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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梨落霜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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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缓推开压在身上的沉重躯体,指尖触到冰冷铠甲上凝固的血痂,那触感像是触摸到了死亡本身。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焦土气息混杂着铁锈味,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鼻腔。我摇晃着站起身,环视这片被神明遗弃的荒原,断矛残旗在风中呜咽,像是无数亡魂的低语。
低头审视自己,破损的战袍上,某个模糊的徽记依稀可辨,针脚细密,仿佛承载着某个女子深夜灯下的温情。左手无名指上,一道浅色的环状痕迹,无声诉说着一件长期佩戴之物的消失。我开始在尸体间跋涉,步履维艰。
东面山坡,一棵遭雷击焦的枯树,枝丫如绝望的手臂指向雾霭笼罩的山谷。西面,一面破损的军旗在风中顽强翻卷,旗面残留的蓝鸟图案,刺得我眼睛生疼。北面河流,漂着零星几点白,是纸船,船身用血画着诡谲难懂的符号。
我最终选择迎着那轮初升的朝阳前行,将蓝鸟旗与那些纠缠的记忆碎片暂时留在身后。这个决定,像冥冥中的牵引,将我带向了命运的另一个岔口——也带向了他。
在一条几近干涸的溪流边,饥渴与疲惫终于将我彻底击垮。我倒下的瞬间,只觉天地旋转,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浑浊水洼里自己狼狈的倒影。
再醒来时,首先嗅到的是草药清苦的气息。我躺在一顶简易军帐中,身上盖着半旧的毛毡,带着尘土与汗渍的味道。一个身影逆光坐在帐口,正低头专注地擦拭佩剑。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
后来我知道,他叫韩悯史。还很年轻,眉宇间却已镌刻了沙场磨砺出的沉毅,唯独那双眼睛,清亮得尚未被权谋完全侵蚀。
“醒了?”他的声音平和,收剑入鞘,走近几步,“我在溪边发现了你。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会独自出现在这前线附近?”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除了一个破碎的“我……”,再也吐不出别的音节。茫然如浓雾将我笼罩,我从何而来?姓甚名谁?竟一无所知。
他看着我,目光里没有寻常人对流民的审视或怜悯,反而像是发现了我茫然之下某种不合时宜的镇定。他沉吟片刻,唇角忽然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既然想不起,便暂时叫你‘落落’吧。虽落难,却落落大方。”
——「落落」。
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空寂的心湖里漾开微不可查的涟漪。我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馈赠,也接受了这重崭新的、却无根的身份。
此后,我便留在了军中。韩悯史并未将我视作来历不明的累赘,反而让我在伤兵营帮忙。很快我发现,自己在包扎伤口、辨识草药方面,有种近乎本能的熟练,仿佛这双手早已在无数个日夜裡,重复过千百遍。
而那些夜晚,记忆如预兆般,在梦境中断续闪现:有人握着我的手在河边放纸船,哼着语调奇异的歌谣;一条蓝宝石项链在摇曳烛火下流转光华,一个温柔的女声反复叮嘱:“梨依,要记住……”;战场上硝烟弥漫,呐喊震天,有人用宽阔的脊背将我死死护在身下,温热的液体浸透了我的衣襟……
我从未向韩悯史提起这些碎片。他亦有他的重担——身为镇守西北大将的独子,年纪轻轻便要执掌兵戈,更要应对来自皇城的无形压力。我知道他身边有皇帝安插的眼线,那个总是笑容可掬的副将王焕,眼神却时常锐利得能将人刺穿。
一夜,我为韩悯史送去新熬的药汤,在帐外隐约听得他与王焕的争执。
“将军,朝廷的意思是,东翼战场遗留的‘事物’,务必彻底清理,不可让任何‘残余’流落在外……”
“本将自有分寸。此地战事已了,当务之急是安抚流民,重整边防。”
王焕退出时,那目光似有若无地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凉如蛇信。
韩悯史接过药碗时,我瞥见他眉间深锁的倦意。他忽然低声问,像是问我,又像是问他自己:“落落,若你有一天想起自己是谁,发现眼前的一切……包括我,都可能与你的过去为敌,你会怎么做?”
帐外夜风呼啸,吹动帐帘,将他被烛光勾勒的侧影映得格外孤独。
我知道,东升的旭日将我引向了暂时的安宁,却也让我卷入了另一场无声的战争。蓝鸟旗所代表的谜样过去,与“落落”这个名号所维系的脆弱现在,终将在某一刻轰然碰撞。
而我,必须在那之前,找出我究竟是谁,与谁有过约定,又为何会被遗弃在那片浸满死亡气息的荒原。
韩悯史那句“若你有一天想起自己是谁”的问话,此刻在我听来,字字都浸着别有深意的寒意。我端着空药碗退出营帐时,能清晰地感到王焕的视线,如同冰冷的蛛丝,黏在背上,挥之不去。
我渐渐明白了。韩悯史对我的庇护与那若有似无的暧昧,原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政治戏码。这层认知让周遭的一切瞬间褪去温情,染上了浓重的权谋色调。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以搪塞皇帝,又能暂时稳住与杨家那纸婚约的幌子。还有什么比我这个来历不明、无依无靠、偏偏又对他显得"情根深种"的孤女更合适的呢?我既能替他营造出沉溺儿女私情、无意更高权位的假象,又因身份低微,动摇不了皇帝金口玉牙的"娃娃亲",给双方都留足了看似体面的台阶。
这场戏,我和他,心照不宣地演了下去。
他会当着王焕的面,将自己的披风轻轻搭在我肩上,指尖"不经意"掠过我的发梢,带起一阵唯有我自己知晓何其虚伪的战栗。
他会在军士们善意的起哄时,默许他们将我们编排成"将军与落难女"的话本故事,甚至偶尔,会投来一个在旁人看来饱含深意、于我却只觉空洞的眼神。
他教我识字读书,篇篇皆是忠君爱国;他带我巡视营地,目之所及皆是边防艰苦,口中所念无非皇恩浩荡。
这一切,都是演给王焕,以及王焕身后那双深宫里的眼睛看的。
直到那晚,他于巨大的边防地图前凝神,我在一旁默默研磨。烛火噼啪一声轻响,他头也不抬,声音低得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
"陛下近来,颇为关切我的婚事,提及杨尚书之女已到待嫁之年。"他抬起眼,目光锐利而清醒,穿透摇曳的烛光落在我脸上,"落落,你'听闻'此事后,该当'忧思过度',去溪边散散心。"
我立刻懂了。他在为我创造独自外出的机会,一个合情合理、不会引人生疑的理由。
次日,我果然做出"神情郁郁"的模样,独自走向营地外的溪流。王焕的目光如影随形,直到我的身影隐入溪边郁郁葱葱的树丛。
我知道时间不多,迅速溯溪而上,走向那片我们心照不宣的、更靠近昔日东翼战场的区域。阳光透过交错的枝叶,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的心跳如密集的鼓点,仿佛每靠近一步,那些被封存的记忆碎片就更加躁动不安。
就在这时,我在溪水边湿润的泥土里,瞥见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被半掩埋的、染着暗红污迹的金属徽记,上面镌刻的蓝鸟图案,与我曾在西面山坡那面军旗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徽记的瞬间,一个画面猛地撞入脑海,尖锐无比:
不再是梦中朦胧的蓝宝石项链,而是同一把钥匙形状的链坠,被人用力按进潮湿腥黏的泥土里,链坠上,沾着新鲜刺目的血迹——与这徽记上的暗红,何其相似!
我迅速将徽记藏入袖中,冰凉的金属紧贴着皮肤,然后若无其事地返回。韩悯史在营门口"恰好"遇见我,他当着众人的面,伸手,轻柔地拂去我发间一片并不存在的落叶,动作温情脉脉,眼神里却是一片我望不穿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低声问,语气平静,听不出半分真假:"找到了吗?你想要的答案。"
我不知他问的是我丢失的记忆,还是他想要的、能助他在这权力漩涡中破局的筹码。或许,从他将"落落"这个名字赋予我的那一刻起,这两者,便早已是一体。
袖中的蓝鸟徽记硌着皮肤,那冰冷,仿佛能渗入骨髓。我知道,我不仅要在韩悯史的野心与皇帝的猜忌间艰难周旋,更要赶在所有人之前,拼凑出"江梨依"真实的过去,以及那个被血与火彻底掩埋的约定。
我袖中的蓝鸟徽记冰冷坚硬,像一枚随时会刺破伪装的针。而韩悯史那句听不出真假的询问,更是在我心头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迷雾。他究竟知道多少?我又能在他的棋局中,为自己争取到几分生机?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涌动。我依旧在伤兵营帮忙,指尖触碰到那些血腥与伤痛时,偶尔会有破碎的画面闪过——不是梦,是更清晰的片段:一双稳定的手在灯火下调配药散,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说:"梨依,记住这味'归尘',无色无味,银针难测……"我猛地缩回手,心跳如擂鼓。归尘?这名字带着不祥的预兆。
直到那天傍晚,一位风尘仆仆、身着不起眼灰色便服的中年文士,被秘密引至韩悯史的内帐。我当时正奉命在其中整理兵书,避无可避。
来人是礼部尚书杨大人。他甚至来不及寒暄,对着韩悯史便是一个长揖到底,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绝望:"韩将军,救救小女!"
韩悯史眼神一凛,迅速扶住他:"杨世伯,何出此言?慢慢说。"
"陛下……陛下前日赏花,当着老夫的面,赞灵儿'颜色无双,堪配君王侧'!"杨大人抬起头,老泪纵横,也顾不上我在场,"宫中已有风声透出,陛下有意纳她入宫!灵儿那孩子……心思单纯如白纸,如何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活下去!她心里……她心里一直装的是你啊,悯史!"
我捧着竹简的手微微一僵,冰凉的竹片硌着指腹。原来那桩被韩悯史拿来作挡箭牌的"娃娃亲",另一端系着的,是这样一位被父亲捧在手心、且对他怀着赤诚真心的姑娘。这与我和韩悯史之间冰冷的利用与算计,对比何其鲜明。
韩悯史的沉默如同沉重的磐石压在帐内。我看着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发白,青筋隐现。这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政治算计,这是一位父亲的绝望托付,和一个少女一生的幸福,沉甸甸地压了上来。
"世伯,"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圣意已显,我若此刻强行履行婚约,便是公然与陛下争抢,形同谋逆,届时不仅救不了灵儿,还会将韩、杨两家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不,不必真的履行!"杨大人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只需………只需维持现状!让陛下以为你与灵儿仍有婚约在身,但又因……因故拖延。"他的目光终于明确地落在我身上,充满了复杂的恳求与无奈——需要我"落落"这个挡箭牌,继续存在,并且要更加牢固,更加显眼。
"让所有人都以为你移情于这位姑娘,对灵儿只是碍于旧约不忍直言退婚。如此,陛下碍于天子颜面,短期内绝不会强行纳一个'被臣子怠慢、名声有瑕'的女子入宫!我们……我们还能再争取时间,另想办法!"
帐内陷入死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韩悯史转向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有审视,有权衡,有一丝被情势所迫的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歉意。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利用我的野心家,也成了一个在皇权、世交、一个无辜女子以及我这个"棋子"之间,艰难寻找平衡的走钢丝者。
"落落,"他唤我,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真诚,"你……可愿再助我一次?"
我没有立刻回答。袖中的蓝鸟徽记隔着布料传来冰冷的触感,那些关于"归尘"的记忆碎片在脑中盘旋。我知道,答应下来,我将更深地卷入这场漩涡,成为韩悯史和杨大人对抗皇帝阴谋的共犯,也将承受更多来自王焕乃至未知方向的审视与危险。皇帝的目光,会比以往更加锐利。
但拒绝呢?那个素未谋面、却在深宫边缘挣扎的杨灵儿,那个哀求得几乎要下跪的父亲……还有,这混乱的加深,是否也为我探查自己的过去,创造了更混乱却也更容易隐藏踪迹的水域?浑水,才好摸鱼。
我抬起眼,迎上韩悯史深沉的目光,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军务:
"将军需要落落如何做?"
我的声音很稳,没有一丝波澜。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仅仅是一个失忆的孤女,一个被动承受命运的幌子。我清晰地看到了棋局,并主动将名为"落落"的这枚棋子,向前推进了一步。为了生存,为了寻找记忆,也为了那个命运因我而更加波折的杨灵儿。
我成为了一个清醒的,走入风暴中心的……合谋者。
抵达京城那日,没有迎接的仪仗,只有王焕那张愈发恭顺却暗藏锋芒的笑脸。
“将军一路辛苦。陛下体恤,让您先回府歇息,明日再入宫述职。”他话锋微转,目光似无意扫过你,“只是这位落落姑娘……身份不明,长期居于军中恐惹非议。陛下特意吩咐,已在京中为您安排了一处清净别院暂住。”
这是要将你从他身边隔开,削弱你们“两情相悦”的戏码,也让韩悯史少了一个对抗婚约的“借口”。
韩悯史下颌线绷紧,却只是淡淡应道:“有劳陛下费心。”
你被安置在南城一处小巧却位置偏僻的宅院,名为照顾,实为软禁。院外总有陌生面孔徘徊,那是皇帝的眼睛。你知道,韩悯史在朝堂上面临的压力,远比你这里更大。
然而,困守于此,反而给了你梳理记忆的时间。
夜深人静时,你反复摩挲着那枚藏匿好的蓝鸟徽记,以及后来在溪边更深处找到的、半截埋在土里的钥匙形链坠(并非蓝宝石,只是普通金属,却与记忆碎片吻合)。某个雨夜,雷声炸响,又一个碎片猛地闪现:
不再是战场,而是一场奢华宫宴的角落,一个华服妇人背对着你,正将一张小小的、绘有蓝鸟图案的纸条,递交给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那妇人腕上的玉镯,与你曾在韩悯史书房暗格里见过的一只,一模一样!那只玉镯,据说是他已故母亲的遗物。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韩悯史已故的母亲……蓝鸟图案……你的过去……这三者之间,究竟藏着怎样的联系?
次日,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别院的门。
是杨灵儿。
她穿着丫鬟的服饰,兜帽下是一张清丽绝伦却满是焦急的脸。
“落落姑娘,”她抓住你的手,指尖冰凉,“我偷跑出来的!父亲被陛下申斥,禁足府中。韩哥哥他……他今日在朝堂上被御史联名弹劾‘治军不严、纵容流言’,陛下罚了他半年俸禄,还收回了部分兵权!”
她眼中噙着泪,天真褪去,只剩下恐慌:“他们都在逼他,逼他放弃我……也放弃你。落落姑娘,我们该怎么办?我不能进宫,我不能!”
看着她,你忽然明白了皇帝真正的目的:他不仅要得到杨灵儿,更要借此彻底驯服韩悯史这根日益锋利的钉子。而你和杨灵儿,都成了这场博弈中的牺牲品。
你反握住她颤抖的手,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杨小姐,”你轻声说,语气却异常坚定,“或许,我们不该等着被选择。”
“也许,该由我们来‘创造’一个陛下不得不接受的局面。”
你心中一个大胆的计划开始成形。这个计划需要杨灵儿的勇气,需要你对记忆碎片的拼凑,更需要……赌一把韩悯史对你,或者说,对打破眼前死局的决心。袖中的蓝鸟徽记和钥匙链坠硌着你,它们不仅是过去的钥匙,也可能成为打开未来困局的利器。
我明白了。皇帝的策略极其险恶——他明面上打压韩悯史,逼他放弃杨灵儿,暗地里却纵容甚至推动你与韩悯史的“暧昧”。这是一石二鸟的毒计:既让韩悯史因“移情别恋”而失去坚持婚约的道德立场,又让你这个身份低微的孤女彻底断绝他通过联姻获得杨家助力的可能。
皇帝的"恩宠"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很快便以更赤裸的方式降临。我所在的别院,开始频繁收到远超规制的赏赐——宫缎如霞,珠宝灿灿,甚至还有御医定时请脉。王焕那张笑脸也出现得愈发勤勉,话里话外皆是暗示:"落落姑娘,陛下可是盼着您与将军情谊日笃呢。"
我明白,皇帝是要亲手将我塑造成那个魅惑忠良、阻碍良缘的"祸水",既要绝了韩悯史联姻杨家的路,又要让他担上沉溺美色的污名。
韩悯史将这险恶的用心接得不动声色。他依着"圣意",偶尔带我出席些非正式宫宴,在人前对我呵护备至,将一个"情难自禁"的将领演得入木三分。只有一次,在回廊转角,他借为我拂去肩上落花的时机,声音低得几乎散在风里:"他在逼我们行差踏错。无论我放弃灵儿,还是你我'情热'逾矩,都是他乐见的结果。"他指尖冰凉,眼神却锐利,"找机会,去见杨灵儿。有些'发现',需得你们二人'偶然'撞破。"
通过韩府老仆的安排,我在一座香火稀薄的寺庙禅房里,再次见到了杨灵儿。不过数月,她眉眼间的天真已被忧惧侵蚀,见到我,便紧紧抓住我的手,指尖冰凉透骨:"落落姐姐,陛下前日召阿爹入宫,言语间已无多少耐心了……我、我害怕得很。"
我将韩悯史的暗示,连同我对蓝鸟徽记、钥匙链坠,以及那只可能与韩母有关的玉镯的猜测,低声告知于她。她眼中先是震惊,继而涌上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懂了。姐姐,你说该如何做,我便如何做。"
是夜,一场由我们二人主导的"意外"在宫中悄然上演。
御花园幽暗的角落里,我正与一位被韩悯史安排的、曾伺候过其母亲的年老宫女"偶遇"交谈,杨灵儿"恰好"途经。我们"意外"听到那老宫女絮叨着先帝朝旧事,提及那蓝鸟印记关联着一桩宫闱秘辛,更牵扯到一个在动荡中被秘密送出宫抚养的婴孩……正说到关键处,老宫女像是忽然惊觉失言,惶惶退走。
杨灵儿与我"惊慌"对视,她"不慎"将袖中一方丝帕滑落在地——那帕子上,绣着的正是与我那枚徽记别无二致的蓝鸟图案,图样自然出自我手。
那方丝帕,不出所料,很快便被内侍恭敬地呈至御前。
风暴来得迅疾而猛烈。
皇帝不再虚与委蛇,直接于偏殿召见韩悯史。我虽未被传唤,却被"请"至殿外廊下等候,美其名曰"随时备询"。殿门未紧闭,皇帝那压抑着雷霆之怒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出来:
"韩卿!这蓝鸟印记,与你母亲当年的'旧事'脱不了干系吧?!这个落落,究竟是谁?你将她放在身边,百般回护,是想查什么,还是想掩盖什么?!"
几乎同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我所居的别院方向,隐约有甲胄兵刃的反光晃动——那里,已被禁军彻底围困。
皇帝的真正目标暴露无遗。他并非真心想要杨灵儿,也并非仅仅忌惮韩悯史的兵权。他真正恐惧的,是那段被尘封的、可能与蓝鸟印记相关的宫廷秘辛,而我的出现,像一把不合时宜的钥匙,试图撬开那段他极力掩盖、甚至可能动摇其统治根基的过去。
韩悯史跪在殿内冰冷的地砖上,我知道,他此刻的每一句辩白,都关乎着我们所有人的生死。而我站在殿外,手心中紧紧握着那枚冰冷的钥匙链坠和蓝鸟徽记,它们在掌心里硌出深深的印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达到顶点的瞬间,记忆的最终碎片,如同被禁锢已久的洪流,轰然冲垮堤坝,完整地在我脑海中拼凑起来——
我想起来了!那个在荒原上,将这把钥匙链坠狠狠按进血污泥土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年轻时的韩悯史之母!她在弥留之际,将这沾染了她体温的链坠和一句染血的遗言交到我手中:
"去找……去找我那苦命的孩子……护他……"
而我,和韩悯史那次也不是初见,而是重逢,我是他母亲暗中赐予他的保护符,知道皇帝秘密的人,也有我。
皇帝恐惧的,正是这个可能揭示他得位不正、或隐藏着其他滔天罪行的秘密,随着我们的存在而曝光。
"落落姑娘,"一个尖利阴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皇帝的亲信太监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那里,脸上挂着毫无温度的笑意,"陛下有请——!"
最后的时刻,到了。所有的伪装、算计、隐藏的身份与滔天的秘密,都将被推至这龙椅之前,接受最终的审判。要么,万劫不复;要么……在这绝境中,挣出一线生机。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就在那尖利阴冷的“陛下有请——”在身后响起的瞬间,就在我迈步走向那决定生死的门槛时,记忆的终章,裹挟着血与火、绝望与守护的最终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流,彻底冲垮了所有屏障,完整地在我脑海中嘶吼着拼合——
那不是随意的战场,是屠宰场。记忆不再是碎片,而是连贯的、令人窒息的绝望。追兵不是敌国军队,而是身着禁军服饰与黑衣的混编队伍,他们像围猎一样将我们逼至那片荒原。江妄,我的兄长,早已身负数箭,血染重衣,他的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沫。可他依旧像一座永不倒塌的山,将我死死护在身后,又在一记重击后,用他宽阔的脊背,将我彻底覆盖在身下,隔绝了大部分刀光剑影。耳边,是染血的遗嘱。哥哥的嘴唇贴在我的耳廓,温热粘稠的液体不断从中涌出,声音微弱却清晰得像烙印:“梨依…听话…活下去……去找韩悯史…他…可信…”每一个字,都耗尽他一丝生命力。那图案,并非寻常信物,像个诅咒。它属于韩悯史的母亲,她曾是先帝最信任的女官,无意间知晓了当今皇帝弑兄篡位、并嫁祸忠良的惊天秘密。母亲的“病故”,不过是灭口的伪装。皇帝恐惧的,从来就是我继承了她全部的秘密,那足以将他从龙椅上掀下来的真相。而那一次推开,是永恒的剜心之痛。我记起来了!在兄长沉重的身躯下,我因窒息和恐惧而本能地挣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尽管我不记得了,但我竟然就这样离开了我的兄长,没有将他好好安葬!印象里他看向我的最后一眼里,没有责怪,只有瞬间放大到极致的担忧和不舍,随即,那点光芒便彻底熄灭。我推开的,不是陌生的沉重躯体,而是世上唯一与我血脉相连、拼死护我,最终却因我的无知而丧命的亲哥哥!
皇帝的恐惧有了确切的来源——他恐惧的不仅是蓝鸟图案背后可能涉及的旧案,更是我们兄妹二人本身的存在。江妄作为暗卫,知晓太多皇室阴私,而他一次次对“任务目标”手下留情,早已触及皇帝逆鳞。那场让你醒来的荒原之战,根本就不是两军交锋,而是皇帝对江妄——或许也包括对你——的一场精心策划的清洗。
这迟来的、完整的真相,比皇帝的任何利刃都要锋利,瞬间将我的灵魂撕裂。巨大的悲恸和蚀骨的愧疚如同冰锥,狠狠凿穿了我的心脏,冻结了全身的血液。我的脚步在门槛前凝滞了一瞬,袖中的蓝鸟徽记和钥匙链坠变得重若千钧,上面仿佛沾染着兄长永不干涸的血。
原来,我从死亡中爬出的那一刻,就已亲手葬送了世上最珍贵的守护。
殿内,皇帝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我。而我,江梨依,带着这血染的记忆与约定,踏入了最终的审判场。不再是为了苟活,而是为了兄长以生命为代价铺就的道路,为了那位母亲未能昭雪的冤屈,也为了……终结这由皇权阴谋贯穿了两代人命运的轮回。
我被人押着,踉跄步入那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大殿。韩悯史已跪在御前,脊背虽挺直,脸色却苍白如纸,紧抿的唇瓣透出他正承受的巨大压力。皇帝高踞龙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神阴鸷如盘旋的猎鹰,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方绣着蓝鸟图案的丝帕,仿佛在掂量着我们的生死。
“韩卿,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寂静的大殿里,“解释清楚这图案,还有这个女人的来历。否则,通敌叛国之罪,就在今日!”
殿内空气凝滞,压迫得人几乎无法呼吸。韩悯史喉结滚动,似要开口承担一切。
就在他欲出声的瞬间,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些许钳制,上前一步,抬起头,目光不再低垂,不再伪装,直直迎向龙椅上那掌握生杀大权的君王。
万马奔腾般的恨意与刚刚复苏的、兄长染血的面容交织成汹涌的潮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想也没想,我直接开口,声音因激动而微哑,却异常清晰地在大殿中每一个角落回荡:
“陛下想要的故事,何须劳烦韩将军?民女亲自来讲给您听。”
皇帝把玩丝帕的手指蓦地顿住,锐利的目光如箭矢般射来。
我毫无惧色,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这蓝鸟,并非什么敌国信物,乃是韩将军母族一脉传承的印记。其母,曾是为先帝掌管机密要件、记录宫廷秘档的女官,她手中,曾保管过一桩关于……传国玉玺是否真正‘归位’的旧事记录。”我刻意模糊了细节,却抛出了一个足够撼动朝堂、令任何帝王都坐立不安的引子,紧紧盯着皇帝骤然收缩的瞳孔,“陛下如此急切地追杀我兄妹二人,当真只是因为江妄一次微不足道的任务失利?还是因为,我们活着,我们知晓的秘密,我们身上流淌的血,本身就是您当年……弑兄篡位、得位不正的活证?!”
“胡言乱语!放肆!”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我的手因暴怒而微微颤抖,“妖女竟敢污蔑圣听!来人——给朕拿下!就地正法!”
“陛下!”
就在禁军侍卫铿锵上前的同时,韩悯史的声音如同金石断裂,骤然响起,压过了殿内的骚动。他重重以额触地,发出沉闷一响,再抬头时,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落落……不,江梨依所言,臣,韩悯史,愿以性命与韩家满门声誉作保,句句属实!臣母亲临终之前,确曾留下关于此女及其生母、以及那段宫廷秘辛的嘱托与证物!陛下若此刻执意杀她灭口……”
他顿了一顿,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皇帝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只怕这关乎国本、关乎先帝真正死因的秘密,明日黎明之前,就会通过不同的渠道,传遍朝野,公告天下!臣,已将所有相关证物、母亲手书,交予绝对可靠之人保管。若臣与江梨依今日身死,或遭遇任何不测,便是那秘密公之于众之时!”
这是赤裸裸的、孤注一掷的威胁。以整个皇权的合法性为赌注,赌皇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赌他承受不起秘密泄露后可能引发的滔天巨浪。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皇帝死死盯着我们二人,额角青筋暴起,杀意在眼中疯狂翻涌,却又被那巨大的、足以颠覆一切的顾虑死死拽住。
这场惊天动地的对峙,没有赢家,只换来一座更华丽的囚笼。
皇帝无法承受那秘密泄露的风险,尤其是涉及他皇位合法性与弑兄嫌疑的核心秘密。他不能明着在此刻杀我们,但那刻骨的忌惮与汹涌的杀意,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深邃、浓烈。
就在他即将开口的瞬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让我猛地挣开些许钳制,上前一步,抬起头,目光直直撞向那龙椅上的君王。胸腔里翻涌的恨意,混杂着兄长染血的面容,如同岩浆般灼烧着我的理智。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声音便已冲破喉咙,带着微哑,却清晰地响彻大殿:
“陛下想听的故事,何须旁人代劳?民女亲自来讲。”
皇帝捻着丝帕的手指骤然停住,锐利的目光如冰锥般刺来。
我毫无惧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带着血淋淋的重量:“这蓝鸟,并非敌国信物,乃是韩将军母族世代传承的印记。其母,曾是为先帝掌管机密要件、记录宫廷秘辛的女官,她手中,曾握有一桩关于……传国玉玺是否真正‘归位’的旧档。”我刻意放缓了语调,紧紧盯着皇帝那骤然收缩的瞳孔,“陛下如此不惜代价追杀我兄妹,当真只因江妄一次任务失利?还是因为,我们活着,我们知晓的秘密,我们血脉里流淌的真相,本身就是您当年……弑兄篡位、得位不正的活证?!”
“胡言乱语!放肆!”皇帝猛地站起,脸色铁青,指着我的手因暴怒而颤抖,“妖女竟敢污蔑圣听!来人——拿下!就地正法!”
“陛下!”
就在禁军甲胄铿锵作响之际,韩悯石的声音如金石断裂,骤然响起。他重重以额触地,再抬头时,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江梨依所言,臣,韩悯史,愿以性命与韩家满门作保,句句属实!臣母亲临终前,确曾留下关于此女及其生母、以及那段宫廷秘辛的嘱托与证物!陛下若此刻执意灭口……”他顿了一顿,目光如炬,直刺御座,“只怕这关乎国本、关乎先帝真正死因的秘密,明日便会通过不同渠道,传遍朝野,公告天下!所有证物,臣已交予绝对可靠之人。若臣与江梨依今日身死,或遭遇任何不测,便是秘密公之于众之时!”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大殿。皇帝死死盯着我们,眼中杀意疯狂翻涌,却又被那足以颠覆一切的顾虑死死拽住。
这场对峙,没有赢家。
突然,皇帝笑了,笑的格外开怀,狂笑在雕梁画栋间回荡,甚至令人毛骨悚然。
我站在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中央,听着那不似人声的笑声,更像是什么猛禽在撕扯猎物的声响,尖锐刺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他俯视着我,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病态的光芒,仿佛在欣赏一件由他亲手雕琢的、完美的残酷艺术品。
"你以为那只是场遭遇战?"他缓缓从龙椅上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他一步步向我走来,靴子踏在金砖上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清晰。"不,那是朕为你兄妹精心挑选的坟场!"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哑,"朕的影卫一直藏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你那一推,撞开了他拼死护住你的手臂,让原本刺偏的最后一刀,又准确地扎进了他的心口!"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烙在我的灵魂上,滋滋作响,冒出焦糊的青烟。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金砖正在开裂。
"他当时其实还有一口气,"皇帝突然俯身,龙涎香的气息混着某种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几乎贴在我的耳边低语,语气里充满了恶毒的愉悦,"他看着你,眼睛睁得那么大,里面全是难以置信的痛楚。他看着你把他推开,看着你茫然离开...直到血流干,直到身体冷透。江梨依,是你,亲手断绝了你哥哥最后一缕生机。"
世界的根基在我脚下轰然崩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片荒原,指尖推开那沉重躯体时的触感如此清晰——黏腻的血,冰冷的甲胄,还有那微不可查的痉挛...原来那不是尸僵,那是他最后的、无力的挣扎。我想起自己头也不回地走向初升的太阳,走向韩悯史,走向那段自以为是的救赎,而我的身后,是兄长逐渐冰冷、却始终无法闭合的双眼。
原来,我背负的从来不是失去记忆的迷茫,而是这弑兄的无知罪孽。我一直在寻找的真相,竟是亲手葬送最后一个亲人的罪证。
我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像被撕破了气管的野兽在垂死挣扎。眼眶干涩得发痛,极致的悲痛早已榨干了身体里所有的水分。
余光里,韩悯史想要上前扶我,手伸到一半,却僵硬地停在了半空。我看见他脸上掠过前所未有的震骇与...一丝了悟。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何对我如此"关注",为何那蓝鸟图案让他如此恐惧——他不仅要灭口,更要诛心。他让我活着,就是为了在最适合的时刻,将这最残忍的真相,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我最柔软的地方,让我永世活在亲手造就的地狱里。
皇帝直起身,满意地看着我瘫倒在地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带下去。"他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却比先前更加冰冷,"好生'照看'江姑娘。"
两名侍卫上前架起我虚软的身体。我像个提线木偶般被他们拖着离开,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金殿的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将最后一丝光亮也隔绝在外。
而这地狱,没有出口。
皇帝无法承受秘密泄露的代价,那关乎他龙椅的根基,但他也没有让任何人好过。最终,一道旨意下达:
韩悯史被明升暗降,兵权剥夺,调任闲职。韩家这棵大树被强行修剪,势力大损,但保住了根本。
我,江梨依,被勒令在京郊皇家寺院“带发修行”,美其名曰为国祈福,实则是更严密、更无望的囚禁,终生与青灯古佛为伴,活在无数视线之下。
而杨灵儿,在杨尚书近乎以死相逼和朝野舆论下,皇帝终于“开恩”,废除了那纸婚约,将她匆匆远嫁一个南方清贵书生,使她得以远离这是非之地,保全自身。
京郊,皇家寺院。松涛阵阵,隔绝了尘世,我曾以为也会锁住了我的一生。
日子在晨钟暮鼓中流淌,看似平静,心却如同灰烬下的暗火,未曾一刻熄灭。某个黄昏,残阳如血,将天际染得一片凄艳。韩悯史来了,他一身常服,褪去了往昔锋芒,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郁。我们隔着庭院冰冷的石阶,像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许久,他低声道:“我找不到你哥哥江妄。给他立了衣冠冢,把他葬在城西三十里外的落霞坡。那里很安静,能看到日落。”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他是个英雄。”
我看着天边那轮正缓缓沉坠的落日,像极了荒原上那一天的血色。
“我知道。”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那约定的全部重量。它无关风月,不涉权谋。是哥哥江妄用血肉之躯为我换来的、染着血沫的“活下去”;也是韩悯史的母亲,在生命尽头,寄托给他的一份沉重的护佑。
我没有完成它吗?
不。
我活着。在这座金色的牢笼里,带着永不磨灭的记忆与恨意,呼吸着,存在着。我的生命本身,就是对那个约定最坚韧的履行,也是对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最沉默、最持久、直至生命终章的抗争。
我从怀中取出那枚紧贴胸口的蓝鸟徽记,冰凉的金属已被体温焐热,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兄长最后的气息。我紧紧握住它,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活下去。
这,就是我的战场,我的远方,和我对哥哥、对过往、对命运,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回答。
每一个夜晚,我都会回到那片被血色浸透的荒原。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寻找,而是被迫停留在那个瞬间,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凝视着那个被我推开的"尸体"。
月光总是惨白得刺眼,照在他胸前的伤口上。我能看见鲜血如何从那个破洞中汩汩涌出,温热地浸透我的指尖。他的眼睛总是睁得那么大,瞳孔里映着我惊慌失措的脸。那眼神里的光彩在一点点消散,像风中残烛,却始终固执地锁在我身上,盛满了让我窒息的不舍与担忧——直到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
"哥哥……"
我在无数个深夜惊醒,声音卡在喉咙里,嘶哑得不成调。右手总是无意识地向前伸着,五指张开,仿佛还能触到他逐渐冰冷的体温。但抓住的,只有从窗缝渗进来的、带着寺院檀香味的夜风,冰冷刺骨。
我活下来了,如江妄所愿。
可这活着,每一天都是凌迟。我背负着他的死亡,更背负着是自己亲手将他推入死亡深渊的真相。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我这个事实。每一次心跳,都在为那份永远无法弥补的罪孽计数。
皇帝的目的,一步一步,全部达成了。他铲除了不听话的暗卫,震慑了韩悯史和整个韩家,保住了他龙椅下来路不正的秘密。并且,他成功地让我——这个可能存在的最后隐患——承受了比死亡痛苦千万倍的惩罚。他让我成了自己记忆里的刽子手,让我活着的每一刻,都在亲手杀死我的哥哥,一遍,又一遍。
这青灯古佛的囚笼,这看似平静的余生,不过是那座精心打造的、名为"悔恨"的活地狱。而我,是里面永不超生的囚徒。活着,就是我的刑期。这清醒的认知,比任何刀剑都锋利,日日夜夜,将我的灵魂片片凌迟。
狗皇帝以为他赢了。
他以为那场金殿对峙的结局,是他彻底的胜利:韩悯史被明升暗降,兵权被夺,羽翼被剪;我,江梨依,背负着弑兄的沉重枷锁,在寺庙中生不如死地活着;杨灵儿被远嫁,杨家感恩戴德。
他错了。他低估了韩悯史的耐心,也低估了怨恨与恐惧所能凝聚的力量。
这座囚禁我的皇家寺院,并非铁板一块。那个每日为我送来素斋、眼神浑浊的老僧,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于我院中放下食盒时,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
"将军问:姑娘可还想知道,那日荒原,除了陛下影卫,还有谁在场?"
我猛地抬头,死水般的眼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那沉寂已久的心,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作响。
韩悯史从未停止布局。后来,通过老僧断断续续传来的密信,我得知,他通过一直以来扮演"老好人"、在保下女儿后对皇帝早已心怀怨怼的礼部尚书杨大人,暗中串联起一张网。网罗的是那些:
被皇帝鸟尽弓藏、家族零落的老将后代;因直言进谏被贬黜、心怀不甘的清流官员;家族曾被皇帝以各种莫须有罪名打压、夺爵的勋贵;
甚至,还有一两位对皇帝暴戾阴鸷作风早已不满、自身也感到威胁的皇室远支。
他们聚集在"忠君爱国"、"清除君侧奸佞"的旗帜下,实则共享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当今陛下,德不配位,且可能涉及弑兄篡位的惊天隐秘。而韩悯史手中掌握的,关于蓝鸟印记与我兄妹遭遇的证据,成了最有可能撕开皇帝伪善面具的利刃。
记忆的复苏,带来的不仅是痛苦,还有那些被尘封的技能。当那些关于草药、关于"归尘"的知识碎片再次清晰地浮现时,我意识到,蛰伏的仇恨,终于有了最致命的獠牙。
又是一次"例行"的宫中法事,我在严密监视下进入皇宫。在某个僻静的偏殿回廊,我"意外"遇见了已被架空、前来述职的韩悯史。守卫都是王焕的人,但他们中,已有被杨尚书暗中策反者。
隔着几步的距离,韩悯史目光沉静地看着我,不再是演戏时的伪饰,而是一种冰冷的、属于同盟者的坦诚。
"江姑娘,"他不再叫我落落,这意味着我不再是需要被庇护的孤女,"活下去有两种方式:一是在悔恨中腐烂,直至被彻底遗忘、清除;二是拿起刀,为该祭奠的人,献上最合适的祭品。"
他递过来的,不是真正的刀,是一小卷密信。上面详细记录了皇帝近年来几桩见不得光的暗杀命令,其中一条,赫然是关于"暗卫江妄及其妹,处理于东翼荒原"。同时,还有一张小小的、看似 innocuous的药材清单,上面几种药材,若按特定方式配伍……
"杨小姐在江南过得很好,她希望你活下去,真正地活下去。"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绝对的诱惑与冷酷,"这也是你哥哥,用命为你换来的……复仇的机会。你的'本能',或许能让我们这份祭品,准备得更……稳妥。"
我没有立刻回答。哥哥濒死的眼神与皇帝的狞笑在我脑中交替闪现,最终定格在兄长将那把沾血的钥匙链坠按入我掌心时的触感。那个约定,"活下去",在此刻有了全新的、血色的含义。
苟活是生,但复仇,是另一种更激烈、更彻底的"生"。用我从母亲和过往那里继承来的、几乎成为本能的"技艺",为兄长,也为自己,讨回这笔血债。
我抬起眼,看向韩悯史。我知道,一旦点头,我将不再是棋子,而是主动踏入洪流的共谋者,是淬毒的匕首。我将利用皇帝强加于我的"暧昧"身份作掩护,利用寺庙相对自由的环境作联络点,利用我自身的悲惨遭遇作为动摇人心的利器,更利用我刚刚苏醒的、关于那些"无色无味,银针难测"之物的记忆,作为最终的武器。
我接过那卷密信和药材清单,指尖平稳,不再颤抖。那些草药的名字在我脑中自动组合,演化出数种隐秘的可能。
"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断过去、步入黑暗的决绝。
韩悯史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封般的笑意。他知道,他得到的不再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孤女,而是一个被血海深仇淬炼过的、携带着致命技艺的盟友。他的野心与我的血仇,在此刻完美交织,目标明确——
弑君。
皇帝的宝座之下,岩浆已经开始涌动。而我所处的这座寂静寺庙,这青灯古佛的牢笼,即将成为风暴的又一个中心。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在荒原上茫然醒来的孤女,而是清醒地,手持毒牙,步入属于我的战场。
我选择了“归尘”。
这源自母亲一脉、近乎失传的秘毒之术,在我记忆深处苏醒,带着冰冷的触感。皇帝身边有最高明的验毒内侍,寻常毒物难近其身。唯有“归尘”,符合所有要求:无形,银针无法测出;缓发,服下后需特定“引子”触发,延迟发作;酷烈,一旦引动,半炷香内心肺衰竭,状似恶疾突发。
韩悯史冷静地布置着棋盘。时机选定在皇家祭天大典前夕的宫宴,宗室重臣齐聚,混乱便于操作,皇帝死于此地,最能震动朝野。载体,则由杨尚书利用职权,在光禄寺安插人手。第一次毒,下在皇帝祭天前夜沐浴所用的特制“香料”中,经由皮肤缓慢吸收。第二次,“引子”,则下在祭天当日,皇帝必须当众饮下的那杯“礼仪性”祭酒里。酒本身无毒,与之前吸入的香料结合,便是致命的“归尘”。
我是计划的核心,也是那淬毒的刃。毒药由我亲手在寺中隐秘处配制,交给韩悯史。但最终下毒的关键一环,需要我亲自完成。
祭天前夜,皇帝按例在甘露殿静思。我伪装成被临时征调来调制安神香的宫女,跪在殿外冰凉的石阶上,低着头,将那份混入了“归尘”底药的特制香料,高高举起,交给垂手侍立的内侍。指尖平稳,心冷如铁。我知道,哥哥江妄的亡魂,正在这深宫的重重阴影里,凝视着这一切。
祭天当日,庄严肃穆。我作为“戴发修行”的罪臣之女,被安排在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感受天恩,洗涤罪孽”。高台上,皇帝身着繁复祭服,神情威严,正准备接过内侍奉上的那杯祭酒。
就在那一刻,他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我这偏僻角落,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令人心悸的弧度。他举杯,却没有立刻饮下,而是对着我的方向,微微抬了抬。
我的心脏骤然冻结,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知道了?
还是……仅仅是帝王心术,下意识的威慑?
韩悯史在官员队列中,垂眸而立,如同入定老僧,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毫无干系。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寂静中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看见皇帝终于仰头,将那杯清澈的液体,一饮而尽。
半个时辰后,祭天仪式进行到最关键处,皇帝正欲登上高高的祭坛,突然身形一晃,脸色瞬间由红润转为骇人的青紫,他猛地捂住胸口,喷出一口浓黑的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沉重的龙躯砸在冰冷的祭坛基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陛下——!”
尖叫声、哭喊声、兵甲铿锵奔跑声,瞬间将那庄严肃穆撕裂得粉碎。
混乱的人潮中,我的目光与韩悯史有过一瞬极短的交汇。他的眼神深处,是冰封之下即将喷薄的熔岩,是野心达成的绝对冷静,或许,还有一丝对我这枚“毒刃”最终完美完成使命的、不带温度的确认。
我站在原地,宽大的袖袍下,手指紧紧掐入掌心,直至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哥哥,你看到了吗?
这用我的罪孽与你的生命,共同换来的……血色黎明。
新朝初立,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尚未被香烛完全掩盖。韩悯史——如今的新帝,以铁腕和早有准备的兵力,迅速清洗、镇压了所有潜在的异议。他坐在那把刚刚染过旧主之血的龙椅上,接受百官的朝拜,目光沉稳如昔,扫过丹墀之下,已无人能窥见其眼底深处翻涌过的惊涛骇浪。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在新帝的书房里,对他行了最后一个大礼。这里曾是他运筹帷幄的地方,如今充斥着新的权力气息。
“陛下,”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潭深秋的寒水,无悲无喜,“旧日恩怨已了,江山初定。民女身负血海深仇,亦曾手染鲜血,更知晓太多……不应存于新朝的隐秘。”我顿了顿,清晰而缓慢地说出早已想好的话语,“恳请陛下恩准,允民女子皇家寺院落发出家,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一则为亡兄江妄超度往生,祈他来世安宁;二则,为我朝国运,祈求神明庇佑,愿天下再无纷争;三则……以此残身,赎清往昔罪孽,求内心片刻平静。”
我字字清晰,句句在理。我深知,一个知晓弑君全盘计划、精通秘毒之术、又与新帝有过如此复杂纠葛的“盟友”,活着,就是他心头一根无法拔除的刺,是龙椅旁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新朝隐秘最大的威胁。自请出家,是交出兵权,是主动走入那座金色的牢笼,是我向他表明绝无威胁的最后姿态,也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唯一体面且清醒的归宿。
韩悯史——新帝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锐利如昔,似要穿透我的血肉与骨骼,看清我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涟漪。他看到了我的决绝,看到了深入骨髓的疲惫,看到了一片被烈火烧灼过后、只剩死寂的荒原,唯独,看不到一丝对权力、对富贵、对这新生王朝未来的半分留恋与渴望。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底下似乎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的叹息。
“准。”
一个字,落定了我的余生。
我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转身离开这权力核心时,窗外透进天光。我知道,我的战场从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那青灯古佛之下,我将用余生的寂静,去祭奠那个在荒原上为我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至亲。活着,并且清醒地记住一切,就是我对哥哥,对命运,最后的回答。
后来,一道册封杨灵儿的妹妹杨芸儿为后的旨意颁行天下。
这是最精妙也最冷酷的政治安排。杨芸儿天真烂漫,身后是清流文官代表的杨家,立她为后,既能安抚旧臣,彰显新帝仁德,又因她性情单纯,不会形成难以掌控的外戚势力。更重要的是,这将你与他之间那段“暧昧”的过往,彻底钉死在了“政治作秀”和“前尘往事”的框架内,再无任何死灰复燃的可能,也绝了任何人借此做文章的念头。
远处传来隐隐的礼炮声,沉闷而遥远,像是隔着一整个世界。新帝大婚,普天同庆。而我,在这座远离京城、名为皇家寺院实为特设囚笼的清冷禅房里,跪在蒲团之上。
青色僧袍粗糙,摩擦着皮肤,衬得脸色愈发苍白。腕间空荡荡,不再有那些虚饰的珠宝,只缠着一串冰冷的佛珠,每一颗都像是凝结的过往。面前摊开的并非经书,而是我偷偷留下的、用油纸包裹的一小撮“归尘”。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色泽寻常,却是连接着我与那片血色荒原、与兄长最后眼神的唯一实物。它提醒我,我是谁,我从何处来,又因何在此。
我闭上眼,并非诵经。
我为哥哥江妄祈福。愿他来生,不再生于这吃人的乱世,不再肩负沉重的使命,能做一个平凡自由的人,看遍四季风物,得享安宁俗福。
我也为这新的王朝祈福。并非出于对韩悯史——如今新帝的忠诚,而是因为我知道,这片山河的雏形,是江妄,是无数无声湮灭的生命,用鲜血勉强换来的、脆弱的平衡。它不能再次倾覆。
我更为自己祈福。不是求佛陀宽恕我这满手血腥的罪孽,而是祈求一种内心的解脱,或者,仅仅是这无尽囚徒生涯中,片刻的、虚假的安宁。
我能想象,此刻的皇宫深处,凤冠霞帔的杨芸儿,面对她或许仰慕多年的“韩哥哥”,眼中该是如何的憧憬。但那深宫的寂静与无形壁垒,会逐渐教会她,那身华服与后位,是另一座更为精致、也更难挣脱的黄金牢笼。而韩悯史,他将坐在那至高无上的权位之上,拥有整个天下,却也注定要背负起所有的秘密、算计与那万丈荣光之下的绝对孤独。
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我知道,这已是棋局终了,最好的结局。我用自我放逐,换来了□□的生存,也换来了灵魂的、永恒的流放。这青灯,这古佛,这晨钟暮鼓,并非超度,只是守望。守望着哥哥用命换来的山河,守望着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安宁,也守着我刻骨铭心的罪与罚。
这不是修行,是无期徒刑。而我,是这刑期里,唯一清醒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