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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赤焰惊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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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把枯草吹得贴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掩盖了火油倾倒在干燥木料上的细微响动。霍铮蹲在马厩的阴影里,鼻端满是干草、马粪和那一股刺鼻的火油味。他的手很稳,火折子在掌心里被捂得温热,只要轻轻一吹,这点热度就会变成吞噬一切的巨兽。他没有急着动手,目光穿过栅栏的缝隙,盯着远处巡逻兵交错的背影。朔金人的马场建在背风的山坳里,四周是用原木扎成的围栏,几千匹战马挤在一起,呼出的热气在夜色中凝成白雾。那些负责看守的士兵显然不想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夜里多待,匆匆走过一圈便缩回了避风的帐篷,只留下几盏昏黄的风灯在寒风中摇曳。
抹合烈在另一侧的粮草堆旁。霍铮看不见他,但能感觉到那个方位的风似乎停滞了一瞬。霍铮拔开火折子的盖子,轻轻吹了一口气。一点橘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亮起,紧接着落入了浸满油脂的干草堆。火焰像一条贪婪的蛇,顺着油路无声地蜿蜒游走,舔舐着立柱、横梁和堆积如山的草料。直到第一缕浓烟卷着火舌窜上房顶,马群开始不安地躁动,踢踏声打破了夜的死寂。
“走了。”霍铮在心里默念。他翻身跃出围栏,动作轻盈得像是一片落叶。就在他落地的瞬间,身后传来了一声爆响,积蓄已久的热浪终于冲破了束缚,将整座马厩变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受惊的战马发出嘶鸣,撞破了围栏,像黑色的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
混乱在一瞬间爆发。朔金士兵的呼喝声、战马的奔腾声、火焰吞噬木材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霍铮和抹合烈混在乱军和马群的阴影里,向着预定的撤退路线狂奔。他们没有回头,身后那将半边天际都染成血红色的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射在前方的雪地上,像是在指引着归途。风卷着灼热的灰烬和雪粒扑打在背上,那一刻,寒冷与滚烫交替撕扯着感官,让人的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
这一夜,朔金人的马场化为灰烬。折损了不少战马和粮草,这支驻扎在草原边缘的骑兵就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在当下的严冬里只能瑟瑟发抖。而霍铮和抹合烈带着满身的烟火气和胜利的消息,策马回到了胡杨林。
铁勒部的营地里燃起了十几堆巨大的篝火。那些平日里愁眉苦脸的牧民们此刻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红光,他们围着火堆,大声谈笑,用粗糙的大手拍打着大腿,唱着苍凉而豪迈的调子。几头整羊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在冷冽的空气中飘散,混杂着马奶酒的酸味,却让人觉得无比踏实。
霍铮坐在主位旁的一张羊毛毡子上,手里端着一只不知经过多少人手的木碗,里面盛满了浑浊的酒液。他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烧下去,激得他咳嗽了两声,却也将一路奔袭的寒气驱散了不少。他看着眼前这喧闹的一幕,身体的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抹合烈坐在他身后的阴影里,拿着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切着面前盘子里的一块羊腿肉。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将那原本冷硬的线条柔和了几分。偶尔有大胆的铁勒部少女端着酒想要上前敬他,都被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给逼退了。
巴图族长端着酒碗走了过来。老人的脸上泛着油光,眼神有些迷离,显然是喝了不少。他一屁股坐在霍铮身边,也不嫌地上脏,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重重地拍了拍霍铮的肩膀。
“好小子!”巴图的大嗓门震得霍铮耳朵嗡嗡作响,“我就知道没看错人!那火烧得……啧啧,我在这一百里外都能看见那红光!痛快!真他娘的痛快!”霍铮笑了笑,侧身避开老人嘴里喷出的酒气。“也是运气好,风向帮了大忙。”“运气?”巴图瞪起眼睛,胡子翘了翘,“在草原上,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长生天不保佑软蛋。你能把那帮朔金狗崽子的窝给端了,那就是长生天看得起你!”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肃穆。他看着霍铮腰间那把从未离身的匕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光芒。
“把刀给我看看。”巴图伸出手。
霍铮犹豫了一下,还是解下匕首,双手递了过去。
巴图接过匕首,并没有拔出来。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刀鞘上那两个已经有些磨损的“朔州”二字,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火光在他的眼睛里跳动,仿佛映照出了许多年前的旧事。
“二十年了……”巴图喃喃自语,“这把刀,我上次见它的时候,还是在你母亲手里。”霍铮的心头一跳。他坐直了身体,目光紧紧盯着老人。“您见过我母亲?”“见过。怎么没见过?”巴图叹了口气,将匕首放在膝盖上,目光投向远处漆黑的夜空,“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跟着林将军,也就是你外祖父,驻守在朔州。那年的冬天比今年还要冷,大雪封山,牛羊冻死了大半,我们铁勒部……差点就没熬过去。”老人的声音变得低沉,周围喧闹的人群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火堆噼啪的声响和他苍凉的叙述。
“那时候,朔金人也逼着我们纳贡,还要抢我们的女人。我们没办法,只能往南边跑,一直跑到了朔州城下。城里的守军不让我们进,说我们是蛮子,是奸细。族里的老人和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冻死在城墙根下。”巴图的眼中泛起了泪光,“我当时年轻气盛,想带着人冲城,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暖和的地方。”霍铮静静地听着,他能想象那个画面。绝望的部族,冰冷的城墙,还有两难的守将。
“就在我们准备动手的时候,城门开了。”巴图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出来的不是军队,是一队运粮车。带头的,就是你母亲。她那时才十几岁,穿着一身红色的披风,骑在一匹白马上,就像……就像雪地里的一团火。”“她没有嫌弃我们脏,也没有怕我们手里的刀。她让人在城外支起了粥棚,给我们发粮食,发棉衣。那些守城的士兵想拦她,她就拿着这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逼着他们开仓。”巴图说到这里,看着霍铮,“她说,只要是人,就不该被活活冻死。她说,朔州的大门,是对着敌人关的,不是对着难民关的。”霍铮只觉得眼眶发热。他从未听母亲提起过这些往事。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总是温柔的,安静的,在京城的深宅大院里相夫教子。他从未想过,那个柔弱的女子,曾经在边关的风雪中有过如此刚烈而决绝的一面。
“后来呢?”霍铮轻声问。
“后来,林将军知道了这件事,并没有责罚她,反而把我们部族安置在城外的山坳里,帮我们度过了那个冬天。”巴图把匕首递还给霍铮,“那年我得了伤寒,快要死了,也是你母亲,每天骑着马跑几十里路,来给我送药,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把匕首,就是她那时候一直带在身上的。”霍铮接过匕首,重新挂回腰间。这一次,他觉得那冰冷的刀鞘似乎有了温度,沉甸甸地压在腰侧,也压在心头。
“孩子,”巴图看着他,眼神复杂,“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跟你说这些吗?”霍铮摇了摇头。
“我是想告诉你,这里……”巴图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虽然是胡地,虽然我们说着不一样的话,流着不一样的血,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年林家种下的因,今天你来收这个果。铁勒部帮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杀了张三,烧了马场,更是因为你是林家的后人。”“我们草原人,有仇必报,有恩……更是要把命搭进去还的。”巴图说完,端起酒碗,对着霍铮举了举,然后一饮而尽。
霍铮也端起酒碗,喝干了碗里的酒。酒液入喉,化作一团烈火,烧得他胸口发烫。他看着周围那些虽然面容粗犷、却目光真诚的牧民,忽然明白了一些兄长曾经说过的话。
战争不仅仅是杀戮,更是人心的争夺。父亲和兄长用鲜血守住了国门,而母亲和外祖父则用仁义守住了这片土地上的人心。如今,这颗多年前种下的种子,终于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破土而出,长成了他手里坚实的盾牌。
夜深了,篝火渐渐燃尽,只剩下一堆红通通的炭火。喧闹的人群散去,各自回了帐篷。
霍铮没有睡意。他披着那件从朔金人身上扒下来的厚重皮袄,独自一人走到了营地边缘的土丘上。雪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清冷的月光洒在无边无际的戈壁滩上,将世界染成了一片银白。
他看着南方的天空。那里是京城的方向,也是应天府的方向。他想起了兄长,想起了赵珩,想起了卫青岚。他们都在看着他吗?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霍铮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抹合烈走到他身边,并肩站立。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那是刚才在火堆旁沾染上的。
“在想什么?”抹合烈问。
“在想……如果母亲还在,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会说什么。”霍铮低声说。他现在的样子,满身血污,杀人如麻,再也不是那个会在上元节提着花灯、因为撞翻了别人汤圆而手足无措的少年了。
“她会为你骄傲。”抹合烈的声音很平淡,却透着一股笃定,“就像那把匕首,本来就是用来战斗的,而不是藏在盒子里生锈。”霍铮转过头,看着抹合烈。月光下,少年的侧脸冷峻而坚毅,那双眼睛里倒映着整片星空。
“阿烈。”“嗯。”“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我母亲的事?”霍铮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就算你听族里人说过,也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抹合烈沉默了片刻。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那枚玉质的小狼。那块玉已经被他摩挲得温润无比,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因为我也欠林家一条命。”抹合烈低头看着那只小狼,声音轻得像是要被风吹散,“当年我还没出生,我母亲难产,部落里的巫医都说没救了。是你母亲路过苍狼部,救了她,也救了我。”霍铮愣住了。他没想到,两人之间的缘分,竟然在上一辈就已经结下了。
“所以……”抹合烈抬起头,看着霍铮,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你那一撞,不是偶然。是债。”霍铮也笑了。他伸出手,搂住了抹合烈的肩膀。两人的体温隔着厚厚的皮袄传递着,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那就还一辈子吧。”霍铮说。
“嗯。”抹合烈应了一声。
第二天清晨,霍铮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他钻出帐篷,看见巴图正带着几个族人,神色凝重地站在营地中央。
“出事了。”巴图看见霍铮,立刻走了过来,“刚才斥候来报,朔金人的一支千人队正在往这边赶。领头的是那个叫黑屠的万夫长,这人是个疯子,所过之处从不留活口。他们大概是发现了马场被烧,循着踪迹追过来了。”“多少人?”霍铮立刻进入了状态,眼神变得锐利。
“至少一千骑兵,全是精锐。”巴图的脸色很难看,“铁勒部的老弱妇孺太多,跑不快。如果被追上……”“不能跑。”霍铮打断了他,目光扫过四周的地形,“在这片戈壁滩上,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跑就是死。”“那怎么办?跟他们硬拼?”巴图问,“我们只有三百能打的男人,而且装备也不如他们。”“不硬拼。”霍铮摇了摇头,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兄长教给他的那些战术,以及卫青岚在锁龙滩的那场大火。
“我们跟他们玩捉迷藏。”霍铮指着营地后面那片错综复杂的胡杨林,“把人都撤进林子里。利用地形,分段阻击。他们虽然人多,但在林子里施展不开。只要能拖住他们,等天黑……”“等天黑?”抹合烈走了过来,接过了话头,“你想夜袭?”“不仅仅是夜袭。”霍铮看着抹合烈,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我要让他们知道,这片胡杨林,不仅是我们的家,也是他们的坟墓。”“怎么做?”“挖坑。”霍铮说,“在这片林子的必经之路上,挖满陷阱。哪怕是冻土,也要挖开。还有……”他看向巴图,“把部落里所有的火油、油脂都收集起来。今晚,我们要在这林子里,给那位黑屠万夫长,点一盏长明灯。”巴图看着霍铮那张年轻却充满杀气的脸,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这个年轻人,真的越来越像当年的林将军了。不,他比林将军更狠,更绝。
“好!听你的!”巴图咬了咬牙,“全族听令,按霍将军说的做!”整个营地立刻动了起来。没有慌乱,没有哭喊。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场生死之战。
霍铮站在高处,看着远处卷起的烟尘,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这一仗他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他要让这片北境的土地重新记住霍家人的名字。
风又起了,卷着黄沙和雪粒,扑打在脸上。
“来吧。”就在这时,抹合烈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指着另一个方向。
“你看那边。”霍铮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在营地的西侧那片连绵的沙丘之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面旗帜。那旗帜破破烂烂,但在风中依然倔强地飘扬着。
那不是朔金人的狼旗。
那是一面红色的旗帜,上面绣着一个有些褪色的“义”字。
“那是……”霍铮的瞳孔猛地收缩。
“是另一支义军。”抹合烈低声说,“看来,不仅仅是我们想找朔金人的麻烦。”霍铮看着那面旗帜,心中涌起一股狂喜。他知道,星星之火,终于开始汇聚了。
“准备战斗!”他大吼一声,声音穿透了风沙,回荡在胡杨林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