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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镜中的孤岛 ...

  •   第一章:镜中的孤岛

      我叫昙菁,是一个正在作弊的妖。
      我的赌注是自己的命,赌局是让那位世间最强的收妖师,爱上他命中注定要收伏的我。

      夜色,是被打翻的浓墨,泼满了这座荒弃古宅的每一寸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木头腐朽的酸气、尘土沉积的闷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像是无数声叹息被碾碎后,残留的余烬。

      我缩在一根粗大却已斑驳的廊柱后面,后背紧贴着冰凉的木柱,那寒意几乎要透过薄薄的春衫,刺进我的骨头里。我不能不紧贴着它,因为我的双腿在发软,若不靠着点什么,我怕自己会像一滩泥那样滑下去。

      不是因为恐惧眼前的妖物。

      而是因为,庭院中央站着的那个男人。

      玄衍。

      他来了。和我在水镜中窥探了无数次的身影重叠,却又截然不同。水镜映不出他周身那种……近乎“空无”的气息。月华很亮,清辉如水,却奇异地在离他身体三尺之外就黯淡、消融了。他仿佛一个行走的黑洞,吞噬着光,声音,以及所有的温度与情绪。

      他手中托着一面古朴的铜镜,镜框是黯沉的青铜,雕着看不懂的符文,镜面却不像寻常铜镜,它晦暗无比,像蒙着一层永远不会消散的死气。

      那就是“溯影镜”。传说中能封存世间万灵记忆的法器。

      他的对面,一团混沌的、不断扭曲变幻的雾气,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那声音是数百上千个声音的糅杂,有垂死老叟的哀叹,有稚龄孩童无邪的嬉笑,有新婚女子幸福的吟唱,更有怨妇彻骨的哭泣……它们被强行拧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逼疯任何正常心智的噪音。那是“忆妖”,以记忆为食,也将记忆化为囚笼的怪物。

      我的妖元在体内不安地躁动,那些被它强行吞噬又无法消化的悲欢离合,形成了一种污秽的精神乱流,让我本能地感到恶心和排斥。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忆妖的声音翻滚着,雾气中时而凸出一张痛苦的人脸,时而又被另一张狂笑的面孔取代,“那些记忆……它们是我的!是我的!”

      玄衍开口了。他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念一句与己无关的判词,没有厌恶,没有怜悯,甚至连一丝不耐烦都没有。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承载了无数悲欢的妖灵,只是一件需要被清理的、碍眼的杂物。

      “记忆不属于你,你只是窃贼。”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在那晦暗的镜面上,轻轻一划。

      “溯影,收。”

      镜面陡然活了!

      清冷的光辉,如同月亮的精魄,从镜中流淌而出,不再是漫射的光,而是凝结成一道有形的、半透明的光牢,将那团疯狂的雾气死死罩住。雾气像是被投入滚油的冰块,发出更凄厉的惨嚎,疯狂地冲撞着光牢的内壁。雾气中那些痛苦的人脸扭曲、嘶吼,然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从雾气主体中抽离出来,化作一缕缕闪着微弱磷光的丝线,挣扎着,哀鸣着,被那面贪婪的、深不见底的镜子吞噬进去。

      就是现在!

      我屏住呼吸,将体内属于“人类少女”的恐惧放到最大。根据我搜集到的所有情报,玄衍收妖时,心神与溯影镜相连,是他最专注,也是对周围环境最“信任”的时刻。但忆妖这种存在,总有一两块特别执拗的记忆碎片,在湮灭前会爆发出最后的反抗。

      我精确地捕捉到了那一块——蕴含着“被挚爱背叛”的绝望与疯狂的碎片。它不在玄衍的正前方,而是在一个刁钻的侧后方。在我的妖力最隐秘的牵引下,它猛地炸开,像一支淬了毒的、无形的利箭,绕过玄衍那看似无懈可击的屏障,直直朝我藏身的这个角落射来!

      时机、角度、力度,分毫不差。

      “啊!”

      我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惊惧的惊呼,脚下“恰好”被一块松动的残砖绊到,身子一软,仿佛所有力气都被抽空,狼狈地跌坐在冰冷肮脏的尘埃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苍白如纸,瞳孔因“极致的惊吓”而放大,倒映着庭院中诡异的光影。完美。任何一个人类女子在此情此景下,都该是这般反应。

      预想中的,灵魂被记忆碎片冲击的剧痛没有到来。

      一道青色的身影,像一面瞬间升起的、沉默而坚固的壁垒,毫无预兆地填满了我的整个视野,挡在了我与那团致命的疯狂之间。

      他甚至没有回头确认我的状况,仿佛我的存在,只是一个需要被处理的“意外变量”。他只是对着那扑来的、蕴含着忆妖最后绝望与诅咒的雾气,平静地,凌空一握。

      “散。”

      一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然而,那团狰狞的、翻滚的雾气,就在他指尖前三寸的地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核心,连一声最后的呜咽都未能发出,便寸寸碎裂,化作比尘埃更细微的光点,旋即彻底湮灭,连同里面那些沸腾的、纠缠的悲欢,一起化作了绝对的虚无。

      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世界,骤然安静了下来。

      之前被忆妖尖啸和记忆洪流充斥的空间,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月光依旧静静地流淌着,照着他青色的衣袍,也照着我跌坐在地的、渺小的身影。

      他……挡住了。为了保护我这个“素不相识”、“意外卷入”的凡人?

      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但原因已经截然不同。最初的计划成功带来的窃喜,迅速被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取代。是惊愕?是不解?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不该有的悸动?

      我看着他缓缓转过身。

      那过程,慢得像是在我心头碾过。他的目光,终于,完完全全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啊。

      清冷,不像冬天的风,风还有形状和力度,他的目光像雪山之巅万年不化的寒冰,纯粹是“冷”本身。审视,仿佛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需要被鉴定真伪的古物,他的视线能剥开我的皮囊,血肉,直刺我灵魂最深处的、那个属于白昙花妖的核。

      在这目光的笼罩下,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烈日下暴晒的冰,千年修为筑起的心防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妖魂在本能地战栗,叫嚣着要现出原形,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压力。我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用那细微的刺痛提醒自己,才勉强压住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妖力。

      不能慌,昙菁。记住你是谁。你现在是人类,一个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对超自然力量一无所知的人类少女。

      我用力地、贪婪地呼吸着,让胸脯剧烈地起伏,努力塑造出劫后余生的生理反应。眼眶里迅速氤氲起纯粹因生理刺激而产生的水汽,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我仰起脸,努力让这个混合着恐惧、茫然,以及最最纯粹的、对“救命恩人”的感激的表情,毫无破绽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的眸子很深,很黑,像两口废弃了千年的古井,幽深得映不出任何光影,也映不出我此刻精心伪装的倒影。我们视线交汇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我清晰地捕捉到,那冰封般平静无波的眼底,极快地、极其细微地掠过了一丝……困惑?

      他看不透我。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的四肢百骸。是狂喜!计划最关键的第一步,成功了!但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恐惧。连他都看不透的“存在”,对他而言,是应该被彻底清除的“未知”吗?

      他沉默地看着我,那沉默比忆妖的尖啸更让人难熬。月光勾勒出他冷硬清晰的下颌线,像是用最冷的刀雕刻而成。

      “你为何在此?”

      他开口了,声音里依旧听不出半点暖意,也没有任何好奇,只是单纯的疑问,像法官在询问证词。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尘、冷寂和一丝若有若无莲香的空气——那莲香,是他身上带来的吗?——按捺住所有翻江倒海的心绪,对他露出了那个我在水镜前,对着自己练习过千万遍的、最无害、最纯然、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微笑。

      “我……我是山下镇里的古物修复师,”我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颤,伸出一根微微发抖的手指,指了指身旁散落的、我精心准备的工具箱,“听闻……听闻这宅中有几幅前朝留下的受损古画,白日里来探查,不料……不料天色暗得快,迷了路,困在了这里……”

      我顿了顿,仿佛积蓄着说下去的勇气,迎着他那双能洞悉一切(但愿不能)的眼睛,轻轻补上了最后一句,也是整个计划真正的、拉开序幕的开端:

      “多谢……多谢仙人相救。”

      最后一个字吐出,我甚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微微垂下眼睫,目光落在祂青色衣袍的下摆,那里纤尘不染,与这废墟格格不入。

      玄衍沉默着。

      时间在寂静中一滴一滴流淌,每一滴都砸在我的心尖上。我能听到夜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能听到远处不知名虫豸的低鸣,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在这片刚刚埋葬了无数记忆的废墟之上,在这清冷得近乎残酷的月光下,猎人与他未来的囚徒,完成了第一次对视。

      我知道,以我的生命为赌注,以他的真心为奖品的豪赌,已经掷下了第一枚,也是最重要的一枚骰子。

      而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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