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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海茶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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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云海茶会
青云宗,望剑峰侧。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金红的霞光恋恋不舍地吻过连绵的殿宇飞檐,沉入浩瀚无边的云海之下。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去,只余下灵禽归巢的清啼,和山风拂过万年松柏的簌簌声响。
一片尤为开阔的云台上,悬浮着一张古朴的石桌,四道身影围坐其间。桌上一壶新沏的“雪顶灵雾”正氤氲着袅袅白汽,茶香清冽,混着云霭的湿润气息,沁人心脾。
“所以说,这次‘雾隐秘境’探索的名额,我们战神殿必须占两个!”
凌昊声如洪钟,打破了周围的静谧。他仰头将杯中灵茶饮尽,动作带着战神殿弟子特有的豪迈。三年过去,他身形愈发挺拔健硕,古铜色的皮肤下仿佛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眉宇间锐气更盛,只是那看似随意的目光扫过桌旁几人时,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审度。
“凌师兄,好大的胃口。”寒玉儿执起青玉茶壶,姿态优雅地为众人续上茶水,水青色广袖滑落,露出一截莹白胜雪的皓腕。她唇角微弯,勾勒出一抹浅淡却动人的弧度,语气带着灵植园首席讲师独有的从容与笃定,“秘境中的奇花异草,凶险莫测,若无我灵植园弟子辨识照料,只怕你们战神殿的师兄们,空入宝山而不自知呢。”
她今日未施粉黛,长发仅用一支雕工精细的缠枝莲纹素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侧脸线条愈发柔和清丽。在这云海暮色中,她整个人仿佛一株悄然绽放的空谷幽兰,风姿天成。
“玉儿说得在理。”苏婉晴娴静接话,作为百草堂资深弟子,更是寒玉儿的师姐,她气质温婉如水,一颦一笑间自带一股令人安心的沉静。她目光在凌昊与寒玉儿之间转了转,最终落在身旁的师妹身上,带着自然的回护之意,“依我看,各堂口按需分配,方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景师兄,你以为呢?”
话题被不着痕迹地引向了始终沉默的景鸿。
他坐在离云海翻滚处最近的位置,一袭玄色执事服几乎要与身后沉郁的暮色融为一体。闻声,他摩挲着手中微凉玉杯的指尖几不可查地一顿,缓缓抬起眼睫。目光先是极快地从寒玉儿添茶时那纤细的手指,以及发间那支显然是新得的玉簪上掠过,旋即归于平寂,对上苏婉晴询问的视线。
“宗门自有法度,长老们会公正裁定。”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如同在陈述一条无可争议的真理。
凌昊闻言,哈哈一笑,伸手用力拍了拍景鸿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那沉稳的身形都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景鸿啊景鸿,三年了,你还是这副样子!三棍子打不出个……”他话音一顿,及时刹住了某个不太文雅的词,转而道,“——我是说,还是这般严谨!不过说起来,”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感慨,目光也落回了寒玉儿身上:“当年玉儿师妹初入灵植园,那些不开眼的家伙在传功堂外嚼舌根,若非景师兄你刚好路过,二话不说直接依门规行事,将那几人重重惩处,以儆效尤,师妹那时怕是要多上不少麻烦。这份援手之情,我们可都还记着呢。”
他说得坦荡自然,仿佛只是旧事重提,感怀昔日情谊。
寒玉儿执壶的手稳如磐石,滴水未溅。她抬眸,清澈如秋水的目光越过氤氲茶雾,望向景鸿,神色坦然,带着真诚的谢意:“凌师兄说得是。当年之事,若非景师兄秉公执言,玉儿确要徒增困扰。一直未曾好好谢过师兄。”
那是三年前,她刚因一手培育灵植的绝佳天赋被破格提拔,初露锋芒之际,难免惹来嫉恨,一些关于她“倚仗容貌”、“另有隐情”的污言秽语便在暗中流传。那日,恰在传功堂外,几个内门弟子说得不堪入耳。景鸿途经,甚至未曾停下脚步多看那几人一眼,只冷冰冰地抛下“妄议师长,触犯门规”的论断,便直接唤来戒律弟子,当众给予了最严厉的惩处。其手段之果决,作风之冷硬,瞬间震慑了所有心怀叵测之人,也让她最初的路,走得顺畅了许多。
那时,他们还不算熟识,仅仅因凌昊与苏婉晴的关系,有过几面之缘。他那份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纯粹基于规则的“公正”,在当时,恰恰是她最需要,也最让她安心的。
景鸿迎上她清亮的目光,心头像是被极细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泛起一阵隐秘而绵长的酸涩。他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仿佛那目光与凌昊的、苏婉晴的并无不同。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波澜:“维护宗门清誉,整顿弟子风气,本是传功堂分内之责。寒师妹不必挂怀。”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重新投向脚下那仿佛永无止境般翻涌着的云海。心底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那份始于“公正”与“职责”的举动,其背后,是否早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彼时,就已悄然掺杂了不该有的私心?连他自己,如今也辨不分明了。
苏婉晴安静地品着茶,感受着唇齿间回荡的灵气,并未再插入这场关于旧事的谈话。作为师姐,她乐见小师妹人缘好,无论是凌昊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热情,还是景鸿沉默却可靠的担当,在她看来都是好事。
凌昊笑容不变,端起茶杯凑近唇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景鸿那看不出情绪的侧脸,又落回寒玉儿沉静美丽的容颜上,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茶香袅袅,混着暮霭,将四人笼罩。他们又聊起了宗门近来的趣闻,某个长老新收的弟子闹出的笑话,或是坊市间新出的几种效用奇特的符箓。气氛看似融洽和谐,与三年前那些无忧的聚会一般无二。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言语间的机锋,目光流转间的微妙,以及那潜藏在笑语下的、无声流淌的暗涌,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隐约感知。
直到天边最后一缕光也被墨蓝吞噬,点点星子开始在天幕上闪烁,石桌旁的茶会才终于到了散场之时。
“时辰不早,该回去了。”景鸿率先起身,玄色衣袍在渐起的夜风中拂动,更添几分清冷。他指尖灵光一闪,那艘宗门标配的青色飞舟便无声无息地悬浮在云台之外,舟身流转着淡淡的符文光华。
“老规矩,辛苦景师兄了。”苏婉晴含笑点头,与寒玉儿一同起身。
凌昊也伸了个懒腰,筋骨发出噼啪轻响,显得意犹未尽:“走吧走吧,明日还需早起练剑。”
飞舟平稳地穿行在沉沉的夜色与缥缈的云气之中,先是将苏婉晴送至百草堂那弥漫着浓郁药草香气的谷地,她回头对舟上几人挥了挥手,身影便融入了那片温暖的灯火之中。
接着,飞舟调转方向,掠过数座山峰,停在了战神殿那气势恢宏、隐有金铁交鸣之声传来的主殿前。
“玉儿师妹,回见。”凌昊利落地跃下飞舟,回头对景鸿爽朗一笑,又朝寒玉儿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入殿内阴影之中,背影挺拔如松。
最后,飞舟之上,便只剩下了景鸿与寒玉儿两人。
狭小的空间仿佛瞬间被无形的东西填满。灵茶的余香,她身上那缕特有的、清冷中带着一丝草木芬芳的气息,无声地交织弥漫开来,萦绕在鼻尖。景鸿操控着飞舟,目视前方被舟头灵灯照亮的有限云路,背脊挺得如同绷紧的弓弦,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妙的僵硬状态。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内,那不受控制般加快了些许的心跳声。
寒玉儿似乎有些倦了,安静地靠在船舷边,望着下方飞速掠过的、如同星河倒泻般的宗门万家灯火,以及更远处隐在黑暗中的连绵山峦剪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段短暂、沉默,仿佛被无限拉长的独处旅程,是每次聚会结束后,他最难以言说的煎熬,亦是……最深藏心底的、隐秘的期待。
飞舟最终平稳地降落在灵植园入口处。缭绕的云雾在此地似乎都带上了草木的清新气息,巨大的防护阵法光幕流转着柔和的光华。
“到了,寒师妹。”景鸿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寒玉儿闻声站直身体,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袖,对他露出一个浅淡而礼貌的笑容:“有劳景师兄,回去路上小心。”
她转身,步伐轻盈地走向光幕,水青色的身影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只在光幕上荡开一圈涟漪,便彻底消失不见。
景鸿站在原地,望着那恢复平静的光幕,许久,才缓缓收回目光,驱使飞舟升空,掉头朝着自己那座位于传功堂后山、冷清得只有剑谱与宗规相伴的执事居所飞去。
夜风吹拂着他玄色的衣袍,带来刺骨的凉意。他并不知道,在他飞舟远去之后,灵植园入口那株千年古榕的阴影下,寒玉儿去而复返,静静驻足片刻,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清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复杂,方才真正转身离去。
而在战神殿那高耸入云的殿宇顶端,一道挺拔的身影凭栏而立,夜风鼓动他的衣袍。凌昊望着那抹消失在传功堂方向的青色光点,脸上惯常的爽朗笑容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看不出喜怒的平静。
云海之上的茶会散了,四人各自归去,融入宗门的茫茫夜色与万千灯火之中。有人心湖被风吹皱,涟漪层层;有人暗藏机锋,静观其变;有人一无所觉,安然入梦;也有人……将一切细微之处尽收眼底,默然于心。
夜幕低垂,星辰不语,唯有云海依旧,翻涌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