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男神思凡路》微雨黄昏后

2、第 2 章

　　诸神归位，百万神兵，齐聚魔界边境，围满一圈还不够，一层摞一层，黑压压仿佛乌云压顶，将整个魔界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麻雀都飞不出去。
　　泊如一脸懵，慌忙把手绢塞到怀里，问旁边的雨神∶“发生什么事了？又要跟魔族打仗了？”
　　雨神用袖子遮着上妆上一半的脸，相当无奈∶“不知道啊，在描眉。”
　　“……打扰了。”
　　不管雨神看没看到，泊如赔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泊如，发生什么事了？”
　　泊如回头看去，是南山镇的土地神。
　　“不知道啊……”泊如不动声色地蹭脚底板上沾着的沙子。
　　在跟媳妇儿踩沙滩。
　　南山土地忧心忡忡地看向魔界的黑石高墙∶“这些日子，魔族虽然频出祸乱，但没有太大的动作，咱们都是谁的地界上出乱子谁去收拾，现下一起聚在这里，一定是出大问题了！”
　　“帝君被魔族刺杀了！”
　　不知道谁说了一声，众人纷纷把目光投过去。
　　只见长生天尊把拂尘甩到肩膀上，十分悠闲地走过来，还一颠一颠的，在众人面前站定∶“就在昨天晚上，帝君在落霞山上的私宅里。”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空气又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炸了！
　　诸神纷纷竖起大拇指，无限感慨∶“勇士啊！哈哈哈哈！”
　　长生天尊一边摇头，一边搓拂尘上的毛，道∶“也没有很勇，他们本来打算去劫持帝君的书童。”
　　“书童！”
　　“书童！”
　　泊如和雨神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太仗义了！”泊如握着拳头捶胸口，一脸感动，“连个小小书童，帝君都能做到这样，吾等之福啊！”
　　“连？”
　　雨神想看怪物似的看着泊如，然后揪过他的耳朵一通嘀咕。
　　泊如“哦”的一声吸入一大口凉气，眼睛里冒出来星星。
　　“咳！”南山土地假装咳嗽一声，眼角微弯，“这怎么个打法啊？还跟以前一样吗？”
　　以前……
　　诸神回忆起第一次跟随元圣大帝出战的情景，那是何等的……悠闲！
　　根本插不上手，说是观战，就真的是观战，排排站，站成一圈，主要起到了一个瓮中捉鳖，“瓮”的作用。
　　现在“瓮”已经有了，“鳖”也在里面了，就是这“捉鳖”的人在哪儿呢？
　　“砰——”
　　碎石飞溅，一个馒头顶山包瞬间瓦解，平地消失，一阵灰烟拔地而起，长出来一棵蘑菇，浑圆高大，像是那个山包的影子，提醒着众人，这里曾经有一座山。
　　“捉鳖”的人刚刚轰了一个山头。
　　不同于第一次攻打魔族时的以停战为先，点到为止，这一次，倒真有了剿杀全族的狠厉。
　　也是活该，元圣大帝已经承诺过不追往事，给了魔族改过自新的机会，可这群不省心的竟然直接舞到正主前面去了。
　　泊如在这一战中也是开了眼，他单知道天神寿命无穷，现在才知道，天神的灵力似乎也是无穷的，眼睁睁看着元圣大帝跟卷席子似的从这边轰到那边，看都看乏了，元圣大帝仿佛才吃了一道开胃小菜。
　　“哈——”雨神打了个哈欠，依旧挡着脸，“快结束了吧？”
　　“应该快……”泊如看着俯瞰地面，点了一下头，然后拼命摇头，“……快，快出变故了！”
　　畅通无阻一路的元圣大帝居然被截停了。
　　截住元圣大帝的那位，一身褐色短打，头发全部梳起，干净利落，站在悬崖旁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一手持剑，一手掐诀，与悬崖下的元圣大帝对峙。
　　一群找到救星的魔族兴奋大喊，高呼其人名号。
　　“少珩君！”
　　“少珩君！”
　　……
　　见到此景，长生天尊一声令下，诸神飞身逼至前线，也不顾体面不体面，齐声高喊。
　　“元圣大帝！”
　　“元圣大帝！”
　　……
　　一时间整个山谷里，高声震天。
　　元圣大帝转动手腕，金光波动中，生出一把长剑在手。
　　这还是第一次见元圣大帝露神光，诸神一改方才的悠闲，终于有了观战的紧迫感。
　　就在这情绪涨满的氛围里，背负着种族希望的元圣大帝和少珩君开始过招。
　　然后……
　　然后跑了。
　　俩都跑了。
　　起初大家还以为那两位只是在展露飞行术，直到山谷中飞过来一只会放黑屁的乌鸦，乌鸦放了六个屁，身后跟着六个黑点……
　　呱……
　　“喊那么尴尬，不跑才怪……”雨神在旁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可能魔族那边也觉得尴尬，也不作声了。
　　首领不在，两边人面面相觑。
　　魔族那边有个大壮挥起了大刀，让魔族圣姑给一巴掌拍回去，老实了。
　　圣姑带着众魔族原地打坐，疗伤休息。
　　长生天尊也让这边的休息，对，这边的不疗伤，他们刚刚打麻将呢。
　　等到天黑日暮，也没见到那两个回来。
　　哪怕回来一个也行啊，起码汇报一下战况呢。
　　泊如这么想着，没凑上麻将桌的他，百无聊赖地绞手绢玩，一边玩，一边想着媳妇儿。
　　不知道诗诗吃过晚饭没有？
　　“天尊，魔族那边有动静，他们好像去找人了。”南山土地急吼吼地回来，压低嗓子，“咱们也去找吧，万一那两位打个两败俱伤不能动，让魔族那边先发现了，帝君就危险了。”
　　大家都让元圣大帝护得久了，几乎忘了战场残酷，迷瞪一会儿，才意识到，再强的人，也有受伤的可能，就像前任首领，谁能想到他会被煮了呀？
　　“诶！天尊，派人去找帝君吧。”泊如对着长生天尊的方向低声喊话，“不能让他们得了先机啊！”
　　“外围有神兵围着，没有传来任何消息，那两位应该还在魔界。”长生天尊盘腿坐着，没回头，但心里已经部署好了，“大阵营不变，泊如，你带队，插花挑人出去找，另外，跟着那些魔物，就算让他们先找着了，也有我们的人在，绝不能让帝君落单。”
　　“是！”
　　直找到月照中空三更天，双方都没有任何发现。
　　因为前边被元圣大帝轰过，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也无法根据战斗痕迹追踪，只能用人海战，派出去更多的人，地毯式搜寻。
　　寻到濯水畔，有神族在此祭奠，这里是前任神族首领落败的地方，平日里神魔有别，不便来此凭吊，如今正好来了，睹物思人，多有伤感。
　　濯水两岸，是大片的草地，草有半人高。
　　“泊如，你去哪里？”雨神问。
　　泊如趟进草堆里，用棍子拨草∶“我进去找找，万一那两位躺在里面呢。”
　　才走了几步，泊如便听见濯水边传来动静。
　　“泊如，你快来看！”
　　泊如直接飞过去，只见岸边有一片被压倒的草，看痕迹，像是有谁从水里爬上来。
　　难道那两位打斗中不慎落水了？
　　顺着痕迹去找，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件衣服。
　　泊如用棍子把衣服挑起来，仔细观看。
　　“是少珩君的衣服！”
　　泊如还没认出来，已经让对面走过来的魔族认出来了。
　　魔族小子刚一认出来，就要上来抢。
　　南山土地将他拦住∶“急什么？急什么？你们家少珩君起码还找到件衣服，我们家帝君连根头发丝都没找着呢。”
　　“找到了。”雨神眼神好，从衣服的褶皱里抽出来一根闪亮如银的白发，“帝君的头发。”
　　南山土地∶“……”
　　泊如看着衣服和头发皱眉∶“这打得也太激烈了！居然光膀子打？”
　　找不到人，找到个衣服头发也稀罕，双方都想往自己这边争，一言不合便争执起来。
　　泊如恼起来，险些把魔族小子给杀了，幸亏被南山土地拦住，劝他稍安勿躁，在找到元圣大帝之前，莫要激化矛盾。
　　两个魔族小子且不说毁丹重炼，修为不济，不是这些大神的对手，而且寡不敌众，连吵架也吵不赢，一怒之下，便要回去搬救兵。
　　他们往回走，泊如记着长生天尊的嘱咐，也跟着一起，防止他们撞狗屎运，先把人给找着了。
　　一路上也不太平，双方吵吵嚷嚷，吵到情酣处，还要打一会儿，拖拖拉拉，回到两族阵营时，已经到了四更。
　　甫一归阵，泊如便被吓了一跳。
　　对面魔族阵营里，中间站着个人，群魔拥着他，虽然只有背影，但是衣裳熟啊。
　　宽袍大袖，一袭白衣如雪。
　　就是吧，怎么是黑头发呢？
　　“帝君染头了？”泊如喃喃地道。
　　长生天尊微微侧目∶“那是少珩君。”
　　“他怎么穿帝君的衣服？”泊如用手指着对面，怒不可遏。
　　雨神扯了下泊如手中的褐色衣衫∶“你看看这儿。”
　　泊如想到了不太好的事情∶“杀人夺财！丧心病狂！”
　　长生天尊都笑了∶“你，你……”
　　“帝君若是真出事了，那边早就把咱们剁了下锅了。”南山土地把手放在泊如的肩膀上，目光关切，“有空找人给你看看吧。”
　　泊如∶“……”
　　“那个少珩君是走回来的，我看他步伐有点不稳，想来是受重伤，驾不动云了。”长生天尊面带忧虑地看向远方，十分迷茫，“也不知道咱们家那个怎么样了？”
　　魔族将少珩君迎了回去，众魔兵依次退入魔宫，最后两个，进去后顺手将黑色大门一关，留下诸神在外边眼馋。
　　自家那只怎么不会自己回来呢？
　　长生天尊又跟守在外围的神兵确认了一遍∶元圣大帝确实没有从包围圈出去。
　　找吧，找吧！
　　又去找了一阵，泊如这回把濯水两岸的草地也拨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收获，马上就要挖地了，却看到魔宫门前的山谷中打出了一支烟花。
　　是长生天尊打的。
　　不好了，要出事！
　　泊如连忙赶回去，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魔族城楼上的灯笼换成了白色，还挂上了白旛，连红色大旗都收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谁死了？”
　　长生天尊面色沉重，沉吟不语。
　　雨神见泊如等得心急，便小声对泊如说∶“现在还不能确定，昨天魔族被帝君打死的不少，但能在城楼上挂白旛的，一定是魔族中有些地位的。”
　　“是少珩君吗？”
　　“就怕不是他。”
　　正所谓哀兵必胜，战时的白旛，比一切鼓舞都有用，少珩君实力之不俗，大家有目共睹，现在元圣大帝没个影子，若是魔族发难，以神族这个倾巢而出的动静，诸位高阶神明全部站在人家门口，只怕是死伤惨重到不能估算呐。
　　雨神提议，让那些实力稍弱但在人间作用很大的土地、河伯等稍微退后些，以防神族系统崩溃。
　　长生天尊紧紧地盯着魔宫大门，语气坚定∶“不能退！”
　　“天尊？”
　　“列阵站好！”
　　长生天尊将拂尘化作权杖，横在身前，随时准备迎敌。
　　泊如叹了一口气，长生天尊吧，他的调度能力无人不服，但是吧，这个战力，没有一个人敢恭维。
　　几个自持战力能不输阵的，默默站到前排。在长生天尊尴尬到有点不知所措的目光里，泊如把他拽到了后面。
　　泊如∶“站好。”
　　长生天尊∶“……”
　　伴随着一声嘹亮的鸡鸣，五声鼓点响起，天光大亮。
　　魔宫中敲起丧钟，一共二十五声。
　　也不知道魔族是什么规矩，诸神也猜不出来这钟声有什么寓意，只能严阵以待，随时面对突发情况。
　　魔宫大门缓缓打开，一个木牌灵位率先登场。
　　〔先尊主少珩君林安贶之位〕
　　神族阵营里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低语，总结起来，不外乎两句话。
　　第一句∶姓林？他有姓！他居然是个凡人！
　　第二句∶死得也太突然了，不是诈的吧？凡人把精力都用到脑袋上了，最懂那些弯弯绕绕！
　　魔族举族带孝，一片素白。
　　圣姑面容凄切，自缚双手，捧着牌位，走在最前面。
　　身后诸位，女子脱簪缚手，男子含玉去衣，以示毫无武装，诚心归服。
　　“魔……魔族圣姑，蕊珠，代，先尊主……乞降！”
　　一句话，啃啃巴巴说完，便悲怆落泪，但顾不上擦，高举牌位，跪在尘埃里。
　　“先尊主奉元圣大帝法旨，族人有生事作孽者，杀！有嗜血潜患者，贬！”
　　“先尊主临终嘱咐，吾等悉从。”
　　“伏请帝君怜悯，赐亡者安，赐生者定，赐幼子长命，赐妇人洁身。”
　　诸神把目光投向长生天尊，等他表态。
　　长生天尊将权杖掷地，诸神退立两旁，给他让出来一条路。
　　虽然怀疑魔族有诈，但是也不能在这个时候露怯，大人不在，也得把场面撑起来。
　　“少珩君在两个时辰之前还康健如常，圣姑莫不是在搞什么动作吧？”
　　圣姑将牌位捧在怀里，垂着头，老实答话∶“蕊珠不敢欺瞒上神，少珩君宿疾缠身，时时背痛，已有七八年了，昨日，昨日虽蒙帝君照抚，只可惜命中福薄，难承天恩。上神见他康健如常，不过是回光返照，残灯复明，回去后，没撑过两刻，便撒手人寰，已经去了。现有梓宫停在大殿，供上神查验。”
　　说是梓宫，但真见着了，才知道是圣姑才思敏捷，舌灿生花。
　　这分明就是个没床头、也没床尾的木板床嘛！
　　少珩君就躺在这个木板床上，还穿着那件白衣，脸上覆着一张黄纸，能看出露出的皮肤已有青灰之色，俨然是一具标准的尸体了。
　　长生天尊探过其颈脉、虚里，面色稍松，沉声道∶“确无生机。”
　　诸神也是松了一口气。
　　“不对！”长生天尊又去探少珩君的丹田，“灵丹何在？可是被尔等私藏？”
　　灵丹啊！
　　若是平常也就算了，这可是魔族啊，他们家的灵丹可有说头了！
　　别家修士都讲究身死道消，可魔族不一样，他们可以把别人的灵丹拿过来自己用，不止灵丹，连血肉都能让他们独有的功法吸出灵力来，这也是魔族嗜血吃人的根本原因，而非是口腹之欲。
　　两个时辰之前还能行走的人，说死就死了，现下灵丹也没了，泊如已经在怀疑少珩君是被魔族杀了。
　　圣姑被一圈的目光锁定，连忙开口解释∶“少珩君的灵丹，已经献给帝君了，还请诸位上神明察。”
　　献？
　　被生刨了吧！
　　某位小神官已经想把这位圣姑带回去替他处理公文了。
　　泊如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这位少珩君昨晚上到底经历了什么？
　　看濯水附近的情形，少珩君战败落水之后，应该是有过一场去衣乞降，然后，是一场战败者的谈判。
　　那该是何等惨烈的谈判？
　　硬是在元圣大帝的气头上，把魔族从生事作孽和嗜血潜患之间，摘出来一份活的，或许只有他才意识到魔族中也有纯良之辈。
　　代价是什么呢？
　　灵丹没了，命也没了，魔族的依持也没了。
　　拖着濒死重伤的身躯，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走回来，还不敢死半道上，就为了回来说两个字∶投降！
　　雨神小声说∶“少珩君为了给魔族留一线生机，也是拼命了。”
　　泊如也跟着嘀咕∶“真狠呐！”
　　“不许妄议帝君！”长生天尊严肃地用权杖磕地板，“谁都有阴暗的一面，适当发泄，并无不妥。”
　　适当发泄？
　　泊如眨巴眨巴眼，没说话。
　　不管怎么样，长生天尊终于找到退场的理由了！
　　诸神被留下查阅魔族户籍，为后续处置做准备，长生天尊则以向帝君核实为由，亲自去找家里的顶梁柱了。
　　这年头还有丢柱子的，没天理啊！
　　魔族地界实在找不到，只能往别处找了，这根柱子避开所有耳目溜达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神府是一定要去找的，可那地方长着吃时间的大嘴，由是如此，泊如一众等了四个月，才终于等到长生天尊回来。
　　长生天尊带回来了一句话，一句废话。
　　“有生事作孽者，杀！有嗜血潜患者，贬！”
　　额……
　　早知道就按少珩君说的办了！
　　一场针对劣迹魔族的剿杀正式拉开帷幕，不仅仅是魔界中现有的魔族，分布在三界各处的魔族全部归于此列。
　　在圣姑的配合下，按照户籍册子，精准定位，凡有带头作乱记录的，不管身在何处，也要追至跟前将其诛灭。没有带头作乱，但嗜血吃人的潜在作乱分子，一律贬入寒水关面壁思过。
　　泊如天上跑完地上跑，也不清楚这场令天地变色的剿杀究竟进行了多久，只知道阿沁这位神王心尖宠已经成了一句帝君英明。
　　剿杀结束之后，活着的都挺开心的，没有魔族跑出来狩猎吃人，大家可以放心走夜路了，感谢帝君，帝君威武！
　　魔族那边也挺开心的，刺儿头杀了，带案底的关了，剩下的“良民”在少珩君搏来的生机里终于能安生了，感谢吾王，吾王安息！
　　泊如也在心里感激少珩君，若非是他留下遗言，圣姑未必会配合，甚至会反抗，那么，这场剿杀行动将会持续更久。
　　诗诗也要等更久。
　　结束后，庆功宴在神府摆了两天，泊如一滴酒也没敢喝，因为他不敢在神府醉去。
　　神府酒烈，一场酣眠，便是人间一轮沧海桑田。
　　诗诗还在沙滩上吗？
　　一定不在了。
　　她现在在干什么？
　　宴会结束，泊如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支箭，就差一把弓……
　　弓没来，长生天尊来了。
　　“元陵江有两个水怪……”
　　罢了，好事多磨。
　　整整六年了。
　　“诗诗，我终于回来了。”泊如虚拿着那个绣了莲蓬和石榴的手绢在面前，轻轻地嗅，“明天，明天我们就正式成亲。”
　　八月的中午，本来难得见风，却让泊如赶上了。
　　小风儿一吹，手绢翩然而去，泊如连忙去追，却见那手绢落在一个少年手里。
　　那少年赤脚穿着草鞋，白汗巾扎着的靛蓝色灯笼裤盖到脚面，绛红色抱腹，洗得发白的浅褐色褂子敞怀穿着，头发随意地扎成丸子，两额分别垂着小碎发，一手撑着素白纸伞，另一只手拿着泊如的手绢。
　　这少年有点眼熟，泊如在七年前见过。
　　那时候，这孩子十八九岁，现在七年过去了，他居然还是七年前的模样！即使有点成熟，但最多二十岁，不能再多了。
　　这小子莫不是有什么驻颜方？
　　泊如有点心动。
　　经过这场大剿杀，泊如攒了不少功德，但是要想炼成命石，那还需要一些功夫，而诗诗已经二十四岁了，还要再等，女孩子嘛，肯定爱美了，若能给她寻个驻颜方，她一定高兴。
　　“林潜！”
　　泊如叫了一声，那少年果然回头，确实没有认错人。
　　林潜警惕地看着泊如跑过来，面露不善。
　　泊如理解他被陌生人叫出名字的紧张，连忙解释∶“莫慌莫慌，我们见过，七年前，弥子山脚下，有一条琮水，你在那条河里捡了一条被遗弃的黑狗，我恰巧路过。”
　　林潜放松一点∶“嗯，有那么回事。”
　　泊如继续回忆∶“你对狗说，我叫林潜，我要带你除魔卫道！”
　　林潜“哼”一声，扭头就走。
　　“诶诶，别走啊！”泊如连忙去追，心说你起码把手绢还我啊，“贤弟，贤弟啊！”
　　林潜猛地停下，语气不耐烦∶“何事？”
　　“这个……”泊如指着林潜手中的手绢，“是我掉的。”
　　林潜把手绢拍到泊如怀里，又走了，只留下一句∶“那恭喜你了！”
　　“恭喜？恭喜什么？”
　　“你夫人有了。”
　　“有什么？”
　　林潜停下步伐，看着泊如，露出关切的目光，然后被蠢笑了。
　　看着林潜的笑容，泊如后知后觉感到有点不对。
　　莲蓬？石榴？
　　子！子！子啊！
　　泊如看看手绢，然后看向林潜，试探着说∶“我当爹了？”
　　林潜嘲笑泊如一声，然后走了，留下泊如自己在大街上消化信息。
　　“我当爹了！”
　　泊如也不顾身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大喊一声，然后抓了一个无辜的大哥，给了人家一个熊抱，把大哥吓得不轻。
　　“哈哈哈……”
　　“有病！”
　　等泊如回过神来，林潜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但泊如现在也没心思去找驻颜方，有缘分再说吧，他得赶紧去找诗诗，当然也不能空着手去，要去柳泉戏院买话梅，买两封。
　　六年过去，除了油漆不如从前鲜亮，柳泉戏院整体上还是老样子，有戏台，戏台下边是给客人坐的桌椅，两边还有台阶，是给站客留的，那卖果子茶水的摊子就在戏院门口，既能供应看戏的客人，也能卖给路人。
　　摊子的主人也换了，以前是个老头，现在是个中年人，泊如认得他，他是老头的儿子，从前在戏院里面跑堂，如今也混上掌柜了。
　　“小掌柜，要两封蜜腌话梅。”
　　“得嘞！”
　　小掌柜麻利地从坛子里用勺子盛出来一盒，盒子里衬着油纸，一盒便是一封的量。
　　封好一份，再用勺子往坛子里掏时，小掌柜面上赔笑∶“不好意思啊，客官，这一坛卖完了，不够一封了，但您别急啊，我马上让人去窖里取去。”
　　让别急，但泊如已经有点急了。
　　“客官，要不您上里面看会儿戏，里边凉快。”小掌柜又从茶壶里倒出来一碗凉茶，双手捧着送过来，“您喝一碗茶，这小店送的，您败败火。”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泊如安慰着自己，把凉茶接过来，嘱咐小掌柜快点，然后进戏院里面了。
　　进到戏院里面，泊如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来了。
　　林潜，原来你小子正在这里看戏呢！正想找你要驻颜方呢！
　　泊如端着凉茶坐到林潜旁边∶“林贤弟～”
　　林潜瞥了他一眼，把嘴里的蜜腌话梅咽下去才说话∶“你也来看戏？吃果子吗？”
　　泊如看见林潜的蜜腌话梅，心说∶我说我的怎么凑不够了，原来让你小子买走了！
　　“我在门口买过了，不吃你的了。”泊如呡一口茶，把茶碗放到桌子上，捋好口条，准备忽悠林潜的驻颜方，“愚兄……”
　　“你怎么会买戏院的果子？”林潜明显有点嫌弃。
　　“戏院的果子不好吗？我内人说戏院的蜜腌话梅是最好的。”
　　“哈哈，笑死了！戏院的果子又贵又难吃，得去西街的果子铺买，嫂子说戏院的好，肯定是你没给她吃过别地儿的果子！”
　　“我……”泊如一时语塞，一点儿也反驳不出来。
　　当年带诗诗出来看戏时在门口买过蜜腌话梅，诗诗说这是最好吃的果子，从此泊如就认死理了。
　　泊如在内心检讨一番，发誓以后一定要带诗诗多尝试一些东西，看看到底哪个才是最好的。
　　在泊如检讨自己的时候，台上已经开场了，锣鼓声叮叮咣咣响起来，林潜已经进入到看戏的状态中。
　　泊如明知道不好打扰，但为了能让诗诗高兴，拼了！
　　“愚兄见贤弟如今过得这般自在，想来是有些奇遇，不知道贤弟现在何处高就啊？”
　　“日子过不下去，找了个好人家。”
　　“哦～成亲好！成亲好！”泊如咬咬牙，脸皮又厚了几分，“不知是哪家千金有此艳福……”
　　“你在说什么？”
　　泊如赶紧噤声，满脸堆笑。
　　“元陵江的水怪如何了？”
　　林潜挑着眉毛看泊如，仿佛在看他到底能有多少傻气往外冒。
　　元陵江距此地四百里有余，林潜分明是个凡人，他如何知晓？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们刚刚见过。”林潜嗤笑一声，“在神府。”
　　在神府？
　　在神府总共见过……天尊……帝君……都不长这样啊！
　　不对，还有一个！
　　那家伙全程是背影！
　　“阿沁！你是阿沁？”
　　林潜点头。
　　泊如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好人家？你这人家也太好了！
　　怪不得容颜不变，你想倒回去过童年也行啊！
　　驻颜方没了，泊如有点泄气，小声嘀咕着∶“你不是要除魔卫道吗……”
　　说完这一句，泊如愣住了。
　　对上了，全都对上了！
　　神府里那位就不是个管事儿的，他当年出山时，一开口就是“以往诸事，一概不咎”，前任首领的骨头还在旁边挂着他都没管，他根本就不是为神族出头的，他是被长生天尊软磨硬泡拉过来的外援，打一架就走的那种。
　　这么多年，神府里都是长生天尊忙里忙外照应，那位什么都不管，怎么突然出来个书童阿沁他就疯了？给魔界轰一遍还不解气，还得追究到个人，来场彻底的大清洗。
　　原来如此啊，是林潜在背后“教唆”的！
　　林潜啊林潜，你就是这么除魔卫道的？
　　好一个，巴蜀捷径！
　　台上的锣鼓响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一声悠长清亮的戏腔∶“看人间——”
　　紧接着冒出来一团烟雾，烟雾里出来个舞水袖的钿头戏子，一亮相，便得了满堂彩。
　　林潜却摇摇头，拿起一颗话梅，放进嘴里慢慢嚼。
　　泊如问他∶“你倒懂门道，才唱了三个字你就觉得不好？”
　　林潜把话梅核用骨碟接着吐出来，才答道∶“这是出仙子和凡人书生的故事……”
　　“这怎么了？”泊如不解地问，“你应该熟啊！”
　　“这是个青衣，没看头。”林潜的失望都挂到脸上了，“得看花衫，能文能武，有心思爱人，也有能力爱人，差一样，就成了悲剧了。”
　　泊如立刻在心中庆幸自己是个能拿刀的，若有人敢欺负诗诗，直接就是一刀！
　　想到这里，蜜腌话梅也取回来了，小掌柜捧着两封蜜腌话梅给泊如送来。
　　泊如付了钱，乐呵呵地奔向冯诗所在的小渔村，却不知道，自己虽非青衣，倒也不是花衫。
　　他心中盼了六年的姑娘，再也盼不到他回来了。
　　小渔村的变化挺大的，新铺了一条石子路，村口还盖了新的门楼，泊如站在村口，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
　　沿着石子路进村，泊如有一种新女婿第一回走亲戚的感觉。
　　要按泊如的想法，他和诗诗早就是正经夫妻了，他们曾在海上一个景色优美的小岛上，按照神族礼仪，向天地起誓，互许终身，但是诗诗说还要按凡间女子出嫁的流程在村里也办一次，让村里人见见新女婿。
　　泊如没有理由拒绝，当即同意去准备聘礼，只可惜，耽误了。
　　好在现在三界安定，终于可以把婚礼补上了。
　　婚礼第一步，提亲！
　　泊如兴奋地走在村子里的小路上，不时地观察行人，能遇见诗诗最好，若是遇不见，也找个熟识的，请他引路，主要是海边多风，屋子改建颇多，六年没见，还真是有点认不清楚了。
　　“诶？那是江泊如吗？”
　　有村民发现泊如了。
　　泊如“啧”了一声∶“江泊如，好陌生的名字！”
　　泊如本是没有姓的，但是要按照凡间的规矩来，诗诗说哪家女嫁作谁家妇，宾相要问的，怎么能没有姓？
　　江河湖海，姓江好了！
　　然后，泊如就变成江泊如了。
　　江泊如去套近乎了∶“是四婶子叫我吗？是我，我回来了，诗诗呢？”
　　见泊如走过去，四婶子躲瘟神似的带着小孙子快步走了。
　　“诶诶，四婶子！我是江泊如啊！”
　　“呸！”
　　“……”
　　泊如运起灵力，偷听四婶子和她孙子说话∶离那个打旛子远一点！
　　泊如∶“？？？”
　　“诶，她六叔！”泊如又找到了一个目标，“我是江泊如啊，我回来了！”
　　六叔脖子一拧，给吐了口更大的。
　　泊如急了。
　　不是！这什么事儿啊？
　　熟人靠不住，找个不熟的。
　　泊如瞄着一个落单的小孩儿，一脸讨好地上前，又找出来一颗从林潜桌子上顺回来的橘子糖，递给小孩儿∶“小弟弟～哥哥请你吃糖～”
　　小孩儿把糖收了，塞进嘴里。
　　“小弟弟，你知道冯诗姐姐在哪儿吗？”
　　小孩儿想把糖吐出来，让泊如强行给捂回去了。
　　“小孩儿！给你说正经事儿呢！冯诗姐姐在哪儿？”
　　“死了。”
　　泊如掏了掏耳朵，蹲下来，扶着小孩儿的肩膀，用着最后一丝耐心，强挤出来一抹笑∶“小弟弟，冯诗姐姐，冯诗，我要找冯诗，你知道冯诗是谁吗？”
　　“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啊？”
　　“我爹说她不是好女人……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
　　泊如猛得起身，把小孩儿创倒在地，指着痛哭的小孩儿一顿输出。
　　小孩儿一哭，这下可来人了，恨不能一个村子的人都围了过来，却唯独没有冯诗。
　　泊如扫视众人，没见到一丝欢迎的意思，也是彻底没了耐心，大声质问道∶“冯诗呢？”
　　村民的脸色更难看了，七嘴八舌的，出不来一句好话。
　　再是愚钝，泊如也明白这是有事不好了，可偏偏人多嘴杂，什么也听不清，正着急呢，忽然听见有人喊∶“冯老二来了！”
　　冯老二是冯诗的父亲。
　　泊如仿佛见了救星，眼巴巴地看着冯爹过来，然后挨了一个大嘴巴。
　　让老丈人打了，泊如也不敢还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坏了，诗诗出事了。
　　想到自己与冯诗到底没在凡间举行婚礼，泊如思量再三，还是叫了“伯父”。
　　“伯父，诗诗呢？诗诗怎么了？”
　　冯爹狂摔拐杖，骂得满嘴喷沫∶“畜牲！畜牲啊！就是这个畜牲，害死了我的女儿啊！啊！”
　　骂到气急处，冯爹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冯爹扶到路边的石头上坐下，又是拍背，又是顺气，时不时地送给泊如一记眼刀子。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泊如又问了一遍，终于有人愿意给他骂个明白话了。
　　“原本以为你是城里的公子哥来海边玩的，没想到啊，是来拐我们闺女的！你把我们闺女害死了！该死的畜牲，天老爷怎么还没有把你收了去？”
　　四婶子急头白脸地给泊如骂了一遍，气到去墙根下边喘气去了，才停口。
　　泊如明白大概意思了，自己没有和诗诗在凡间举办婚礼，所以被人当成了登徒子，而诗诗在等待他的过程中，不幸去世，所以村民都觉得诗诗的死跟他有关。
　　扶着有点发蒙的头，泊如大口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诗诗带着护魂铃的，还有救，至少能救回魂魄，救回魂魄也是好的。
　　泊如抬起手，正要念诀找护魂铃，却忽然被人扶住了。
　　是冯云，冯诗的堂妹，跟冯诗关系最好。
　　冯云把泊如搀扶到路拐角后面的墙根，面上和善，但一开口也是抱怨∶“江大哥，你怎么能负了堂姐啊？”
　　“我没有，我只是有事耽搁了！”
　　“知道你们城里人忙，可是再忙，你也得送一封信啊！你突然没了音信，大家都以为堂姐被野男人骗了！”
　　“啊！我错了！”泊如抱住头，双手狠狠地抹下来，把脸都弄变形了，“云儿，诗诗到底怎么死的？”
　　冯云却道∶“别问了，轮不到你管！她已经嫁到隔壁村的程家了。”
　　“嫁了！”
　　泊如的声音抬高了八个度。
　　“堂姐年纪到了，又没有相好，媒婆肯定会上门的。”
　　泊如想反驳说自己是相好，但想到自己多年音讯全无，也不敢再提，只小声说∶“嫁了，就好好过日子吧，为什么会死？程家对她不好吗？”
　　“唉！”冯云叹了一口气，沉默许久才继续说下去，“堂姐的肚子大了，让程家撵出来了，你怎么能带着我堂姐做那样的事？”
　　“我们已经成过亲了，对天对地，起誓，互许终身！”
　　冯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私定终身也能算成亲？你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没问名，没下帖，算什么成亲？”
　　“这些会有的，我只是耽误了！”
　　“跟我堂姐亲热你怎么不耽误？”
　　“……”
　　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照在泊如脸上，火辣辣的。
　　“我堂姐被程家撵出来，只能去流浪，搭的棚子，每年都被风吹坏，她还带着孩子，不能出海营生，越过越穷。”
　　泊如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不回家等我呢？”
　　“回家？回渔村吗？”冯云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堂姐已经出嫁了，程家才是她的家，程家不让她回家，她就只能流浪。”
　　“这又是什么规矩？”
　　“这是天老爷定下的规矩？”
　　天老爷？所以是因为天老爷，诗诗才有家不能回的？
　　泊如瞬间来劲了∶“天老爷是谁？”
　　“天老爷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神明！”
　　“屁！”
　　说起神明，那可是到了泊如的地界了，天神、地祇，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若是论伟大，泊如自觉地把自己在内的所有地祇排除在外，至于天神，泊如见过俩，一个是元圣大帝，这家伙就是神族供着的武器，平时就是纯混子。另一个，是神族前任首领定宸大帝，这位一整个好人为爹，不管何处灵气汇聚生成新神，他都亲自去接，给人起名字，外带昵称，元圣大帝的名字也是他取的，昵称叫宝贝儿，这种一见面就嘘寒问暖的天神怎么可能会定下这么不近人情的规矩？
　　天老爷肯定是个江湖骗子大神棍！
　　可怜诗诗，一个人带着孩子，有家不能回，吃那么多苦，她得多难过啊。
　　泊如到底没能从冯云口中问出冯诗和孩子的下落，只得催动法术，去寻找护魂铃。
　　护魂铃距离泊如所在的地方并不远，泊如眼中亮起来，飞速赶过去，发现目的地并不是什么坟墓，而是一个银饰作坊。
　　没关系的！
　　护魂铃是泊如特地为冯诗准备的，下过血契，就算是护魂铃离体，只要冯诗魂魄离体，护魂铃也能远程施法，护住冯诗的魂魄。
　　泊如走进银饰作坊，十分幸运，一眼就看见了护魂铃——躺在银匠旁边的托盘里，碎成五块。
　　冯诗的魂魄，护不住了。
　　“是你把铃铛切开的？”泊如抓住银匠的衣服领子，怒不可遏，“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银匠比泊如火还大∶“你这孬种，一去五六年，没给婆娘留一两银子，还敢瞪眼？把手撒开！”
　　没给婆娘留一两银子。
　　没留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
　　银子。
　　泊如被银匠轻而易举地推开了，桌子边沿，双目无神∶“诗诗，需要银子？”
　　“你以为呢？她是神仙？喝西北风啊？当时我就看不惯你，进城看戏，进城吃果子，这算什么呀？”银匠拿出来一把银扣子，在手里掂掂，“你给的破铃铛算什么呀？云丫头的夫家最近给她下聘，特地来我这儿打银饰，连扣子都要银的。”
　　“你家那个，没米下锅，来我这儿卖铃铛，我说那么小，一整卖给我得了，可她非要留念想，一次卖一点，可到了最后，还是零零碎碎的全部卖给我了……”
　　泊如看着托盘里的铃铛碎片被银匠倒进熔炉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别在这趴着了，净耽误我干活，你要是有空，去樊川找找吧，诗诗在里面淹死了，尸体还没找着呢，程家不会找她的……”
　　淹死的！
　　泊如直接炸了！
　　“怎么能是淹死的？”
　　“怎么不能是淹死的？就在十天前，你儿子，江星遥，走丢了，诗诗找了一天，最后抱着个酒坛子回来了，在樊川坐了半宿，村里有人心疼她，去叫她，亲眼看见她掉进去了，嘴里还说着，江郎，你终于回来了～好，你回来了，找她去吧！”
　　信息多到捋不过来，泊如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口中不停地念着诗诗。
　　淹死的！
　　在水里淹死的！
　　为什么是在水里淹死的？
　　十天！为什么是十天？为什么啊？
　　这十天里，泊如在干什么？他在神府正殿前面等了八天，在寝宫前面等了两天。
　　本来可以赶上的，本来一切都可以改变的，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啊？
　　泊如在小渔村里狂奔，在沙滩上打滚，用最狼狈的方式试图与诗诗所在的世界接轨。
　　可是什么都没有用了，那个眉心长着红痣的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泊如跌跌撞撞的走在官道上，这是他和诗诗进城看戏的路，路还在，但陪他看戏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酒！”
　　泊如扑进一家酒馆，摔在台阶上，爬着来到柜台前，他想要找到那坛诗诗喝过的酒。
　　“我要酒！”
　　“客，客官，您要什么酒，要多少？”
　　“……不知道。”
　　掌柜的拿了一瓶酒向泊如介绍∶“客官，您看，这是小店卖得最好的酒，试试吧。”
　　泊如拿过酒瓶，看了一会儿，然后扔出去，把酒瓶摔得粉碎∶“不要瓶，要坛！”
　　泊如拿出来身上所有的银子，在掌柜震惊且担心的目光中，抱着酒坛离开酒馆，回到大街上，继续寻找诗诗的影子。
　　“诗诗！我回来了！啊！”
　　柳泉戏院已经散戏了，看客三三两两地从戏院里出来。
　　泊如逆着人流闯进去，站在观众席中间，呆呆地站着，看着台上拆道具，象征仙宫的装饰被分解，扮演仙长的戏子摘了盔头来帮忙。
　　落幕了，散场了，一切……都结束了。
　　“啧啧，还是得找个有权势的，太惨了！”
　　是林潜，他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抿着茶，像是在等谁。
　　泊如缓缓地走过去。
　　还能等谁？等你的好人家，等你顶有权势的好人家！等你不顾别人死活的好人家！
　　一想到自己在神府焦急等待的时候，一边是林潜趴在书案下边不食人间烟火，另一边是冯诗失去孩子因醉幻扑水而死，泊如就气不打一处来，酒坛子脱手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对元圣大帝的恐惧，只有想毁灭全世界的报复。
　　酒坛子没有像泊如想象中的那样把林潜砸得脑袋开瓢，却被林潜回手接住，手腕轻转卸力，最后稳稳地被林潜托住。
　　“呵！”
　　泊如笑出了声，忘了，这家伙只是修为不高，他是练过的！
　　若是诗诗有这能耐，光凭着打家劫舍也不至于为了一两银子饿死。
　　林潜托着酒坛子，望着泊如，眼神凌厉，颇有上位者之姿。
　　泊如看见他这高傲的眼神就来气，挥出拳头就要教训这个无忧无虑的家伙，却意外被林潜躲开，三招五式下来，竟让林潜占了上风，而且林潜还是单手。
　　“呵，凡人！果然擅长这些弯弯绕绕。”
　　林潜冷冷地看着他∶“是你太依赖灵力，忽视了体能。”
　　“灵力？”泊如伸手祭起灵气，浑身都笼罩着一层水汽，“本神还就依赖灵力了，你奈我何？”
　　暴击杀出的时候，林潜翻了个白眼，所幸直接坐下了，翘起二郎腿，看泊如表演。
　　暴击反弹，泊如被反噬，直接飞了出去，撞到戏院的柱子上，落在地上的时候还滚了两圈。
　　泊如趴了半天没起来，林潜抱着酒坛过去，把剩下的酒全部倒到泊如头上，然后把坛子摔了，就在泊如的耳边，把泊如震得抖了一下。
　　泊如抬起头，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迹，看看手上的血，又看向林潜∶“你身上有法器。”
　　“废话！”
　　林潜说完这两个字，便留下一锭银子当戏院赔偿，然后扬长而去，走到门口，撑起素白纸伞，连阳光都不能侵染他分毫。
　　泊如委屈得呜呜直哭。
　　有功夫，有修为，有法器，明明什么都不怕，还要那么多人为你劳师动众。
　　我的诗诗，我的诗诗什么都没有，她只有我，还要被你抢走。
　　所幸林潜留下了银子赔偿，如果不然，拿了所有银子买酒的泊如可能要有难堪了。
　　泊如被戏院小掌柜赶出来，还在嘻嘻哈哈地傻笑，跌跌撞撞地沿着大街走，越走越黑，直到乌云遮住了整个天空，又往泊如头上泼下一瓢水。
　　泊如抬起头，看向雨水落下的地方，却怎么也望不到头，总觉得灰蒙蒙的。
　　“小伙子，快找地儿避雨吧！”
　　路过的大爷都看不下去了，把泊如往路边推推，让他站在别人的屋檐下，然后深藏功与名，又消失在雨里。
　　泊如感觉有点累，往后靠了一下，却直接坐到人家院子里去了。
　　这是一座废宅，门上的锁早就锈得掉渣，轻轻一碰就彻底断成了两截。
　　院子里的草也挺高的，能挡住泊如的狼狈，泊如顺势就坐在草堆里了，刚好门上也有顶，还挺安逸的。
　　泊如坐在草堆里，先是看路上的行人，一点一点地眼光放长远，又开始看路对面的院子，那个院子比这个废宅好多了。
　　那院子门敞着，能看到里面有四水归堂的天井，天井下边是荷花池，荷花池一圈摆着各种花草绿植，荷花池旁边有个木台，台上有个摇椅，摇椅上有个人，那人躺着，脸上盖着本翻开的书。
　　堂屋里撑出来一把画着柳叶的小伞，伞下的人穿着跟荷花一样颜色的夏衣，正扶着门框换木屐。
　　木屐走下台阶，绕过荷花池，来到木台前停下。一双赤足踩着木板到摇椅那边，小心翼翼，然后对着摇椅腿踩一脚就跑。
　　摇椅剧烈摇晃，泊如的心剧烈蹦跳。
　　那两个人……
　　赤足慌慌张张跑出来，穿木屐时手中的伞没来由地一晃，一只脚马上要踩空，人也往后一倾。
　　他没有像冯诗一样摔进樊川，也没有想泊如一样摔进某个废宅，他如荷花般娇嫩，自然有荷叶来接他。
　　原来那位白衣战神也会在荷花面前穿上青衫，像荷叶保护荷花一样，不让他受一点风雨。
　　荷花撑着伞，荷叶抱着荷花。
　　荷花的铃铛在雨里响啊响啊，泊如看不清，数不清，那命石脚链上到底有几个铃铛，能护住多少灵魂？
　　荷叶把荷花放进屋里，自己在外面给荷花冲洗木屐，再回头，荷花张开手要抱抱。
　　荷叶居然躲开，跑了。
　　你怎么舍得躲开啊？
　　哦，明白了，荷叶躲开的时候，荷花会追着他跑啊！
　　两个人在走廊上打打闹闹，最后放着门不走，翻窗户钻进去了。
　　泊如坐在草堆里，湿透了也不愿意离开，他就想在这儿看着，看着他差一点就能拥有的美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荷花出来了，抱着一个小盒子，荷叶给他在门口放了一张小短腿桌子。
　　荷花坐在桌子前边，翻他的小盒子，从盒子里拿出来一堆家伙事儿，荷叶就在旁边，一边弹琴，一边欣赏荷花。
　　原来他要焚香，雨天焚香听琴，这得多少好日子才能养出来的情调啊？
　　泊如好像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关门了，他们在“看人间——”。
　　台上粉墨登场，玩着云间的游戏，丝毫不在意台下的观众是喝彩还是摇头。
　　帝君从来没有要掩藏他的小书童，之所以觉得他金屋藏娇，是因为他太高太高，若没有十二分的运气，实在难得一观。
　　泊如耗费毕生的运气，用后半生与爱人的长相厮守，换了那日书案下的惊鸿一面。
　　泊如的运气用完了，他连偷窥美好的资格也没有了。
　　长生天尊把他从草堆里拖出来，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冯诗是谁？”
　　泊如的嘴角勾起一丝轻笑，仰首挺胸。
　　“我的……阿沁。”
　　泊如知道，自己的爱，并不完美。
　　对比冯诗和林潜，冯诗没有除魔卫道的大志向，也没有男子相爱的阻碍，她要的是那么的简单，她只需要一场婚礼和十两纹银，便可以安度此生，可惜，泊如给不了。
　　泊如的时间被磋磨进元圣大帝对林潜的爱意里，他的爱意，不比元圣大帝对林潜的少，但是，他的深情，从此只有他一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