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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巢 ...

  •   秦开昀再次回到这座闽南小县城时,周身流窜着的风裹着海鲜摊的腥气、炸五香的焦香,还有缅栀子花期将尽的微甜。

      他闭上眼,试图从这杂糅的气味里剥离出记忆中的那一缕清净,却徒劳无功。

      四年了。他没想到温谦言会答应来接他。

      出站口人群稀落,他几乎只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温谦言站在一棵凤凰木投下的阴影里,穿着一件白衬衫,像是特意收拾过,依然裹着一身书卷气。

      他没有看手机,只是安静地看着车流,像一尾没在水底望着岸上的鱼。

      秦开昀走近,风恰好吹乱了他的刘海,也送来了温谦言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墨汁味。

      他心头莫名一松,那句在喉咙里演练了半天的“好久不见”,出口时也变成了——

      “又在闻风。”

      温谦言倏然回头。

      看清是他,眼睛细微地弯了一下。不算是个笑容,却让整张清冷的脸瞬间活了过来。

      “昀哥。”他轻声说,视线在秦开昀脸上停留片刻,便自然地伸手去接他的行李箱,“路上顺利吗?”

      “顺利。”秦开昀递过箱子,指尖无意擦过温谦言的手背,两人都顿了一下。

      去往老宅的路上二人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个既能感知到彼此又不会触碰的距离。

      秦开昀深知自己有太多话想问,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只是看着温谦言的侧影,看着那片清瘦的肩胛骨在白净的衬衫下起伏——像极了少年时,他们一起趴在外婆家鱼缸边,他最爱看的那尾最安静、最优美的白金龙凤金鱼——游动时微微颤动的鳍。

      “外婆上个月还问起你。”温谦言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

      “她老人家身体还好?”

      “好。就是总念叨,说你们一个个都飞走了,就剩……”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秦开昀垂在身侧的右手无意识蜷了蜷。

      他想起了收到通知书、一切尚未崩塌的那个下午也是在这样一阵黏稠的风里,温谦言就站在他家门前的凤凰木下,仰头看着如火如荼的花簇,轻声说:“昀哥,你看凤凰树,像不像外婆家的金鱼尾巴?”

      他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后来,在那些被悔恨浸透的夜里,秦开昀才渐渐拼凑出那个下午的全貌——并非诗意的送别,而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试探。他没能接住。

      而真正的崩塌,始于不久后某个弥漫着新鲜康乃馨香气、令人窒息的午后,温谦言彻底关上了某扇门。

      汽车驶离城区,后视镜里那棵凤凰木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一个颤抖的红点,像一滴沁出的血珠。

      老宅的电闸推上去的瞬间,灯光闪烁两下,稳定地亮了起来。

      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摇晃。

      “水电都没断,我偶尔会来开窗通风。”温谦言放下行李箱,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秦开昀环顾四周,家具都蒙着白色碎花的花边罩子,空气里有樟脑和潮湿混合的气味。

      一切井然有序。
      没有蛛网,没有霉斑。

      “偶尔”这个词微妙地戳中了他的心。

      阳光把墙照的泛白,他似乎看见温谦言独自穿过老街,推开这扇门,在寂静中伫立片刻,又沉默离开的一年又一年。

      “谢谢。”秦开昀的声音有些干涩。

      “没必要说这个。”温谦言径直走向厨房,熟练地检查水管和煤气,仿佛他才是这屋子的主人。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比少年时更单薄。带着一种已然融入此间生活的熟络感。

      秦开昀忽然意识到,这四年的分离,并没有让温谦言从他的生活中缺席。相反,他以一种更沉默、更固执的方式,替他守护着这个“根”。

      秦开昀看着温谦言在厨房检查的背影,那句“谢谢”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苍白而无处安放。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窗台上那盆长势过分好的薄荷上。

      绿意葱茏,与这满屋的沉寂格格不入。

      “薄荷长得很好。”他最终只是这样说。

      温谦言关上橱柜门,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嗯,它好养。”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两人回到客厅,站在蒙着白布的家具之间,一时无话。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方格。

      温谦言把花边罩子一件件收起来:“房间我收拾了一下,床单洗过了,你可以先去整一下行李。”

      “好。”秦开昀点点头,“你还住在小港西?”

      “嗯。”温谦言应了一声,视线落在窗外那棵凤凰木上,“离图书馆近。”

      又是一阵沉默。

      秦开昀想起少年时,温谦言很爱泡在县图书馆最靠里的那间阅览室,一待就是整个下午。

      秦开昀去找,总能看到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有时看到晦涩的地方了,还会轻轻皱起眉。

      阳光就洒在他低垂的眼睫上。

      那时他总会顺手带一瓶冰水,放在温谦言摊开的书页旁。

      “明天……”秦开昀清了清嗓子,“一起去看看外婆?我买了些她爱吃的茯苓糕。”

      温谦言收回视线:“好。我明天下午没班。”

      “你还在图书馆?”

      “嗯。”温谦言顿了顿,“整理地方文献。”

      对话再次中断。

      秦开昀感到一种无力。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他的每一次试图靠近,都会被弹开。

      “我去把行李收拾一下。”他最终说。

      温谦言站在原地没动。“卫生间热水器估计要开一会儿。你着急用热水先到厨房打。”

      “知道了。”

      秦开昀提着行李上楼,木质楼梯发出吱呀声。

      他的房间保持着原样。

      就连他因为离开时因赶车太过匆忙而遗落在桌上的那本书,也被包上牛皮纸安放在原先的位置。

      被他随手放在桌上的手机传出振动,紧接着温谦言的信息在锁屏上弹出:
      :馆里还有事,先走了
      :明天下午三点我过来

      秦开昀放下箱子,走到窗前。从这里能看到最近的一户屋顶灰瓦上落了几片火红的凤凰花瓣。

      他看见温谦言从老宅门口走出来,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那棵凤凰木下站了片刻。

      风吹起白衬衫的衣角,那个背影清瘦得几乎要被树影吞没。

      秦开昀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

      他打开行李箱,开始整理衣物。

      窗外,暮色逐渐降临,小城渐渐笼罩在蓝灰色调中。

      远处隐约传来模仿钟声的广播铃,是小学的下课铃。

      这个他离开了四年的地方,一切似乎都没变,一切又都不同了。

      而那本被遗忘在桌上的书,安静地等待了整整四年,猜着他的归期。

      夜色在这无声猜度中漫了上来。

      秦开昀躺在陌生的床上,鼻尖萦绕着老宅特有的、樟脑与潮气混合的味道。

      可在一片混沌中,他却清晰地嗅到了一丝记忆里铁锈的腥气——那是四年前他临行前的下午,温谦言一句话,在他心里划开一道口子后,他所闻到的、自己流血的味道。

      那个下午的很多细节都模糊了。

      他只记得温谦言平静无波的脸,尤其是那双深不见底、把他所有哀告都冻僵的眼睛。

      还有那句话。不是内容,而是“触感” ——像一块被温谦言亲手淬火的铁,烙在他的神经上。

      温谦言。

      你当年判了我流放,如今又为什么把这个压抑的地方守护得如此一丝不苟?

      秦开昀闭上眼,看到四年前一方小窗里灰败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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