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你的声音》方绪

1、沉默星球

　　九月的风，裹挟着夏日最后的余温和初秋的清冽，从敞开的窗户溜进高二（三）班的教室，翻动着书页，也搅动着少年们课间躁动的气息。
　　谢韫坐在教室靠窗的第四排，这个位置是班主任特意安排的——既在老师视野的关注中心，又方便他这位班长兼学生会学习部长处理事务。他刚整理完上周的班级考勤表，字迹工整清晰，一如他这个人，处处透着无可挑剔的规整。阳光透过玻璃，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温和的神情下，是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一丝例行公事后的疲惫。
　　教室的喧嚣于他而言，是熟悉的背景音。他熟练地在这种环境中维持着内心的秩序，就像他多年来一直在做的那样。
　　上课预备铃响起的前一分钟，班主任李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男生。
　　教室里的嘈杂瞬间低落了几分，无数道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去。新学期伊始，插班生总是能轻易吸引所有的注意力。
　　谢韫也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过去。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干净的男生，身形清瘦，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色校服，更衬得他有些单薄。他低着头，浓密的黑发垂下来，几乎遮住了眼睛，双手紧紧抓着双肩包的背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站在李老师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像一个误入他人领地的、警惕的小动物，周身笼罩着一层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屏障。
　　“同学们，安静一下。”李老师走上讲台，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林杪。林杪同学从今天起，将加入我们高二（三）班这个大家庭，希望大家能团结友爱，互相帮助。”
　　例行公事的欢迎词后，李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最终落在谢韫身边的空位上。那是班上唯一的空座，原座位的同学上学期转学了。
　　“林杪，你先坐到谢韫旁边吧。”李老师指了指谢韫的方向，“谢韫是我们班长，学习和生活上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
　　林杪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低着头，仿佛那些话语只是穿过他身体的空气。李老师似乎早已了解情况，并不以为意，只是用眼神示意谢韫。
　　谢韫站起身，脸上是他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朝着林杪的方向微微颔首。“你好，林杪同学，欢迎你。”
　　他的声音清朗温和，足以让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听清，也足以传到门口那个沉默的少年耳中。
　　林杪依旧没有抬头，但在短暂的停顿后，他迈开了脚步，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势，穿过过道，走到谢韫旁边的座位，迅速坐了下来。他将背包紧紧抱在怀里，身体下意识地朝向窗户的方向，与谢韫之间拉开了最大的距离。
　　谢韫面色不变，从容坐下，心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异样。他见过害羞的新同学，却没见过如此……彻底拒绝交流的。那不仅仅是不善言辞，更像是一种彻底的封闭。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复杂的函数公式，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规律的声响。谢韫专注地记着笔记，眼角的余光却能瞥见他的新同桌。
　　林杪从背包里拿出的不是数学书，而是一个厚厚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画本，和一支黑色的绘图铅笔。他将画本在桌面上摊开，几乎占据了整个桌面，然后便完全沉浸了进去。他微微佝偂着背，脑袋低垂，只有握笔的右手在快速而精准地移动着。他对讲台上的声音、周围同学翻书的声音、甚至老师偶尔投来的目光，都毫无所觉。
　　他活像一座被无形屏障包裹起来的孤岛。
　　谢韫的教养和性格让他不会贸然打扰，但他心底那份被“完美”准则约束着的好奇心，却悄然萌动。这个叫林杪的插班生，在他的世界里，究竟画着什么？
　　课间操时间，教室里空无一人。谢韫因为要帮学习委员核对一份资料，晚走了几分钟。当他整理好桌面，准备离开时，发现旁边的林杪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仿佛课间操的铃声于他而言并不存在。
　　“林杪同学，该去做课间操了。”谢韫出于职责，温和地提醒了一句。
　　没有回应。林杪的笔尖甚至没有片刻的停顿。
　　谢韫等待了几秒，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强求。他想起李老师之前私下跟他简单提过一句：“林杪同学情况比较特殊，有些交流上的障碍，需要大家更多的理解和耐心。”
　　当时他并未深想，此刻亲眼所见，才体会到“特殊”二字的含义。
　　他独自离开教室，走向操场。秋日的阳光明亮而清澈，洒在奔跑跳跃的少年们身上，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谢韫站在班级队伍的前列，身姿挺拔，动作标准，是领操的典范。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教学楼四楼那个熟悉的窗口。
　　那个座位上的少年，此刻是否还沉浸在他那个无人能懂的世界里？
　　下午第一节是美术课。美术室在实验楼的顶层，氛围比普通教室更自由松散一些。
　　谢韫注意到林杪在进入美术室后，似乎比在普通教室里更放松一丝丝。他依旧避开人群，径直走向最角落的一个画架，那个位置采光并不好，阴影笼罩，却仿佛能给他带来某种安全感。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他的深蓝色画本，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认可的归宿。
　　美术老师是一位性格随和的年轻女教师，简单讲解了构图和明暗关系后，便让大家自由创作。
　　谢韫有一定的绘画基础，他的素描结构严谨，线条干净，一如他给人的感觉，准确而优美。他专注于自己的画纸，偶尔抬眼观察静物的比例。
　　在他的斜前方，几个男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向角落里的林杪。为首的正是雷烈，他身材高大，是校篮球队的替补队员，性格张扬，带着一股混不吝的劲儿。他旁边总是跟着两个跟他玩得好的男生，一个叫王聪，瘦小精悍，擅长起哄；另一个叫赵强，体格壮实，通常负责充当背景板。
　　“喂，看见没？那个新来的，‘小哑巴’。”雷烈用下巴点了点林杪的方向，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见，“从早上到现在，屁都没放一个。”
　　王聪立刻接话，带着讨好的笑：“烈哥，听说他这儿有点问题。”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自闭症，懂吧？活在自己世界里。”
　　“自闭症？”雷烈嗤笑一声，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些，“我看就是装清高，不屑跟咱们说话呗。”他那种处于青春期、渴望被关注又被无视的恼火，很容易就转化成了针对“异类”的恶意。
　　周围有几个同学听到了，好奇地看过来，但大多选择事不关己，默默转回头画自己的画。也有人微微皱眉，觉得雷烈的话有些过分，但碍于他平时的蛮横，并未出声制止。
　　谢韫也听到了那边的动静，他抬起头，清隽的眉宇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看向雷烈，目光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警示。
　　雷烈接收到谢韫的目光，撇了撇嘴，暂时收敛了些。谢韫在班上的地位和他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场，让雷烈多少有些忌惮。但他心里那股被“无视”的不爽，并没有消失，只是在酝酿。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美术室里相对安静，只有挪动画架和低声交流的声音。
　　中途，谢韫需要去教室后方的材料柜取一块新的橡皮。当他绕过几组画架，走向角落时，恰好看到了那一幕。
　　雷烈带着王聪和赵强，终于按捺不住，走到了林杪的画架旁。林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画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对逼近的危险毫无察觉。
　　“喂，‘小哑巴’，画什么呢这么入神？”雷烈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问道。
　　林杪没有任何反应，笔尖甚至没有片刻的停顿。这种彻底的无视，彻底点燃了雷烈的火气。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林杪摊开在画架上的深蓝色画本抽了过来！
　　“唰啦——”纸张因为粗暴的动作发出刺耳的声响。
　　林杪的身体瞬间僵住，画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维持着握笔的姿势一两秒，然后猛地抬起头——这是今天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完全抬起脸。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那双总是低垂着的、如同蒙着晨雾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惊惶、愤怒，以及一种领地遭受侵犯的、小兽般的绝望。
　　他站起身，伸手要去抢回画本，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
　　“哎，别急啊！”雷烈得意地将画本举高，让林杪够不着，然后随意地翻动起来，嘴里发出夸张的评论，“我靠，这画的都是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齿轮？还有这些管子……这是外星文字吗？”
　　王聪在一旁凑热闹地看，附和道：“是啊烈哥，这抽象派啊，看不懂，看不懂。”
　　赵强则站在稍后一点，嘿嘿地笑着，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
　　画本在雷烈手中被粗暴地翻页，那些精细的、承载着林杪全部内心世界的线条和图案，被毫不尊重地审视、嘲笑。
　　“还给我。”一个极其沙哑、微弱，甚至有些变调的声音响起。
　　是林杪。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三个字。因为极少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陌生和艰涩。
　　雷烈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更加兴奋起来：“哟？原来不是哑巴啊？会说话嘛！再叫一声听听？”
　　林杪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充满痛苦和执拗的眼睛死死盯着雷烈，再次伸手去夺。
　　雷烈把画本往后一藏，递给旁边的王聪：“王聪，你看看，能看懂这天才画的是什么吗？”
　　王聪接过画本，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用手指戳着画纸上一个精密的机械结构：“这啥啊，一堆废铁吧？踩两脚估计都比这好看。”说着，他作势要把画本往地上扔。
　　“砰！”
　　一声闷响。
　　是林杪。他像是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挡在他面前的赵强，扑向王聪，想要抢回自己的画本。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只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我靠！还敢动手？”雷烈被林杪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给脸不要脸是吧！”
　　他一把从王聪手里夺回画本，这次不再是举高，而是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画本落在满是灰尘和颜料渍的地面上，封面朝下，发出沉重的一声。
　　紧接着，雷烈抬起脚，那穿着运动鞋的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了深蓝色的封面上，还用力碾了一下。
　　“画啊！你不是喜欢画吗？我给你的大作加点料！”雷烈脸上带着一种施虐的快意。
　　林杪看着那只踩在自己“世界”上的脚，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不再试图攻击，而是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僵立在原地，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无法呼吸。那双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就是这一刻，谢韫看到了林杪眼中那信仰被践踏、世界被入侵的痛苦与惊惶。他的沉默不再是空洞的，而是充满了无声的尖叫。
　　一股强烈的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悸，瞬间冲垮了谢韫一直恪守的“保持距离、维持秩序”的原则。这种赤裸裸的、以践踏他人内心珍视之物为乐的恶意，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他的“完美”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而彻底的裂痕。
　　“够了！”
　　谢韫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腾的油锅，带着一种罕见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那场单方面的、充满恶意的嬉闹。
　　他几步走上前，目光不再是平日里的温和，而是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地射向雷烈。
　　雷烈被谢韫这突如其来的凌厉气势慑住了，抬起的脚下意识地放了下来，嘴上却还不肯服软：“谢韫，我们跟他开个玩笑，关你什么事？”
　　“玩笑？”谢韫走到他面前，他没有雷烈高，但挺直的脊梁和沉静如水的目光却带来了更强的压迫感，“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不叫玩笑，叫霸凌。”
　　他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周围原本在看热闹或假装没看见的同学，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美术室里落针可闻。
　　谢韫没有再看雷烈，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本被踩脏、边缘破损的画本上。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其捡了起来，用手指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和鞋印，尽管那污迹已经清晰地印在了上面。
　　然后，他拿着画本，转向雷烈，伸出手，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道歉。”
　　雷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在谢韫的目光和周围同学的注视下，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堪。他梗着脖子：“凭什么？他又没怎么样！一个画本而已……”
　　“道歉。”谢韫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冷了几分，“向林杪同学道歉。”
　　他的目光扫过王聪和赵强，那两人接触到他的视线，立刻心虚地低下了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雷烈骑虎难下，他看看面色冰冷的谢韫，又看看周围同学各异的目光，最终，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在更强的威压和道理面前败下阵来。他极其不情愿地、含糊地朝着林杪的方向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但确实是道歉。
　　谢韫知道这已是极限，不再逼他。他拿着画本，走向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的林杪。
　　谢韫低头看向手中的画本。深蓝色的封面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脏污指印，页面边缘有些卷曲和破损。他能想象林杪此刻的心情。他走上前，将画本轻轻放在林杪身前的画架上，动作尽可能的轻柔，仿佛触碰的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没事了。”他放缓了声音，试图安抚对方明显仍未平息的剧烈情绪，“画本……我给你拿回来了。”
　　林杪的身体依旧紧绷着，他没有去看画本，也没有看谢韫，视线落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胸口微微起伏。
　　谢韫看着他这个样子，心中那丝因打破“不多管闲事”原则而产生的微妙迟疑也消散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任何语言在此刻的林杪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温和地说了句：“快下课了，收拾一下吧。”
　　说完，他转过身，准备离开，将这片角落的宁静重新交还给它的主人。
　　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瞬间——
　　一只微凉、甚至有些颤抖的手，极快、极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背。
　　那触碰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甚至像是一种错觉。但它带来的触感却无比清晰——指尖的微凉，以及那转瞬即逝的、小心翼翼的力度。
　　谢韫的脚步顿住了，身体有片刻的僵硬。
　　他霍然回头。
　　林杪已经坐回了画架前的凳子上，背对着他，重新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刚才那个微小的动作从未发生过。他紧紧地抱着失而复得的画本，像守护着整个世界的孩童。
　　谢韫站在原地，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却像一簇小小的火苗，烙印在了他的皮肤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
　　那是林杪的世界，向他发出的第一个微弱的、却清晰可辨的信号。
　　一场无声的霸凌，一次打破原则的维护，一个指尖触碰的感谢。
　　秋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美术室，在布满颜料痕迹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松节油和素描铅笔的木屑味道。谢韫看着那个重新沉浸回自己星球的背影，第一次感到，自己那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世界，似乎被这个叫林杪的沉默少年，撬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缝隙之外，是他从未见过的、寂静而浩瀚的星光。

作者有话说

　　[撒花]新人求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