中提及的粮道指的是哪场战争,但她看着那泛黄的密信,从满纸洋洋洒洒的小楷中读出“冤情”二字。

      *

      信是有人交给宋钊的,那人被秘密关押起来,薛殊打听不到。

      但她知道宋钊的打算,他想把信烧了,假装没这回事。

      可能是因为信里提到的“座师”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轻易得罪不起,也可能因为昔年打散辽东军的旨意,是当今天子亲自下达的。

      总之,它被夹在那一摞待销毁的密件里,又被薛殊单独抽出。

      她需要寻一个稳妥的地方,将它暂且藏起。

      她的屋子不大,一座架子床,一张梅花桌,除此之外便是铁力木的柜子。薛殊很自然地打开柜门,眼前忽然亮起寒芒。

      一把匕首抵住她的脖颈,短小锋利,镜子般映出她的面庞。她抬起头,和藏身柜中的男人看了个对眼。

      男人藏在暗影里,一身黑衣几乎和影子融为一体。他脸上也蒙着黑巾,眼睛极冷,叫薛殊想起深夜秦淮河上,被月光照亮的起伏水面。

      她不说话,男人也没动作,两人安静地僵持着,且看谁先沉不住气。

      然而最先沉不住气的是门板,被大力敲动,震得嗡嗡作响。

      “香凝姑娘,太太要见你。”

      薛殊极轻细地挑了挑眉,男人看懂了她的眼色,那是隐晦的挑衅。

      门敲得越来越疾,一声声仿佛催命。来押人的婆子不知屋里的险恶情形,只以为自家少爷从花楼里带回的女子犯怵心虚,不敢面见主母,越发语调尖利。

      “咱们太太是个好性的,只见不得那些个不知礼数的浪荡蹄子。香凝姑娘,躲是躲不过去的,快着点吧。”

      薛殊笑了笑,在婆子的刻薄言辞中,用两根手指抵住刀锋,将那柄短刃一分一分推远了。

      她藏好密信,若无其事地掩紧柜门,方才走到门口。

      “我听到了,”薛殊不动声色地说,“走吧。”

      迈出门槛时,她没再看向那口藏了人的柜子,仿佛将里头的不速客遗忘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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