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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裂夏 ...

  •   倾宫的晨雾还没散,我就让侍女去传总管太监。青石砖上凝着白霜,踩上去咯吱作响,廊下的铜灯还亮着,灯油烧到尽头,昏黄的光在雾气里晃得人眼晕。不多时,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衣料摩擦的窸窣 —— 总管太监来了,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墨色宫服,帽子戴得歪斜,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像是刚从哪个角落里哭完。

      “王后娘娘,您找奴才?”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砸在霜结的砖上,发出沉闷的响。我没让他起来,只是指了指案上摊开的纸条 —— 那是我昨夜写的,只有一句话:“搬空国库西库半数丝帛,送进倾宫。”

      总管太监的脸 “唰” 地白了,比地上的霜还白。他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王后三思!万万不可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死死抓着地上的砖缝,“西库的丝帛是去年各地诸侯进贡的,一半要留着做军需帐篷,一半要给军队缝冬衣 —— 若是都搬来撕了,兵士们冬天可怎么过?”

      “王怪罪下来,我承担。” 我端起桌上的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脸。茶是刚煮的,用的是岷山雪水,可我喝着却觉得冰凉,凉得从舌尖一直渗到心口。

      “可…… 可王他未必知道军需的紧迫啊!” 总管太监还在挣扎,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砖上,瞬间冻成了小冰粒,“前几日军需官来要布帛,奴才已经挪用了三成,再搬半数,西库就空了!到时候兵士们冻出了乱子,奴才…… 奴才人头不保啊!”

      我放下茶杯,指尖划过杯沿的冰裂纹 —— 这只杯子是桀赏的,和田玉做的,上次他喝醉了,摔了半套,只剩这一只还能用。“你只需照做。”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若是兵士们冻着了,自有我去向王解释。但若是你耽误了时辰,现在就人头不保。”

      总管太监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恐惧和绝望,像是在看一个索命的厉鬼。良久,他才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砖上,发出 “咚” 的一声:“奴才…… 奴才遵旨。”

      他起身时脚步都有些不稳,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消失在晨雾里。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刚入宫时的样子 —— 那时他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对谁都笑脸相迎,如今却被岁月和恐惧磨成了这副模样。这座宫殿,真是能把人熬成灰。

      不到一个时辰,倾宫的正殿就热闹起来。十几个内侍抬着木架,木架上堆着一匹匹丝帛,从殿门一直堆到殿中,像一座五颜六色的山。我走过去,伸手抚过最上面的一匹蓝帛 —— 那是吴越进贡的,用的是太湖边的蚕茧,织的时候加了孔雀石粉,在光下看能泛出深海般的光泽。我记得去年桀看到这匹帛时,说要给我做件披风,结果转头就赏给了刚入宫的邹姬,后来邹姬被他扔进酒池,这匹帛也不知怎么又回了国库。

      “王后娘娘,西库半数丝帛都在这儿了。” 总管太监擦着汗,小心翼翼地说,“您看…… 现在就开始吗?”

      我点头,走到丝帛堆前站定。内侍们搬来矮凳,侍女们捧着铜盆,盆里盛着温水 —— 每次撕帛前,她们都会帮我洗手,说这样能让手指更灵活,撕出来的声音更脆。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留着昨天掐进掌心的印子,淡淡的红,像一道永远消不掉的疤。

      “开始。” 我说。

      第一个动手的是总管太监,他拿起一匹白帛,双手抓住帛的两端,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扯 ——“嗤啦” 一声,白帛从中间裂开,像一道闪电划破雪地。紧接着,内侍和侍女们也动了手,一匹匹丝帛被撕开,撕裂声此起彼伏,在空旷的正殿里回荡,像无数只鸟在尖啸,又像无数根琴弦在断裂。

      我也拿起一匹红帛,那是蜀地进贡的,织着缠枝莲纹,丝线里掺了朱砂,红得像血。手指捏住帛的边缘,冰凉的丝滑过指尖,我想起琬死时穿的素纱裙,想起琰沉入酒池时的白玉棺,想起那些被桀害死的人 —— 他们的血,大概就是这个颜色吧。我用力一扯,红帛裂开,声音比其他的帛都响,震得我耳膜发疼。

      我一边撕,一边仔细看每一匹被撕开的帛。伊尹说过,密信藏在丝帛里,可能是夹层,也可能是卷成细条塞进帛的织缝中。前七十匹帛都很干净,撕开后只有纷飞的丝絮,像冬天的雪。到第七十三匹时,我拿起一匹紫帛 —— 那是西域进贡的,上面织着波斯的花纹,质地比其他的帛更厚。我双手用力,紫帛裂开的瞬间,有个东西从夹层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 “嗒” 声。

      是一卷极薄的羊皮,比指甲盖还小,用黑色的墨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字小得像蚂蚁。我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地弯腰,假装捡丝絮,将羊皮卷捏在指尖,迅速塞进袖中。袖口里缝着一个小布袋,是我早就准备好的,里面垫着软棉,能护住羊皮卷不被压坏。

      “继续撕。” 我直起身,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总管太监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疑惑,却没敢多问,只是拿起另一匹帛,继续撕扯。

      撕裂声成了最好的掩护。我站在丝帛堆里,指尖悄悄摸着袖中的羊皮卷,感受着上面凹凸的字迹。正殿里满是丝絮,飘在空气中,落在我的发间和肩上,像一层薄薄的雪。我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将羊皮卷展开一点 —— 上面用的是商国的密语,是我小时候父亲教过的,那时有施氏和商国还没断交,父亲说多学一种文字,就多一条活路。

      密语的内容很简单:商汤已联合十二个部落,兵力共计五万,定在下个月圆之夜起兵。届时,王城内的内应会在太庙、粮仓、城门三处放火,为商军引路。最后还有一行小字:静待红帛信号,见红帛裂,则内外同动。
      内应是谁?羊皮卷上没写。但我心里大概有了数 —— 能在王城内同时控制太庙、粮仓和城门的,必然是宫里或军中的人。

      傍晚时分,桀回来了。他穿着一身鎏金铠甲,铠甲上沾着尘土和血迹,应该是刚从猎场回来 —— 他最近总喜欢穿着铠甲去猎场,说这样能 “感受战场的气息”。他一进殿,就被满殿的丝帛碎片吸引了,眼睛亮得像饿狼:“妺喜,听说你今天撕了很多帛?”

      “嗯。” 我坐在案边,正在喝一碗莲子羹,羹已经凉了,像我的心。

      “声音好听吗?” 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伸手拿起一片红帛碎片,放在鼻尖闻了闻,“还是蜀地的红帛最香,撕起来也最响。”

      “好听。” 我说,指尖捏着羹勺,用力到指节泛白,“像夏朝在断裂。”

      桀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殿上的铜灯都在晃:“没错!就像夏朝在断裂!那些老臣子整天在我耳边唠叨什么‘祖宗规矩’‘社稷安危’,烦都烦死了!我就喜欢断裂的声音,断裂意味着新生!你看这丝帛,撕断了才能做新的东西,夏朝断了旧规矩,才能更强大!”

      他说得眉飞色舞,伸手将我搂进怀里。他身上的酒气混着血腥味,熏得我头晕。“知道吗?” 他凑在我耳边,声音里满是得意,“商汤那个叛徒,居然敢联合部落反我!我已经决定了,三天后御驾亲征,一举歼灭他的军队,让那些敢反抗我的人看看,背叛我的下场!”

      “什么时候出发?” 我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三天后的清晨。” 他的眼睛闪着狂热的光,像燃烧的火焰,“我已经让军需官准备粮草了,等我回来,我们就在倾宫旁边再建一座更大的宫殿,要比瑶台还高,比倾宫斜得更厉害!我要让它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塌,却又永远屹立不倒 —— 就像我,像大夏朝!”

      我看着他的脸,英俊的轮廓在烛火下显得有些扭曲。这就是他的梦想?一个靠着压迫和残暴维持的、看似强大实则腐朽的帝国?一个随时会崩塌,却还在自欺欺人的幻梦?我忽然觉得很可笑,又很可悲 —— 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追求的 “新生”,其实是加速灭亡的毒药。

      那晚他格外兴奋,喝了很多酒,抱着我在丝帛碎片上翻滚。丝絮粘在他的铠甲上,又落在我的皮肤上,像细小的针,扎得我生疼。他在我身上动作时,不停地问:“妺喜,你爱我吗?告诉我你爱我。”

      我闭着眼睛,没回答。他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伸手掐住我的脖子,指甲陷进我的皮肤里,冰凉的触感让我瞬间清醒。“说!” 他的声音带着威胁,“说你爱我!”

      我能感觉到空气越来越少,喉咙像被火烧一样疼。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满是占有欲和疯狂,像一头失控的野兽。“…… 爱。” 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他满意地松开手,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很快就睡着了,呼吸沉重,带着酒气。我轻轻推开他,起身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睡脸。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的轮廓。这张脸曾经让我恐惧,让我厌恶,现在却只让我感到疲惫 —— 就像看一场太长、太乏味的戏,明明知道结局是悲剧,却不得不耐着性子看到最后。

      我想起琬红肿的眼睛,想起琰苍白的脸,想起邹姬被扔进酒池时的尖叫,想起那些被他害死的人 —— 他们的影子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闪过。我摸了摸脖子上的红痕,那是他留下的印记,也是这个王朝残暴的证明。我知道,不能再等了,三天后的亲征,是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第二天清晨,我以 “想听琴” 为由,传了乐师进宫 —— 伊尹扮的乐师。他抱着一把七弦琴,穿着青色的乐师服,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的一点胡茬。他走进殿时,脚步很轻,像一片羽毛,没有惊动任何人。

      “王后有何吩咐?” 他将琴放在案上,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

      我示意侍女和内侍都退下,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从袖中取出那卷羊皮卷,放在他面前:“下次用更好的方法传递消息。” 我指了指羊皮卷上的字,“若是被其他人捡到,后果不堪设想。”

      伊尹拿起羊皮卷,快速扫了一眼,然后将它放进袖中,神色依旧不变:“是,下次会用更隐蔽的方式。”

      “桀三日后亲征。” 我看着他,“他说要一举歼灭商汤的军队。”

      伊尹轻笑一声,伸手拨动琴弦,发出一个单调的音,像雨滴落在石板上:“我们知道。他的军需官是我们的人,昨晚已经把粮草的数量和路线报给商汤了。”

      “你们准备怎么做?” 我问,心跳不由得加快。

      “这是个机会。” 他又拨动了一下琴弦,这次的音比刚才更沉,“他亲征后,王城内的兵力会空虚,正好方便内应动手。月圆之夜,商军会从东门攻城,内应在城内放火,内外夹击,一举拿下夏都。”

      “内应是谁?” 我追问。虽然心里有猜测,但还是想确认。

      伊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王后何必问。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我已经够危险了。” 我说,指尖划过案上的琴身,冰凉的木头触感让我冷静了一些,“从撕第一匹帛开始,我就已经站在了刀尖上。多知道一点,至少能死得明白。”

      伊尹沉默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是禁卫军副统领,还有…… 总管太监。”

      我一点也不意外。禁卫军副统领叫蒙恬,上个月因为劝阻桀 “用童男童女填地基”,被桀打了五十杖,差点丢了性命;总管太监的儿子去年被征去修瑶台,活活累死在工地上,他去求情,反而被桀罚跪了三天三夜。他们都有恨,有理由背叛桀,背叛这个腐朽的王朝。

      “需要我做什么?” 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坚定。

      “在王出征那天,撕一匹红色的帛。” 伊尹说,目光落在殿角堆着的红帛上,“越红越好,撕得越响越好。那是信号,告诉我们,王已经离开,我们可以动手了。”

      “为什么是红色?”

      “红色像火,像血。”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既能让内应看清信号,也能告慰那些死在夏朝暴政下的亡魂。”

      他起身,拿起七弦琴:“我该走了,待得太久会引人怀疑。王后保重。”

      “你也保重。” 我说。

      他走后,我独自坐在殿里,看着那把七弦琴。琴身上刻着细小的花纹,是商国特有的云雷纹。我伸手拨动琴弦,声音很难听,像呜咽,像哭泣,像无数冤魂在诉说。我想起有施氏的家乡,想起小时候在林间听的鸟鸣,想起母亲织的布 —— 那些温暖的记忆,和眼前的冰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知道,等这场战争结束,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再也回不去了。

      第三天很快就到了。天还没亮,倾宫外面就传来了号角声,那是军队集合的信号。我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裙,站在殿门口,看着桀穿着金甲,骑着高头大马,从廊下走过。他的金甲是用最好的青铜做的,上面镶嵌着宝石,在晨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可我却能看到甲片上的划痕和锈迹 —— 那是去年和有缗氏打仗时留下的,一直没来得及修补。

      他在我面前停下,勒住马缰绳:“妺喜,等我回来。”

      我点头,没说话。

      “不给我一个祝福的吻吗?” 他笑着凑近,马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带着青草的气息。

      我踮起脚,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冰凉的触感,像碰在一块石头上,没有丝毫温度。我能感觉到他嘴唇上的胡茬,扎得我皮肤发痒,也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他满意地笑了笑,勒转马头,大声喊道:“出发!”

      军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马蹄声、脚步声、号角声混在一起,震得地面都在颤抖。尘土飞扬,遮住了天空,也遮住了桀的身影。我站在原地,看着军队一点点消失在路的尽头,直到最后一名士兵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到殿里。

      总管太监早已在殿里等着,他手里捧着一匹红帛 —— 那是我让他准备的,蜀地进贡的最好的红帛,红得像鲜血,像烈火,像晚霞。他的手在抖,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 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丝释然。

      “拿那匹最红的帛来。” 我说。

      他走上前,将红帛递给我。我接过红帛,指尖抚过上面的缠枝莲纹,想起母亲曾经说过,莲花是洁身自好的象征,可在这座宫殿里,再干净的东西,也会被染黑。

      “撕吗,王后?” 总管太监问,声音有些沙哑。

      “撕。” 我说。

      他接过红帛,双手抓住帛的两端,深吸一口气。他的手还在抖,却抓得很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猛地一扯 ——

      “嗤 ——”

      撕裂声特别响,特别长,像一道惊雷在殿里炸开,又像一条血痕划破了灰暗的天空。声音传遍了整个倾宫,甚至传到了宫外的街道上。我仿佛能看到,禁卫军副统领在城门上看到了这道红帛,正在悄悄集结兵力;能看到,太庙的守吏正在准备火种;能看到,粮仓的看守正在打开大门,等待商军的到来。

      红帛裂开,落在地上,像一滩凝固的血。总管太监看着裂开的红帛,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我知道,这道撕裂声,不仅是信号,也是夏朝崩塌的开始。

      殿外的晨雾已经散了,阳光照进来,落在丝帛碎片上,泛着五彩的光。我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天空,天空是湛蓝色的,像小时候在家乡看到的一样。

      我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这座腐朽的宫殿,这个残暴的王朝,很快就要在风暴中倒塌了。而我,终于可以从这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裂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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