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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盆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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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最终停驻在一条清幽的街道前,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息。
“墨韵斋就在前面。”魏闲垂眸看她,温声给出选择,“阿姌是想随我一同进去看看,还是在附近走走?”
“我......我在附近逛逛吧,就不进去打扰兄长办正事了。”她小声说道,眼神好奇地四下张望。
魏闲笑了笑,并不勉强:“也好。”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劲竹纹样的钱袋递给她,“若看到什么合眼缘的,尽管买下。时辰差不多了,便回这里来。”
“谢谢兄长!”季雨接过钱袋,脸上绽开欣喜的笑容,小心地收进袖中。
目送魏闲带着随处转身走入那间透着古朴气息的墨韵斋,季雨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她并未立刻走远,而是驻足在不远处的一个书画摊前,状似被那些精致的折扇吸引。
书摊前的另一旁,几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正低声交谈,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听闻昨日太医又去了云府?”
“唉,定然又是为了那位大公子......天妒英才啊......”
“是啊,他作的诗,我是背得一首不落呀!那般才能......唉,可惜,真是可惜了......”
声音渐低,化为几声惋惜的叹息。
直到他们的话题转向京中贵女,季雨才放下手中的折扇,缓步走向街边一个支着布棚的简陋茶摊,在角落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她要了一碗最便宜的清茶,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晚冬的寒意。茶汤粗涩,她小口啜饮着,目光低垂,仿佛只专注于碗中浮沉的几片粗叶。
旁边一桌几个看似是附近店铺伙计或闲散帮工的人,正高声谈论着。
“嘿,听说了没?咱宰相大人那位刚认回来的千金,要许给云府那位药罐子公子了!”
“这么急?不是才接回府里没几天吗?”
“云家那位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宰相爷这是赶着把女儿送过去,日后云家要是......咳咳,不就能顺理成章......”
“啧啧,这位二小姐可真够命苦的,好不容易回京,又跳进这么个火坑......”
“谁说不是呢!不过啊,话说回来,云家那位大公子,学问、相貌,倒是没得挑!”
季雨眼睫未抬,抿了口茶水,正思忖间,另一桌的低语又隐约传来。
“欸,你们听说了吗?原本那些常在京城各处镇守的修士们,就在昨日,忽然走了大半!”
“嗯?有这事?去哪了?”
“这我哪知道?一个个行色匆匆的,像是接到了什么急令......莫非是哪里出了大妖祟,要他们去合力清剿?”
“嘘......慎言!仙家的事,岂是我们能胡乱揣测的......”
季雨心中微动,但这些信息离她眼下这个“相府二小姐”的凡人身份太过遥远,如同水面上泛起的涟漪,看不清深处的暗流。她只默默记下,不再深究。
茶喝得差不多了,信息也听得七七八八。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目光在街道两旁的店铺上一一扫过,最终走进了一家裁缝铺。
“劳烦掌柜,将这些颜色的绣线,每样与我包一些。”她声音轻柔,指了指几种常见且素净的颜色。
虽生意不大,但掌柜见她气质不俗,便也客气地接待了。
季雨付了钱,将那包并不起眼的布袋拿在手中,又随意逛了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缓步向马车停靠的地方走去。
回到马车旁时,魏闲已然等候在那里,手中多了一个细长的锦盒。
“兄长!”
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布袋,他并未多问,只温和一笑:"可逛得尽兴?"
“嗯!”
“那便好。”
回程的路上,车厢内比来时更显沉寂。魏闲只在她偶尔指着窗外某处新奇景致软语相询时,才温声回应一二。
暮色初临,华灯未上,那侧影在渐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修长的手指间,那串深褐色的檀木佛珠在阴影中缓缓转动,规律而沉寂。
马车稳稳驶回相府,停在垂花门前。季雨扶着小厮的小臂,轻盈落地。
魏闲将她送至通往内院的回廊入口处,檐下的灯笼尚未点亮,暮色在这里聚拢成一片朦胧的雾。
“今日走了不少路,阿姌回去好生歇息。”他垂眸看她,语气是一贯的温和。
“嗯!”季雨脸上漾起笑意,“多谢兄长今日带我出去散心。”她福了福身子,这才转身,提着裙摆步入那渐深的廊影之中。
魏闲并未立刻离去。他静立于原地,目光仿佛没有焦点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廊下的穿堂风拂动他月白的袍角,带来一丝凉意。
直到那细碎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周遭只剩下暮色与沉寂,他才几不可闻地动了动身形,侧首,朝一直如影子般默默跟在身后的随从淡声问了一句:
“她方才在街上,买了什么?见了何人?”
随从躬身回禀:“回公子,二小姐只在街角的茶摊坐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并未与人交谈,之后便去了一家寻常的裁缝铺,买了些绣线,除此之外,再未去往他处。”
“知道了,下去吧。”他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
随从无声退下,隐入暗处。
魏闲摩挲着手中微凉的锦盒,又独自静立了片刻,这才转过身,步履平缓地朝着书房方向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愈发浓重的暮色里。
......
自那日取墨归来后,相府的日子看似平静无波,汀兰水榭依旧清静。
婚事自有魏府的管事按部就班地筹备着,无需季雨这“新娘”过问分毫,她只需跟嬷嬷学些礼仪规范和女红技巧。于是,一有闲余时间,她便寻了由头,往东院去。
这日,暮色初凝,细雨悄无声息地笼罩了相府,檐角铃铎在氤氲水汽中静默无声。
季雨站在汀兰水榭的廊下,望着细天井中雨丝交织成的灰蒙蒙的网。
她手中捧着一个靛蓝布帕细心包裹的什物,里面是几块刚蒸好的茯苓糕,淡淡的甜香若有若无地逸散出来。
“小姐,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还是让奴婢陪您一道去吧。”常翠见她拿起门边那柄半旧的油纸伞,立刻了然她又要去东院了,连忙上前,欲接过伞为她撑起。
“也好,谢谢你了。”季雨将手中纸伞递过。
“都是奴婢该做的。”
......
抵达东院已是戌时,书房却仍灯火通明。
小厮见到她,面上露出些许为难之色:“二小姐,公子自午时从宫中回来后便一直在处理公务,晚膳都未曾用,今日实在是没时间见您......”
闻言,季雨脚步微顿,目光掠过紧闭的屋门,随即侧身附耳对常翠低语了几句。常翠点头,撑着伞转身快步离去。
她这才转向阿尽,声音轻柔却带着不易动摇的坚持:“无妨,我就在此等候。有些话......不便转达,我想亲自与兄长说。”
阿尽见状,知她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劝,只得躬身退到一旁。
季雨抱着装着茯苓糕的小布包,默默站在廊下,倚着冰凉的红漆廊柱静静等候。雨丝随风飘洒,洇湿了她月白裙裾的边缘,留下深色水痕。
时间在雨滴敲击瓦当的单调声响中缓慢流逝。
季雨站得久了,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脚底蔓延上来,她轻轻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将那个小小的布包更紧地拥入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终于从内被拉开。
魏闲站在屋前,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连那平日里维系得完美无缺的温柔面具,也似乎因这倦意而显得有些松散。
他抬手按着紧蹙的眉心,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庭院,却在触及廊柱旁那道几乎融入黑夜的纤细身影时,骤然定住。
他显然未曾料到她会在此。
“阿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久未言语的沙哑,“你......一直在此等候?”
少女闻声,像只受惊的小鹿般骤然抬起头看向他。
廊檐下灯笼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微微湿润的长发,和那被寒气侵得失去血色的苍白脸颊。
“兄长!”她唤道,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却又在窥见他眉宇间深锁的倦色时,立刻将音量压低,仿佛生怕惊扰了他。
她冒着细雨,小跑至他面前,将怀中紧捂的布包双手奉上,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
“我做了些茯苓糕,想着兄长每日劳累,听说这个可以养胃安神......我特意做得不甜的!兄长若是饿了,可以先垫一垫......”
她说得有些急切,仿佛要将所有的惦念和心意在这一刻尽数倾诉。那双望着他的杏眸里,盛满了显而易见的担忧与倾慕,像只终于找到庇护的小兽,正努力地、笨拙地向主人示好。
这些天来,她似乎不再装出那副怯懦的模样,是觉得找到可以依赖的人了?
魏闲的目光落向那个被仔细包裹的布包,继而移至少女单薄肩头被雨丝洇湿的、颜色变深的布料。最后,定格在了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中情绪难辨。
这短暂的沉默,让周遭淅淅沥沥的雨声显得格外清晰,几乎每滴雨,都落在了心弦上。
季雨捧着布包的手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流露着她的不安。
终于,魏闲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在廊下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白皙,甚至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冷感。
他接过了那个尚存她体温的布包。
指尖不经意相触,传来微凉的湿润感。
“进来吧,外面凉。”
季雨怔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魏闲又温声唤了遍她的名字。
“阿姌?”
她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敛起裙摆,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偌大的空间照得明亮而温暖,与外间的凄风冷雨恍若两个世界。
宽大的书案上,公文奏疏堆积如山,墨迹未干的毛笔搁在青玉笔山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墨香和一种属于他独有的松木冷香。
魏闲走到书案前,看着她有些拘谨地站在屋子中央,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动物,便执起茶壶倒了杯热茶。
“暖暖手。”他将盛着热茶的瓷杯递给她,而后指向窗边一张梨花木椅子,声音里带着几分安抚:“无需拘谨,坐吧。”
“嗯,多谢兄长......”季雨依言坐下,双手捧着那杯温热的茶水,暖意顺着冰凉的指尖蔓延开来,驱散了雨夜的寒凉。
见他将布包放在小几上,她忍不住轻声提醒,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兄长要不先吃几块糕点垫垫肚子吧,现在还温着,放久了口感就差了。”
闻言,他沏茶的动作一顿。
魏闲终还是应了她。修长的手指不疾不徐地解开那靛蓝布帕打成的、略显笨拙的结,而后拈起一块色泽莹白的茯苓糕放入口中。
几息后,魏闲取过一旁的素帕拭了拭指尖。当他再次抬眼看向她时,眼里已重新漾起她所熟悉的、如同春水般的温浅笑意。
“味道很好,清甜不腻。难为你费心惦记,等了这般久。”
“兄长喜欢就好!”季雨脸上立刻绽开明媚灿烂的笑容,如同阴霾天里骤然破云而出的阳光,之前的忐忑与不安瞬间都在这一刻被驱散殆尽,只剩下纯粹而满溢的欢喜。
魏闲垂眸,避开她几乎有些烫人的目光,视线触及她被雨水浸透的裙摆。
“为何这次不交由小厮转交了?”
季雨捧着茶杯,小声地道:“那样就冷了......”
“那为何也不让小厮通报一声?”
“我怕打扰兄长正事......”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却字字清晰:“我不怕等的。只要是兄长,我等多久都好......”
她将一种全然的、近乎盲目、愚蠢的信赖与依恋,赤裸裸地展露在他面前,却恰好击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那份从不示人的掌控欲,在这一刻得到了难以言喻的满足。
让这双眼睛里永远只能映出他的身影......
这个念头来得突兀,在意识到自己竟生出如此荒谬的想法时,魏闲唇边那抹惯有的笑意淡了几分,
他向来厌恶情绪超出控制,更何况这一切仅是因少女的一句话、一个眼神。
就在这时,门外适时响起一阵轻叩,打破了屋内微妙的气氛。
“兄长,我去开门。”季雨先他一步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
门开处,是去而复返的常翠,手中提着一个双层食盒。季雨接过,轻声道:“辛苦你了,夜已深,你先回去歇息吧。”
“是,小姐。”常翠福了福身,悄然退入夜色中。
季雨掩上门,提着食盒回到案几前。她一边打开食盒,一边轻声解释道:“方才听小厮说,兄长还未用晚膳,便让丫鬟吩咐厨下备了些易克化的宵夜。”
食盒里是一碗熬得糯软的鸡丝粥,两碟清淡小菜,还有一碟捏成小兔形状的豆沙包,瞧着十分可爱。
魏闲的目光在那碟小兔包上停留了一瞬,笑容温煦,方才那一瞬的失态已被完美收敛。
“难为你费心。”
“这都是庖厨做的,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季雨捧着盛满的粥,小心地递至他面前:“兄长快尝尝,还热着呢。”
魏闲接过瓷碗,目光掠过食盒中备着的另一副碗筷,笑意温和:“坐下一起用些吧。”
季雨依言在他对面落座,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粥,小口小口地吃着,姿态拘谨中透着几分乖巧。
书房内一时静谧,只剩下碗勺轻微碰撞的脆响,和彼此轻缓的呼吸声。
季雨悄悄抬起眼帘。
烛光下,他眉宇间的倦色似乎淡去了些许,端着瓷碗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规整。
“怎么了?”
他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温声相询。
季雨赶忙摇头:“没、没什么......只是觉得兄长的手太好看了,所以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说罢,她急忙捧起瓷碗,遮掩羞赧的神色,却掩不住那悄然漫上耳尖的绯色。
他看着这一幕,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
待用完膳食,季雨将碗筷收入食盒,起身欲行礼告退。
“我送你。”魏闲随之起身,抬手自然地接过她提着的食盒。
却在下一秒,又被她抢了回去。
“不必啦,兄长今日这般劳累,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话虽如此,但他仍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失落。
魏闲伸出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顿,终是缓缓收回,温声道:"那让阿尽送你。"
"不麻烦他啦,我的丫鬟就在外头候着呢。”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应了:“......好,夜深露重,仔细脚下。”
“嗯!兄长早些歇息!"季雨笑着与他挥了挥手,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就在绣鞋将将迈过门槛的刹那,她忽然驻足回眸。
暖黄的烛光在她眸中流转,将那份小心翼翼的期盼映照得格外清晰。
“兄长......明日,我还能来吗?”
这一刻的寂静格外漫长。
就在她眼中的光亮即将黯淡下去时,听到了他的声音。
"若你得空。"
季雨的眸子倏地亮了起来,宛如夜空中骤然绽开的烟火。
她用力点了点头,唇角抑制不住地扬起:“谢谢兄长!随时有空!”
自那夜之后,季雨进出书房便成了常事。
有时是捧着新制的点心前来,说是新学的样式,想请兄长品评指点,可那眉眼间的期待,分明只是想听他一句夸赞;有时是带着书卷而来,向他请教不解的诗句......
她总能寻着由头踏进这间书房,每个借口都简单得近乎稚拙,却又透着小心翼翼的亲近。而魏闲也始终维持着那份温和有礼的态度,既不点破这份刻意,也从未流露出拒绝之意。
她也逐渐地大胆起来。得了他的应允,送完茶点后不再急着告退,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角落的蒲团上坐下,捧着书卷静静翻阅。
她翻页的动作极轻,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书页一角,几乎不发出半点声响。偶尔魏闲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首,便能望见她被暖阳勾勒的侧影——长睫在瓷白的脸颊投下细影,专注的神情让整个侧影都透着恬静的光晕。
他执笔的手顿了顿,终是又添了新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