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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最终篇 再见 (全文完) ...


  •   空的?
      这是柜门打开后程宥第一个想法,诺大的柜子里,居然什么也没有。
      不。
      他转头看向柜门,果然在柜门里面这一侧的卡槽里,有个薄薄的文件夹,此外还有一张储存卡。
      这也太少了,我要封存的珍贵记忆就这么点儿吗?
      程宥有点胡乱的想,不知道为什么,嗓子有点发干,心跳得有点快。
      他搓了搓手指,拿起了那个文件夹。
      文件夹出乎意料的轻,他打开,发现原来里面夹了几页纸,大部分还插在夹层里。从露出的部分来看,是普通A4白纸,看得出翻动过不少次,边角都已卷起,还有点皱褶。
      这是什么?
      程宥没有急着去看,手指在纸缘捋了下,一张,两张,三张……六张。一共六张。
      他又等了一会,吸了口气,捏着纸的边角,小心翼翼的将它们从夹层里抽了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最上面的第一张,眼睛微微睁大。
      这是张铅笔画,画面极其简单,只用灰与白勾就勒出个少年。
      虽然笔触简洁,依然看得出来少年穿着军装。他侧卧在一张浅色的毯子里,一条腿压在毯子上,一只胳膊伸出来掩住半张脸,像是在挡光,另一只胳膊则大半垂在画外,能隐约看到输液管的细线,
      他睡着了。
      一切都仿佛潦草,无论是毯子还是少年,亦或阳光。
      只有少年胸前挂着的东西相对精细,似乎是金属质地,上面刻着整齐的刻着几行字母与数字。
      程宥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些数字和字母。
      这是我的士兵胸牌。
      这是我。

      这是什么时候?
      我为什么在白天睡着了?
      白天睡着……
      输血……
      那时第一场战斗。
      他捏着这张画,看着,看着,看着,身边的世界渐渐模糊起来。

      ……头顶的灯光在消失。
      ……窗外的雨声已远去。
      ……地板慢慢下沉。
      一切的一切,都远了,都静了。
      什么声音都没有。

      静谧无声,他感到有什么在空气中鼓起着,晃动着,它们一点点变实,变浓,终于从空气中挣脱而出。
      原来是人影。
      一道,一道,一道……越来越多的人影晃动着从远方奔来,一个一个跑过他身边,隐约叫着什么。
      空气开始挤满了嘈杂叫嚷的声音。

      ——这里有个人!不是,是个小孩!快点来人。
      ——血浆,血浆,来不及了!
      ——马上执行应急步行献血!
      ——谁是AB型?
      ——不是。
      ——不是。
      ——我是!我是!
      他一面跑一面把胸牌从军装里扯出来,我是!
      ——一年级生!你的胳膊……
      ——擦破点皮,我可以!
      ——执行输血!
      ——热毯,热毯,怎么就一条了,得了,一起披上吧!

      只有一条毯子。
      他让给了这个被救出来的人……少年,他比自己还小,已经不成人形了。
      他看他一眼,就不敢再看,赶紧撸袖子等军医抽血。
      他的胳膊被插上了一条管子,血液从身体汩汩的流进另一个人身体。
      他盯着自己的血,终于回忆起今日目睹的各种景象,不由打了个颤。因战斗而燃烧的肾上腺素在一点点褪却,他觉得有点冷了,
      他盯着那条毯子,有点犹豫要不要钻进去。
      ——不要了吧……才让给别人……不,这个伤员的,这就反悔分一半的话,是不是太……
      ——太糗了,不要……
      他还没想完,已被一只手拎住了后领口半提起来。
      他回头看,吓了一跳。
      是教官。
      在输血管的微颤动中,他被教官塞进毯子里,和那个少年分享同一条毛毯。
      不知是因为第一次战斗还是输血或者什么原因,在无限的嘈杂声里,他居然就那么睡觉了。
      周围慢慢陷入混沌,世界一点点在远去。
      最后一点印象,是输着他的血的少年正扬头望着天空。
      军医正在给他包扎,似乎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少年向他投来一眼。
      木然的,冷漠的,毫无感情的一眼。
      吓人。他想。
      不过也可怜。他又想。
      然后他的思维就涣散了,星星点点的。
      大家都有外号……我也要起一个……
      教官……我不要再跑步了……
      就这么着,他又糊里糊涂的睡着了。

      程宥攥着的画有点颤抖。
      这些记忆明明是破碎的,晃动的,声音是断续的,模糊的。
      但他偏偏知道它们是什么。
      直直的目光透过这张画,望向那个少年。
      那张脸……即使包裹得只剩下半张……
      ……
      是……
      是……
      这一瞬间,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不是因为生气,不是因为忐忑。
      是心自己在跳,它还记得这一切,即使他记忆里不存在。

      他依然想不起来那个名字。
      然而还有更多的画等着他。

      他捏得太久了,久到第一张画边缘被捏得有点湿软,他意识到了,赶紧松开,又搓了搓手指,慢慢将它放到最后。
      第二张画露了出来。

      依然是铅笔画,背景有点重。
      这是一幅夜色中的铅笔画。
      天空很黑,只有几点星星。
      画的是间屋子,不知是几层楼,窗打开着,露出少年的身影。
      他半低着头,显然在努力从窗外朝内爬,一只手紧攥着窗框,另一只手撑在外沿。
      窗外大概有风,将他额前的发都吹乱了。
      他上衣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什么。
      笔触很简单,也很灵。
      还是他。

      这种窄型的制式窗……是军营。
      这个年龄的我,只可能在界锋堡的军营。
      奇怪……我为什么要去爬窗,
      我爬的是谁的窗。
      口袋里装的是什么?这个形状?圆鼓鼓的?
      苹果?
      ……苹果……

      他依稀又听到谁的声音,
      ——……哇塞,不吃饭,绝食,脾气大……难伺候,扔下得了。
      ——程宥,不,现在是折刃啦,你藏苹果干什么你,教……
      ——不要叫教官!拜托烈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哈,你要看那个小子去?你可真没事闲的,你看我报告……
      ——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试试新学的攀爬术,拜托不要报告教官拜托拜托……
      ——别逗他了,烈鳄。
      ……
      后来报告教官了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他不记得了。
      他记得自己站在楼下,跃跃欲试的,攀三楼那扇窗。
      那时怎么想的?
      好像是好不容易救回来,可别饿死呀。
      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真的第一次爬上了三层。
      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厉害过,全世界的重力都被踩在了脚下。

      我在给谁送苹果……
      我为什么送他苹果……
      是谁?
      是谁?
      为什么?
      是谁?

      这些问题如此汹涌,它们汹涌的来,嚎叫着,发出一声声质问。
      程宥感到微微眩晕。
      他挺直脊背,身体瞬间绷紧。
      他的身姿很稳,然而脑中还在眩晕。
      不,不是眩晕。
      是震动。
      他的脑海在地震。
      地面起起伏伏,精密的机器东倒西歪,摇摇晃晃。
      他摘下眼镜,揉了几下鼻梁,然而不管用,它们还在晃。
      我能撑下去吗?
      他想起了心理医生的警告。
      不管能不能,我要看下去。
      他停下揉鼻梁的手,吸了口气,将这页翻过去。

      第三张。

      还是他。
      不到十七岁的他。
      还是简单铅笔画。
      他跨坐在窗户上,难以分辨是在进还是在出,只露出穿着迷彩T恤的上半身,依旧有少年人的单薄。
      窗外的夜只勾了几条线,几乎要消失了。
      他的眉毛皱着,好像有点苦恼的样子,嘴上多了片阴影。
      原来咬着了一本书,书脊微微垂下,上面的符号格外奇怪。
      是大一的外语课本。

      这门课。
      程宥认出了这些符号,尽管时隔多年,也微微蹙眉。
      目前为止最让我头疼的一门课,单词那么长,发音都很奇怪,要不是有人教过我,肯定……
      ……有人教过我发音……
      ……有人教过……
      ……有人……

      “……你继续画你的画,别管我。就你这里亮着。我来借亮读个书。”
      “别的地方都熄灯了,教官说我得保护眼睛。”
      “怎么这么多东西要看……为什么都是朗基努斯之枪了,还要参加学校考试。”
      “……学校能不能不发视频,这样我就不用看了。”
      “什么?教官帮我选了四门外语课?”
      “啊啊啊……不想活了。”
      “这都是什么啊。”
      “……要训练,还要读书,没成年就要打两份全职工,好苦啊我。”
      “太苦了我也。”
      “以后退役了绝对不加班。”
      “……哎,我在做梦,有教官在绝对没机会。”
      “……这个词怎么读,这什么呀这,这么多字母,Vra-ethsi-lon……
      ——是Vraethsilonnakar。
      “谢谢,发音真怪……啊!!!!你会说话!!”
      ——我不是哑巴。
      “你真会说话!!”
      ——我不是哑巴。
      “不是哑巴太好了!”
      ……
      那门外语课拿了A,老师都怀疑我作弊,还怀疑是不是用了什么试验中的新式武器让他们检测不出来。
      不是。是有人教过我亚索的单词。
      他教过我。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提这个地方,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怎么了?

      腰间忽然有什么动了一下。
      程宥没有反应,他看向窗外,天迅速的暗下来,好像要下雨。
      后车窗好像没有关,要不要下去一趟,他茫然的想。
      然而他动弹不了。
      好像有什么内正在他身体里剧烈撞击,发出嘹亮的嚎叫。
      好刺耳,他想。
      这么刺耳。
      是什么。
      是什么。

      他又站了一会,直到窗外的雨开始点点滴滴的坠落下来。
      然后低下头。
      第四张。

      这回不再是那个少年了。
      不再是他了。
      是一辆双座超跑,线条只有寥寥几笔,然而却如此流畅,他仿佛感觉到光在车上奔跑。
      即使没有颜色,然而那火箭般的车头,鹰眼般的前灯仍然让他一眼认了出来。
      Velinor 9R。

      声音渐渐不那么刺耳了,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你在看车。”
      “这是……”
      “Velinor 9R。 ”
      “你认识?我最喜欢这个牌子的车,你也喜欢吗?”
      “不,太亮了。不过我爸爸有一辆。”
      “我喜欢,就是太贵了。我还没见过真车呢,要是能……”
      “等下,你怎么了?你的呼吸很急,你怎么了??”
      “你惊恐发作了!”
      “别动,别动,抓住我的手,别动!看着我,跟我一起呼吸。”
      “数数!”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
      “……你缓过来了,啊,吓死了我了,我去叫医生。”
      “啊,你抓我干什么?我要去叫医生。”
      “……好的,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你说什么?……爸爸?”
      “……真对不起,对不起,真对不起。”
      “……要早点去就好了。”
      “真对不起。”
      “你哭吧,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

      惊恐发作。
      惊恐发作。

      程宥嗓子发干。
      就在不久前,他半跪在谁的旁边,俯身直视他的眼睛,扣住他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
      “看着我,来,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他的脑中隆隆作响,波动的地表开始向上耸动,逐渐裂出一条条的缝。
      机器们离开了原本的位置,被挤到了高处。

      那是谁在流泪,谁又艰难的抬起手,试图抓住自己的手。
      明明是很近的事,他怎么就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

      地上的裂缝开始越来越大,从近到远,他看到机器们一台接一台掉下来,摔入了裂缝。
      先是小的传送机,然后轮到中型的切割台,接着是大型的冲压台。
      它们在飞溅的火花和灰尘中,坠入深深的没有尽头的缝隙。
      他就站在那里,眼看着他的工厂渐渐沦为废墟。
      直到最后一台机器。

      那台庞大无比的理性主机。
      它还在那里。

      他站了很久,走过满是裂痕的大地,伸出手,去抚摸这台冰冷庞大的机器。
      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它。
      温的,不是想象中的凉。
      天空开始崩陷,无数流星成片成片的轰落。
      它还屹立在他面前,像一座山,为他挡住末日的混乱。
      他把头靠在它的机械臂上,轻轻叹了口气,捏住最后两张纸。
      要看下去吗?
      他问它。
      它向他回望,沉默不语。
      要看下去吗?也许我会再也见不到你。
      它抬起巨大的机械臂,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他等了一会,忽然听到好像有什么在嗡嗡的动,四下望了一圈,没有找到。
      地下的裂缝又大了一点,已经快和机械臂一样粗了。
      我们是一体的。
      他对因震动发出沉鸣的机器说。
      无论喜不喜欢,这么多年,我们始终一体。
      谢谢。
      这么多年。
      谢谢你。

      他低下头,看向第五张画。
      仍是一副速写。
      一片海。
      没有铺色,仅有几笔铅笔勾出潮水起伏,可他知道那里波涛是蔚蓝的颜色。
      远处有两三只海鸥,被笔尖低低挑起,似乎随时会飞出纸面。
      有人站在岸边,背对着画面,只看到他的衣角被风轻轻掀起。

      界海。

      他想起来了。
      那段每晚爬墙跑去读书的日子,那段每天藏苹果的日子,那段每天被罚跑步的日子。
      那段喜悦夹杂着不安的日子,被队友们取笑的日子,试图瞒过教官的日子,被阮烈说你俩小孩过家家呢的日子。
      随时面临分离的日子。

      ——现在不行。
      ——不可以。
      ——等我长大一些,等战争结束,我变成真正的朗基努斯之枪。
      他说。

      ——等你也长大一些,等你的伤全好。
      ——我是说,不管是身上的伤还是心里的伤。

      想了一晚上的他,像真正的男子汉那样的伸出手去。

      ——我跟你约定。
      ——如果到那个时候,你还喜欢我。
      ——就来找我。
      ——我会等你。
      ——你不想来的话,也没有关系。
      ——你幸福就可以。

      程宥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空间的震动全部停下了。
      无论是陷落的天空,分裂的大地,还是正在坠落的流星。
      它们全都停了下来。

      ……“怎么样你才能看到我?”……
      ……“你想确定我是不是认识你。”他掸掸烟灰,漫不经心的抽了一口。
      ……“很早,很早就认识了。”
      ……“你认识我吗?程宥?”
      ……“下回见面,程宥,不要忘了我。”

      他睁开眼,看到理性的主机停在了裂缝之上。
      它并没有掉下去。
      它只是不动了。
      停在那里,不呼吸了。

      他握住它仍然温着的铁手,眼中有点热。
      只有一点热。
      我想起最后一张画是什么了。
      和我一起看下去。

      请你,和我一起,看下去。

      第六张。

      只有一双眼睛。
      他垂下了眼,隔着十四年的时光,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一双同样通红的眼睛。
      他自己的眼睛。

      离他们分离还有两天的时候,发生了界锋堡袭击。
      他穿着不知沾着谁的血的军装,来到那间除了桌椅和矿泉水什么都没有的作战室里,站到了教官面前。
      向来严厉的教官坐在椅子上,第一次,脊背微微佝偻。
      “……尽管我有很多人,但是你们这支队伍是我最看好的,尤其是你,程宥。”
      “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在抗拒上面的命令。”
      “我不希望你们变成纯粹的武器,我希望你们作为普通人,而不是一杆枪回归。”
      “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挺过去。”
      “不接受训练就退役。”
      “给你十二小时,给我答案。”

      那晚他想啊想,想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手被人轻轻握住。
      他回过头去,眼圈通红。
      ……
      “你要走了吗?”
      “别忘了我。”
      “不,还是忘了我吧。”
      “忘了这一切。”
      “你不记得我。”
      “我也不会记得你。”
      “林律奚。”

      ================

      原来是你。
      林律奚。
      我竟然忘了你。

      程宥垂下目光,在最后这张画上凝视良久。
      含泪的,不止画面上的这双眼睛,还有这张纸。
      它斑斑驳驳的,被液体浸泡过。
      他想起十七岁的自己,回到营里,看到摆在自己床上的六张画,瞬间泪流满面。
      他站在十七岁的程宥身边,看着他用染满血的袖子擦脸,泪水把渐渐干却的血液重新打湿,越擦,那张年轻的脸越脏。
      他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轻声告诉他,程宥,不要哭。
      然而他最终只是沉默的来到窗边,站住,抬起眼,正视玻璃上这个手里捏着六张速写,穿着深蓝西装的男人。

      眼前的男人头发微短,面孔略显瘦削,五官端正,深灰色的眼睛十分平静。要很仔细,很仔细的看,才会察觉其中正泛起一丝波澜。

      他想起七年前,进入情报司的第二年,在档案楼的一楼外面玻璃墙,他打量过同一张脸。
      那时的脸更年轻,目光更冷漠,只在抬起看向65层时,瞳孔里会映入一线太阳的光。
      他记得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男人退后十二步,在计算风速,高度和玻璃摩擦力后,转头环视四周,确定无人,脱下西装叠好,摆在修剪整齐的灌木丛上。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战术手套戴上,再次抬眼看了下65层,然后双脚蹬地,纵身贴上二层。
      然而大楼防卫太过严密,尽管他在二十二秒内便攀到第五层,然而警报已被拉响。
      特勤部紧急出动。
      他也听到了警报声,思考一秒后,决定忽视它,就这样继续一路攀行,直到第十七层才终于不得不停下。
      隔着玻璃,六名特工列成两排,举枪瞄准他的头与胸,只待一声令下就乱枪齐发;而他身后武装直升机嗡嗡作响,冲锋枪红点正精准指向他背心。
      教官,不,司长,不,当时还是副司长,那时正在开会,闻讯当即离开,三分钟之内抵达此处。
      直到司长到来,特工们才把枪塞回枪套。
      教官抓住摇摇欲坠的他,将他从窗外揪了进来,在将战术手套摔到他脸上后,仍不解恨,又朝腿上重重补了一脚。
      那次教官是真的发了狠,尽管他双脚站牢,双手交叉握在后努力维持军姿,还是被踹得几乎跪倒。
      那天他被审讯到凌晨两点四十三分,好不容易才被放回家。
      他挽起裤脚,发现左小腿青紫大片,还肿的老高。
      ——幸好教官没穿军靴。
      他心有余悸,从冷冻室里取出冰袋开始冰敷,脑中对此次行动做着总结。
      ——档案馆大楼防卫等级极高,正面突入=自杀。
      ——不对,作战目标错误。
      ——突入档案馆大楼,理由?
      ——65层,有目标物品。
      ——……什么目标物品让我今天犯了战术错误,不,战略错误。

      七年的程宥不知道。
      七年后的程宥知道了。
      他微微嘘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这被眼泪打湿过,早已风干了的画。
      二十四岁的他依然不记得,却依然冒着生命危险,去爬世界上最危险的墙。
      他还是想去找一个人。
      十七岁那年遇到的人。
      同一个人。

      但是还是没有找到。
      所以为什么不直接走到我面前,跟我说。

      ——程宥,你好。
      ——我叫林律奚。
      ——你不记得我,但我还记得你。
      ——我跟你有个约定。
      我是不记得。
      但是我会遵守约定。
      也会努力想起来。

      所以,
      为什么不直接走到我面前,告诉我。

      为什么?
      程宥微微皱眉,思索许久,他好像有些答案,但是并不确定。
      他的手指从六张纸的边缘轻轻揉过,一张又一张,像在触摸红驼的那些回忆,那些只有这个画者的回忆。
      他想起了空中花园中向他伸出的手,想起了在审讯室里被咬得献血淋漓的唇。

      ……我以为他在攻击我,造成了战损。
      原来不是。
      高尚桢说得对。
      真的是亲吻。

      ——不。
      ——不是亲吻。
      ——是攻击。
      ——那样的强度,那样的战损,和拉布拉多舔我不一样。
      ——是攻击。
      ——他把我当作了敌人。
      ——为什么要把我当作敌人?
      为什么?
      为什么??

      程宥困惑者,思考着,然后缓缓抬起头,望向庞大的主机。
      理性主机低头看向他。
      程宥忽然明白了。
      ……嗯,是因为你的缘故。

      ——因为他要找的那个人,不是我。
      ——他要找的是那个爱笑的,爱哭的的程宥。
      ——不是我。
      ——我不会哭。
      ——对他来说,这个不会哭的程宥,是他的敌人。

      主机继续看着他。
      它没有眼睛,但是程宥分明从它眼睛里看到歉意。
      对不起,它在说,是我让你不会哭了。

      是的,程宥已经不会哭了。
      从十四年前起,他就不会哭了。
      那个夜晚,他要面临很多人,很多事,不止是送别林律奚。
      那只是它们中的一件。

      他锁好了那六张画,来到医务室,不敢进去。
      阮烈在里面,他活下来了,但是他们切断了他的右腿。
      他用头轻轻撞着墙壁,无声的哭,
      那是他最后一次哭,一直哭到清晨,太阳都升起来了。
      他擦干净眼泪,对着太阳,长嘘了口气。
      好了,程宥,从今天开始你要变成一个不会哭的人了。
      没关系,不会哭没有关系。
      你的任务是让别人不哭,
      让你想保护的人不哭。
      程宥,不要哭。

      ……
      ——所以这就是原因。
      ——对这个画家而言,我只是个伪劣的冒充者。
      ——是他的敌人。

      程宥手里捏着六张画,很缓慢的想。
      他觉得有些东西在自己的胸口翻涌,积聚。
      他知道这些东西有个统一的名称叫情绪,但他还是没有办法分辨其中每个个体的名字。
      这些叫做情绪的东西让他胸口有点闷,需要重重的吸口气。
      他吸了口气,吐出来。
      好多了。

      ——算了。
      ——都过去了。
      ——不重要了。
      他摇摇头,打算把这些画重新锁入柜子,正要转身,忽然感觉有什么自下而上,在看他。
      他低下头,看到画上十七岁的少年正看着自己,眼睛红红的,无声请求着。
      ——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请你再想一想,拜托。
      ——不要轻易遗忘,也不要轻易否认。
      ——其实他来找过你。
      ——你记得的,他来找过你。
      ——虽然只有一次。

      窗外突然一片雪白。
      他转过头,透过玻璃,看到一道闪电撕裂整片天空,紧接着,瓢泼大雨砸了下来。
      他看到自己在窗户上的倒影,被密集的雨水刷出一片模糊。

      ……雨。
      雨。
      是的。
      那次宴会。
      他想起了那场觥觥筹交错的晚宴,想起了他只参加了半场的晚宴,想起了向他走来,漂亮的不可思议的青年。
      可那天晚上有突发情况,他必须走。

      ——所以他的确找过。
      ——那时说什么?
      “我是……”
      “先走一步,抱歉。今日幸会”

      程宥胸口那种叫做情绪的东西更沉重了一些。
      他想起了转动的水晶灯下,那个漂亮青年仿佛在听司长的说话,实际上一直目不转睛的在看自己。
      其实他注意到了,他没有理。
      这样偷偷看他的人太多了,他没空理。
      当时自己在想什么?
      在思考分析F战区被盗用的那批顶级军需,今晚是否会有消息;如果有,要调哪个小队出动,是否需要自己亲临现场。

      那他又在想什么?
      不知道。
      他在想什么?
      他低头看向十七岁的程宥,看到他的泪水又悲伤又骄傲。
      你想说你知道,你知道。
      你知道他想说什么。
      可是我猜不到了。
      宴会上的我猜不到。
      因为完全化的理性训练。

      而现在……
      现在……

      现在你就现在你讲给我听,我也无法产生相同的情绪。
      ——这次并不是因为理性训练的原因。
      ——而是……
      ——不能再像你那样,听到他的声音,心脏就疯狂的跳。
      ——对不起。
      ——对不起。
      ——但是我的心并没有那么慌张的跳。
      ——对不起。

      程宥抬起手,抚了抚胸口。
      那些情绪还在堆积在那里,像重重的棉絮,但是并不至于让他无法呼吸。
      他的心脏也很平静,节奏和平时一模一样。
      只是跳的稍微有一点低沉。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问。
      “如果现在的你回到那场宴会上,你会对他说什么?”
      他愣了一下,向周围看了一圈。
      没有人。
      低下头,发现原来是十七岁的程宥在问,在问他。
      ……现在的我。
      ……回到那场宴会吗?

      回到那场宴会。

      浅笑,交谈,窃窃低语,银器碰撞。
      香槟的清芬,佳肴的气味,各式各样的香水。
      香腮,鬓影,飞舞的裙角,璀璨的珠光,
      一切一切,交织成光亮的喧嚣。

      程宥再次回到那场宴会。
      他听到教官在和国防部的大人物谈笑风生,他当然知道这种对话很重要,但是他还是觉得很无聊。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漂亮到不可思议,像电影明星一样的青年。
      他穿着无比合体的西装,领带夹上嵌着两点精致的蓝钻。
      他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是……”
      “我知道,你是林律奚。”
      “你还记得我吗?”
      “抱歉,中间我忘记了一段时间,现在想起来了。”
      “你想对我说什么?”
      “对不起。林律奚。对不起,忘记你了。”
      “对不起。”
      “还有呢?”
      “你完全恢复了,太好了。如果你PTSD发作的话,可以按照这些操作做……”
      “还有呢?”
      “你的家人很疼你,这很好。我为你感到高兴。”
      “还有呢?”
      “你在史亚德学院读书?恭喜,这所学校很厉害。”
      “还有呢?”
      “你还画画吗?虽然我还是看不太懂画家想表达的情绪,但是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讨论技巧,那也很有趣。”
      “还有呢?”
      “谢谢你给我一段美好的回忆。那曾是我最珍贵的回忆。”
      “还有呢?”
      ……
      “还有呢?还有呢?”
      ……
      还有呢?还有呢?还有呢?还有呢?”
      ……
      ……

      程宥平静的看着他。
      ——我知道你想听的话。
      ——你想听我说,现在的我还是很喜欢你,想要紧紧握住你的手,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也想这样说。
      ——可是我不能说。
      ——因为那不是真的。
      ——那样的感情属于另一个程宥,不是我。
      ——对不起。

      “还有呢?”
      “幸会。可我要先走了。”
      “在走之前,请容许我再说一声对不起。”

      程宥看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对不起。”

      程宥站在原地,手里捏着六张画,看着周围灯光旎影慢慢的散去。
      ——这是我的答案。
      ——然而不是你的,对吧。
      隔了十四年的光阴,程宥问画上的少年。
      少年含着泪水,向他点头。

      ——那你呢?
      他问那个脱下西装去爬档案楼,被枪口指着的中级参事。
      ——如果他来到你面前,说一声“我叫林律奚,你和我有个约定,但是你不记得了。”
      青年用冰冷的灰眸凝视他。
      ——我会再爬一次65层,这次绝对不犯战术错误。

      ——那你呢?
      ——那你呢?
      ——那你呢?
      他一个一个的问。
      问一个人去看球赛的程宥,一个人去听音乐会的程宥,一个人去公园喂天鹅的程宥,一个人去书店看书的程宥,一个人去看心里医生的程宥,一个人去酒吧看别人喝酒的程宥。
      他们的答案都一样。
      ——“会努力,会努力,会努力。”
      ——“会很努力的想起来。”
      ——“想不起来也要努力重新喜欢林律奚。”

      最后他来到二十九岁的程宥面前,看着他若有所思。
      ——那你呢。
      在生日这天,在满场欢乐的YES声中,一步一步退出人潮的青年与他四目相视。
      ——你知道我的答案。
      ——我的答案和你一样。
      ——我要那个,怎么都会来找我的人。
      ——找现在这个我的人。

      所以,
      这就是一切的答案。
      林律奚。
      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即使你记得一切。
      所以后来你就再也没有来过。

      等等。
      没有……
      没有吗?
      ……
      不。
      你来过。
      两次。
      以完全不同的方式。

      在银脊。
      在红驼。

      等等,
      难道是,难道是……
      那些伤亡……
      那些死去的人……
      索骁
      言行诺
      齐晴
      ……
      那些赌场的人……
      会吗?
      会吗?
      会吗?

      程宥闭上了眼睛。
      巨大的阴影就这样毫无预兆的漫上他的心头。

      他捏着画的手指慢慢在抽紧,迫不及待的想走,然而他刚睁开眼,就撞上了少年那双通红的眼睛。
      ——明天再想。
      ——明天。
      ——拜托。
      ——这个晚上留给我们。
      ——留给这个画画的林律奚。
      ——留给十七岁的我。
      ——你和他道别过了,那我呢?
      ——我和你,很多年不见了。
      ——只有这个晚上,这一个晚上。
      ——拜托你。
      ——拜托拜托拜托。

      ……拜托拜托……

      这句话,很多很多年没有说过了。
      程宥的眼睛一瞬有一点热。

      明明当年常常说。
      ……拜托不要告诉教官。
      ……烈哥拜托你。
      ……帮我想个外号啊切锋拜托拜托。
      教官说我太多拜托不许我说了。
      可我还是会偷偷说。

      他仰起头,那点热意很快就消散不见。
      他低下头,看着画中的少年。
      我跟林律奚告别过了。
      现在到你了,十七岁的程宥。
      我要和你告别了。
      他屈起手指,用指节轻轻抚摸着少年的面颊。

      ——真的,很多年,很多年没见了。
      ——你的世界停下了。
      ——而我的世界还在走。

      我的人生里,遇到更多,更多的人。
      遇到更多,更多的事。
      拥有更多,更多的回忆。

      他的转过头,目光再度投向窗外。

      外面的雨还在下,街上的车川流不息,灯光一片一片的晃,纵然离得这么高,依旧看得出,它们在雨里那么亮。
      那么亮。
      和那晚一样。
      和被放出禁闭室的那晚一样亮。
      和离开衡南雪脊的那晚一样亮。
      和道别那晚一样亮。

      因为抗命,因为黑电任务失败,因为上面被怀疑和蛇矛勾结以至延误时机,也许因为连他自己不知道的原因,他在黑暗里度过了整整二十天。
      昼夜戒律被彻底切断。
      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时间。
      最后他连心跳也听不见了。
      这是人类认知与精神的边缘,认知会瓦解,精神会崩溃,没有人能挺过去。
      但不包括他。
      他不仅挺过去了,而且从黑暗的牢房里走出来时,除了眼睛因为突然而来的光线微微眯起,模样并没有太大变化,甚至从勤务兵手里接过风衣和军帽时,还向他微笑道声谢谢。
      国防部的参谋们面面相觑,满脸骇然。
      那一刻,没有人敢说话。

      他站了一会,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发现在昏暗走廊的那头,有两名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在等他。
      他不认识他们,但是他知道他们为什么来。
      他扣紧风衣纽扣,戴好军帽,用手正一正,站在原地。在两个人向自己走来时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与他们一起向外走去。
      等来到大门口时,外面已是深夜,正在下着雨。
      瓢泼大雨。
      远方雨里好像有什么,白茫茫的,他没有看清。
      他停下脚步,抬手揉了揉鼻梁,长时间的黑暗对他的视力还是造成了影响。
      只是短期不适,不过应该准备一副眼镜,军用狙击防护级别。他想。
      等感觉好一些,勤务兵为他拉开大门。
      监狱的大门。
      二十天后,他走出了这间从没有人能走出来的监狱。

      然后看到监狱门口,四排沉默的士兵。
      他们穿着黑色雨衣,双手交叉背后,在雨里站得笔直。
      雨水从他们的帽檐上不住的淌下,连出一道一道的细线。细线之间,倒映出监狱漏出的光。
      那么亮,那么亮。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目不斜视走下台阶,从右侧绕过他们大步前行。
      所有的士兵沉默无声,没有回头,不曾目送。
      他们站在雨里一动不动,像一棵棵沉默的树。
      他保持着一致的步履,持续前行,直到最后一排,才略略一停。
      右数第三个士兵脸上淌着的明显不是雨水。
      他还这么年轻,和他当初入伍时差不多同一个年龄。
      他穿入两排士兵之间,来到在那士兵面前,伸出手,在他肩头上轻轻一拍,声音平静:“罗靖宇,不要哭。”
      “是,长官!”
      那是他留给朗基努斯之枪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他听到的,朗基努斯之枪的最后一句话。

      他离开了他的兵,与他们背对背,在雨里继续前行。
      一次也没有回头。
      两百米外,一辆黑色战斗机正静静蛰伏,周围雨水被金属旋桨切成一片一片,又被着落灯照得雪亮。
      一片银光里,有个男人打着伞在等他。
      这一瞬,又有什么轻轻的撞了过来,让他脚步再度一顿。
      然而他很快重新启程,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像很多年在军校操场上那样,向这个人大步跑了过去。
      他跑到他跟前站定,举手敬礼,声音肃然:“教官!”
      男人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直到他把手放下,才将伞撑到他的头顶,似乎想拍他的肩,却最终将他一把揽进了怀里,“好,好。”
      “我们走吧。”
      “是!”
      在夜枭19的轰鸣中,程宥离开了恒南雪脊。

      苍都的雨还在下,可势头明显变小了。

      程宥站高高的65层楼上,看着街上那些模糊的光,想起了从直升机向下看时,那座渐渐变小的,透光的监狱。
      即使那时他还没有情绪,然而这个让他在黑暗无声中度过二十天的地方,还是让他想到两个字。
      ——地狱。
      ——空无他人的地狱。

      幸好,那时地狱里的,虽然只有一个人,但是他还有同伴。

      四周漫漫起了白光。
      它们来了。
      这些大大小小的机器。
      传送机,切割台,冲压台,涂装线,装配臂 ……
      它们从缝隙里重新回来了,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向他微笑。
      程宥站在原地,一个一个的看过去。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在地狱里陪我。
      谢谢你们这些年一直和我在一起。
      没有你们,我挺不下去。
      我走不到这里,拿不回我的感觉与回忆。
      谢谢你们。
      现在,说再见的时候了。

      在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涌上某种陌生又熟悉的情绪。
      今天之前的他还不懂这是什么,现在的他记起来了。
      这种感觉,叫做遗憾。

      要是那些离别的时刻,能好好道个别就好了。
      他充满遗憾的想。

      ——再见了,阮烈。
      需要的时候,随时来找我,保重。
      ——再见了,朗基努斯之枪。
      无论这个名字是否存在,我们大家总有再见的一天,保重。

      他扬起头,看着理性主机。
      主机低头看着他,沉默的伸出了铁手。
      他伸出手,与它紧紧相握。
      再见了。
      谢谢你。
      再见。

      那个晚上,如果没有做那样的选择,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
      他看着那巨大的机器慢慢变透明,慢慢开始消失,沉默的想。
      也许不好,也许更好。
      我不知道。
      也不需要知道。
      因为我没有选择另外一条路。
      我选择了不会哭,但是不会哭的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拿回了我的感觉。
      拾回了我的记忆。
      哪怕只是曾经重要的记忆。

      程宥将六张纸重又按顺序排好,一步步走向编号为65S645M的电子柜。
      一步一步的走。
      一步一步的走过许多人。

      走过了为打双份工而头疼的军校一年级生。
      走过了和喜欢那个人做出男子汉约定的爬窗少年。
      走过了痛哭整夜的士兵。
      走过可下令击毙前队友的指挥官。
      走过了在雨夜里离开他的队伍的程长官。
      走过了爬了17层楼被踹了一脚的中级参事。
      走过将无数份文件送进碎纸机第一次感到无聊的情报员。
      走过用二十八份报告将自己送进冷衙门的程参事。
      走过开始总被各地警察们翻白眼,最后又在崇敬中离去的临时调查官。
      走过那个穿着对家球衣,被周围人嘘,他也试着嘘回去的伪球迷。
      走过二十九岁生日那天,在快乐的演唱会上,和迎面而来的人潮背道而驰,决心不试了不找了不等了的那个人。

      他这样一步步走着,终于走到了红驼的阳光下。

      他将六张画送回文件袋里,将它们重新放入门上的卡槽里。
      那里,还有一张小小的储存卡,是当年的他对着摄像机说的话。
      有些话他能想起来,有些想不起来。
      但他不需要看,他知道当年的程宥会说什么。
      然而当年的程宥不知道现在的他会说什么。
      他不需要看。

      他吸了口气,最后向那个文件袋看了一眼。
      隔着厚厚的牛皮纸,他知道他们在看着他,在和他说再见。
      那就再见吧。

      再见,当年的林律奚。
      再见,当年的程宥。

      咔哒——
      他轻轻阖上了柜门。
      =============

      腰间又传来嗡嗡声。
      他低头看了下,是个陌生号码,嗯,陌生的一次性号码,应该是骚扰电话。
      他没有理会,转身向门口走去,要跨出门的时候,突然站住了。
      ——我在进入这道门的时候,想什么来着?

      高尚桢去哪里了!他为什么没有消息!还不接电话!!

      程宥有些愤怒了。
      就在他考虑是要打电话给卫其宏问高组长是否带领大家一起加班,还是干脆发个短信说你可以选择就此停止第二阶段的任务没关系的时候,手机又开始震。
      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程宥不想接,可那个电话号码坚持不懈的拨,就一会功夫,已播了七八个。
      程宥:……
      这种风格可真高尚桢。
      ……
      ?
      ???
      高尚桢?

      他迅速点亮手机,迎面一排排排排的信息劈头盖脸的来,跟下暴雨似的,快把他浇窒息了。

      “我是高尚桢不要拉黑不是骚扰电话我真是高尚桢这是现买的新手机号码一次性的。”
      “我在红驼机场把手机给丢了该死居然敢偷我手机居然不认识我回去就让他好好认识认识”
      “我早上三点半就到了苍都了被困在飞机上说什么机场问题不让下机刚下飞机不知道搞什么鬼我还没有手机”
      “为什么苍都人这么冷漠不肯借我手机”
      “刚买了手机这个手机不太习惯打字不管了联系上就行”
      “不要回去急着工作跟他们说你身体不好需要休息在家办公躺床上开会就行。”
      ”没有再咳嗽吧苍都什么鬼地方怎么一天到晚下雨我在想是不是对你肺不好”
      “我会跟盛苒他们说我手机丢了被偷有点丢脸我回去就查哪个孙子不长眼敢偷我手机”
      “你是不是生气联系不上你不要生气都是我的错不不是我没错都是飞机的错都是小偷的错等我回去就收拾他们”
      “你不要交请调报告不要交不要交绝对不要交不是我不让你交我恨不得你今晚跟我一起回红驼但是现在不能交等我”
      “那个……………………有事情要说”
      “你听了肯定不好受所以我想了整整十分钟要不要说还是决定说必须当面说然后就买了票过来结果倒霉催的赶上这个破飞机”
      “说完我就飞回去不把案子破了我不姓高”
      “这件事你得准备好真的准备好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一定行你没有我的时候就行”
      “不是我是说你非常厉害非常强自己也行不是说没有我你也行”
      “也不是就是没有我你也行你已经很行有了我你非常行总是你不能没有我”
      “是我不能没有你”
      “我想你了”
      “这个新手机打字费劲以后不买这个牌子了”
      “对了周末的票也没有退我周末再过来”
      “你钥匙配了没有”
      ……
      ……
      ……

      程宥:……
      你能不能保持着26小时15分钟只发一条信息的好习惯?
      即使是他,读这么多没有标点符号的短信也是很头疼的,他正在头疼,最新一条短信又跳了出来。
      “我到了你家不对是我们家没人开门也没回信息是不是又加班了中情司怎么回事不知道你是个病人吗这帮人怎么回事到底我这就去他们总部找你……
      嗡——嗡——嗡——
      程宥还没看完这条短信,手机第N次震动,又是那个看似骚扰电话的一次性电话号码。
      他摇摇头,摁下接通键。
      “喂,高尚桢!”

      他推开门,向前走去。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最终篇 再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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