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恋物语》晏宛宛

2、蒲公英的爱

　　1996年。夏初。
　　以梧桐树闻名的S大校园里已经是绿木成荫,繁花似锦，分外美丽。
　　安乔在校园里无聊的乱走。午后的校园安静得没有一丝人声。经过林道时，却意外看到那个坐在树下看书的女孩，她纤细的侧面在葱郁的树影下，有淡淡的笑意，说不出的温柔。让他有一刹那的心动。所以他决定恶作剧一下。

　　“哈，被我抓到了吧！”易晌本来好好地在看书。突然，一个高大的阴影从树后跳出来，挡住了书页上的阳光。
　　易晌一惊，条件反射将手里的《莴苣公主》藏到了身后。
　　一只巨大的手掌摊开在她面前：“在看什么呢？快交出来吧…”
　　这人怎么这么讨厌阿。易晌心想，殊不知，在安乔的字典里，是没有“陌生”这个词的。在他看来，只要是女生，都应该认识他，他向来自诩贾宝玉。
　　初夏的阳光暴烈又温柔，投射下来，在他脸上形成深深浅浅的阴影。
　　易晌确定书不会被人抢去后，才慢慢抬起头来。从她的角度看去，只看到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孩，站在树荫下，看不清眉目，只一双炯炯的眸子，璨若星辰。
　　易晌一阵茫然，仿佛回到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树影里那双含笑的眼。那一刹那的迷失，让她直觉地露出笑容。
　　那个笑容，迷惑了安乔。

　　于是，在水流最缓最慢之处，我用白羽毛写下名字与爱恋

　　十一月的S城，秋天已渐进尾声，天气阴霾，日夜温差遽增。晚上不到五点天色就暗淡下来。
　　咖啡座里却很温暖，开足了暖气，墙角的壁灯透出昏黄的光线，柔和迷离。气氛很好。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咖啡的苦涩还在舌尖弥漫，易晌又舀了一小勺糖，无意识地搅动着小匙，那一点点漾开来的褐色花朵，有丝绸般光滑的纹路，让她的思绪有些恍惚。
　　不经意地偏过头，望向窗外。
　　正有风吹起了落叶，打在窗玻璃上，街上行人稀少，远处亮起了万家灯火。城市在寒冷的秋风中有种萧瑟的美。
　　对面的街上正走来一对亲密的情侣。美丽的女子小鸟依人地偎着他，不知道说了什么，男子温暖地笑起来，细心地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那张温柔的笑脸，那么熟悉。
　　原来，记忆中的少年已经慢慢长大，渐渐走远。只有她还留在原地。
　　如果时光可以停留在那一年，如果自此后山河崩裂，日月无光…
　　那一年，天空清澈湛蓝，午后的风送来榛子树的清香，树叶哗哗地响，紧挨着窗台的榛子树郁郁葱葱，阳光软如手指，抚摸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脸。
　　彼时皆少年，他是她的陈弭，独一无二，无可取代。在她最美最好的时光里，仅有的那一个陈弭。遥远的时光无序地重复辗转，却是再也回不去。易晌黯然地想。
　　傍晚的风已经这样凉，带着凛冽的味道，陈弭却只穿一件白色的衬衫，他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外套被安蓝穿在身上，宽大的几乎垂到膝盖，袖子挽了几层才露出手掌。
　　易晌忽然觉得冬天已经这样近，虽然开足了暖气，上下牙仍是磕磕地扣出声音来。觉得如此孤单。她紧紧抓住衣角，又想起他的那件正穿在别的女孩身上，细密的琐事从心底发芽，无比清晰。
　　“送给你的。”易晌回头，安乔把一个红绒盒子递给她。
　　易晌恍惚地回神。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只戒指，细细的，有精致的花朵图案，泛着白银特有的柔和光泽。
　　“易晌，我喜欢你。”安乔说。
　　她一慌，失手打翻了咖啡杯，褐色的液体在桌上淋漓地流淌。
　　服务员手忙脚乱地过来收拾。安乔再抬头时，易晌却已不知去向。

　　晚上。
　　“姐，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安乔垂头丧气地走进房间。
　　安蓝诧异地挑高了眉，未置可否。从小到大，安乔都是得天独宠的幸运儿，可不见他这么为谁神伤过。
　　“是易晌？”安蓝问，安乔最近一直在易晌身边打转，明眼人一眼就知道，除了易晌。想到这里，安蓝有些无奈。这个女孩的心事没有人能猜透。
　　安乔默认：“今天，我向她表白了。”
　　安蓝没有问，看他的神色就知道结果如何了。心高气傲的安乔总算遇到克星了。
　　“她跑掉了…”安乔低着头，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个在梧桐树下偶遇的女孩，会让他如此念念不忘。她捧着童话书看得出神的样子，被他打断了生起气来横眉竖目像只小猫的样子，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个妖精的样子，不知不觉，她的一切已经走进他心里。再也抹不去。
　　“姐，你说，她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了…”安乔苦恼地喃喃，“为什么她总是拒绝我呢？”

　　1997年，深秋。
　　“易晌，和我一起去北京吧。”
　　“对不起。”她低了头，半晌，轻轻地说。
　　安乔心疼地看着她微垂的侧面，虽然她不再是那个爱看童话爱发呆的易晌，不再是那个听到他的告白就像灰姑娘般落荒而逃的易晌，但她依然是让他心动的女孩。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因为你不爱我？
　　因为你不得不爱他?
　　安乔惆怅地想，但始终没有问出口。
　　易晌的忧伤他看在眼里，只能心疼，他不愿增添她的难过。
　　“小晌，如果委屈了，如果难过了，如果后悔了，如果…想起我了，就来找我。这是我在北京的地址，我会等你的…”安乔把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塞进她手里，温柔地说，这样无奈而悲伤，“三年，我等你三年后来找我。”

　　列车呼啸而过，带起巨大的风声，吞没了站台上送行的亲人们殷殷的叮嘱，切切的凝视。
　　在车窗上一闪而逝的风景中，易晌忧伤凝立的身影早已被抛到很远的地方
　　安乔转身靠在车门上，心里涌起难以言喻的痛。
　　暮霭纷纷，窗玻璃上缓缓映出易晌模糊的忧伤的脸，有昏黄的灯光映照其上，那种说不出的美，让他的心为之颤动。
　　易晌，你的忧伤是为着谁呢？而我这样心痛，又是为着谁？在飞速呼啸的火车里，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失恋的男子。

　　我们的时间涂上悲伤的色彩，我们忧伤相对，无言。

　　1999年，夏。
　　易晌看着镜中自己眼睛里的忧伤，像没有方向的灵魂，决绝地美丽着。今年二十三岁，却已是三十二岁的沧桑。
　　张小娴说：“不望着会令你流泪的东西，那是唯一可以不流泪的方法。”
　　那么，离开你，我是不是可以不再难过。不再彻夜辗转，不能入睡。
　　陈弭，我要离开你…不管要用多少力气，我已决意离开。
　　她轻轻地说，自言自语。

　　4月17日 星期日 天气小雨
　　今天看到一篇文章，一个女子为了等待一个人，从小女孩长到少女，长成女人，然后约定来生。等待成了最悲哀的事情，大海般绵延不绝。
　　突然害怕，自己是不是就是那个女子，历尽沧海横流，耗尽一生。
　　可是，陈弭，这个男子，是我命定的劫。从来没有像这样喜欢过，以后也不会了。他就像是我眼里的细砂，那疼痛，容不得半分遗忘。
　　曾经有一个男孩送我一只戒指，他的眼睛明亮，有灿烂的星芒，如同陈弭。但我终于无法接受，不是他不够好，只是不是他。
　　每一个女孩的心底，应该都有一个梦想吧，当那个梦想中的人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那么其他人都将成为将就。而陈弭，就是我的梦想。
　　只是，我从来不是他的梦想。每个男子都希望，自己的女朋友是安蓝那样聪慧，温柔的女子吧。我明知如此，却是舍不得放不下离不开。很傻吧？应该是的。
　　那个男孩说，给我三年时间，忘了陈弭这个名字。可是，我不知道，这一转身又要用多少力气，才能忘掉那些往事，舍弃那个身影。七年，他的一言一笑早已融入我的骨血…
　　昨天，我在你身边 听着音乐
　　阳光落下你的肩
　　声音寥落
　　唱一些轻轻哼的歌谣
　　笑一下再不为谁回旋的笑

　　我曾经接触过幸福
　　可是怎么抓住
　　一次路过
　　三次回眸

　　我把思念编织在每丝发梢上，随风寄去，盛开在你的身旁

　　“咦，你怎么不加糖？”陈弭突然说。
　　安蓝微讶地抬头看他，有些疑惑。
　　“你以前不是一直要加很多糖的吗？”陈弭淡淡地说。
　　安蓝浅笑了一下：“人总是会变的嘛。”
　　陈弭复又埋头去看文件了。舒缓的音乐在四周环绕，空气静默下来，偶尔听到邻座的情侣的喁喁细语，听不真切。安蓝犹豫着，良久，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个懵懂的男子身上，维系了两个女子的幸福，他自己却仍然看不清。
　　他永远不会注意到，那个咖啡喜欢加很多糖的人是易晌，那个有午睡习惯的人是易晌，那个怕冷却永远不知道加衣服的人是易晌…你把她的喜好记得那么清楚，却不知道自己爱的是谁。
　　“陈弭…”她唤他，
　　陈弭抬头，脸上有些迷惑：“嗯？”
　　“你不去挽留易晌吗？”她终于说了，割舍了三年的爱，心里有难言的疼，“易晌买了今天晚上的火车票，安乔在北京等她。”话一出口，便知从此是诀别。
　　其实，一开始，是我先爱上了你，第一眼就把你放进了心里。你不是外表出众，才华横溢的男子。但是，从你的沉默里，我看到你骨子里的优秀。就像是世间最挺秀的那一颗树，偶然间遇见，从此傲然地进驻我的心里。我曾骄傲地以为，我可以和这个英俊得一塌糊涂的男子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
　　直到易晌出现，很多事也许真的是一开始就注定了，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无法取代。
　　陈弭，细细想来，你从来没有说过爱我的话，连温柔都像是漫不经心的。也许，不能怪你。那个女孩进入你心里时，你也不曾意识到。只怪那女孩出现得早，在我尚未遇见你时，她就已经在你生命里扎根了十六年。

　　时间是最伟大的魔法师，她可以选择隐瞒不说。可是看着易晌孤单离去的背影，她狠不下心。易晌就像是她的妹妹，乖巧，单纯。是自己的出现，断了易晌十六岁绵延至今的深情。
　　“陈弭，你有没有看见那个站在你转身的地方的女孩。她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只是你从来没有转身。”安蓝直视着他，说，语气里淡淡的哀伤。那个女孩连她都会心疼。
　　看着陈弭愀然失色的脸，安蓝的眼里盛满哀伤。这个安静的男子，英俊，聪明，他可以把所有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独独对感情，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最后细细看陈弭清朗的眉目，仿佛看着那三年缓缓而逝的时光，一去不回的年华。
　　“我们分手吧。”她说，隐忍了欲落的泪。她曾在这个男子身上看到幸福的光芒，现在才知道，这幸福不属于她。
　　慌乱的陈弭只来得及说一声“谢谢”，他要去找易晌了。这个她一眼爱上的男孩，终于找到幸福的方向了，却不是她。
　　奶茶清澈的声音轻轻地在响，缠绵而忧伤。她唱得是：
　　我们曾有过一次幸福的机会
　　当玫瑰和诺言还没枯萎
　　别说抱歉我不后悔
　　曾经逆风和你一起飞
　　我们曾有过一次幸福的机会
　　似乎就要拥有爱的完美
　　你说别哭我说不哭
　　然后我们都流下了眼泪…
　　音乐还在环绕，那个白衬衫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店外的人群中。
　　陈弭，我爱你爱了那么久。安蓝在心底喊，隐忍已久的泪终于落下，她扭头不去看他离去的背影。当你觉得悲伤，不要望着会令你流泪的东西，这是易晌告诉她的。
　　再见了，陈弭！
　　原来放弃是这么难的事，安蓝想，以后，再也不会了，关于幸福，她要勇敢地去追。陈弭，你是唯一的例外，因为有一个叫易晌的女孩那么爱你，我比不上她。好好对她！

　　陈弭一路奔去，耗尽全部力气。
　　安蓝，对不起，是我不配拥有你…
　　陈弭不顾一切的奔跑，穿过浓重的夜色，心仿佛要跳出胸膛。
　　那年夏天，那个在树影里笑靥如花的女孩，像个妖精，从此占据了他心里最温暖的位置。只是他一直没有发现。是他太笨，以为安蓝会是那个可以陪他一路行走的女子。谁知，同时伤了两个人。若不是安蓝的聪慧，他至今迷惑不清…
　　上帝啊，不要太晚，请让我来得及抓住这早已降临的幸福…

　　火车站空荡荡的站台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女子，绛色的螺纹长裙，长发飞扬地立在风里。陈弭心里掀起汹涌的波浪。
　　“小晌！”陈弭竭力喊道。
　　火车进站的声音掩盖了他的喊声，眼看她就要登上列车。陈弭只觉一阵绝望涌来，顿时浑身无力。
　　奇异地，这时，易晌却在探灯强烈的光里回过头，仿佛冥冥中注定，那张清秀的脸庞在暮色里缓缓亮起来…
　　“对不起。”
　　易晌看着眼前的男子，眉眼细长，有锐利的锋芒，额上布满因奔跑而沁出的汗。还是七年前在远处等她的男孩，填满了她最初的梦想…
　　今天终于要向他告别，原以为会是多么撕心裂肺，原来最大的疼，便是默默…
　　“你是来送我的吗？”
　　“不。”陈弭愣了下，斩钉截铁地说，“那天，我的歌没有唱完。”
　　“哦。”她微低了头，哦了一声，略显失落。
　　陈弭唇边勾起温柔的笑纹，有一点狡黠。
　　整个黑夜都在沉睡
　　榛子树的清香在梦里游走
　　夏日里的故事 回转了千百次
　　心爱的姑娘 你的
　　泪水洒满光阴的酒杯
　　从此我爱上的人都很像你

　　青梅枯萎 竹马老去
　　走不完的轮回 唱不完的歌
　　我在光阴的低吟里寻找你
　　原来你在这里
　　干净的声音在寥落的站台里回旋，勾起那隐藏在光阴背后的记忆。
　　陈弭无声地望进易晌漆黑的眸子，专注的视线有种安静的力量。他悄悄把戒指套上了她纤细的手指。“不要走！”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易晌勾起幸福的泪涡，天真的笑靥，拾起十六岁那年遗落的花朵。
　　我曾经想离去，用尽全身力气，头也不回。可是，爱情就像水瓶里的鱼，它的眼泪，没有出口……
　　只那 轻轻一声
　　黑夜变白昼
　　寥落经年 美丽不再孤独
　　妩媚 怒放
　　在我 仰起清澈
　　在你 俯下温柔
　　无所谓的，之前再长久的等待，再难忍的昼思夜想，真的，都是没有关系的。只要那一刻，重新见到他，重新看到他站在你面前，对你微笑，唇角扯出细细长长的笑纹…

　　我在风里，以一朵蒲公英的姿态，等待幸福，爬上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