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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个人的孤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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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张楚。
他叫冷俊,冷是绝对的冷,而且绝对是北方的那种冷,从他那桀骜不驯的眼神中就不难看出这点。可是他长的并不英俊,当然也不算难看,至少他自己坚持这么认为,很一般个人。
81年的那个初冬,这家伙提前2个半月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个位于东北的、与朝鲜相邻的、叫做安东的边境小城。当然这也不能怪他,要不是他父亲和他母亲那次吵架时他爸顺手的那么一推。
早产儿多少都会落下点毛病。他的嗓子部位没发育好,导致呼吸困难,而且一呼吸时就发出吹哨子般尖锐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耗子叫似的。再有一点挺特别,倒不算是什么毛病,那就是他生下来时头上居然是有一头黑褐色的头发,而不象一般婴儿出生时头上只是长有很少的浅黄色的胎毛。
“够呛!”不光大夫这么说,所有人也都这么认为。
“要不我到农村去找户人家卖了吧。”他爸和他奶奶商量。
“鳖犊子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怎么也不能卖了,怎么也是咱老冷家人,再说你看他这样,谁能买?就算能卖了搞不好还犯法,你彪啊。”奶奶到底颇有人生经验。
他的爷爷奶奶都是从山东过来的,说话还带着股山东农村的土味。在地图上紧挨着渤海湾这一圈的城市说话的发音都很相象,一般都用降调,声音往下沉,翘舌都读成平舌,有股海蛎子味儿。安东的口音和大连的很相似。
“那这孩子我可弄不了啊。”他爸顺水推舟。
“熊样,也没说叫你弄,我先带带看看吧,反正不好说,能活下来最好。”
奶奶不知道从哪寻摸来个土方,把没有味道的烤鱼片研成极细小的粉末,取一点用温开水泡几个小时,然后给冷俊喂下。也不知道到底是这个方子好使还是这小子命大,他居然一天天好起来了,呼吸正常了,也没再发出耗子般的叫声。
“你个小兔崽子,生下来要不是我给你抱回来,成天拿泡好的鱼片喂你,你早就死了,喃(意为你)妈那个丧良心的那时候就不管你,她也没有个奶,你一天不咂我奶你早不知道死哪去了。”后来他奶奶每次揍完他后总要这么反复强调几遍,可每次听到这些时冷俊并没觉得有一点感激。他只是奇怪一件事情:为什么奶奶总管他叫小兔崽子或小鳖犊子,这不是把她自己也骂了吗?!
冷俊的父亲在家排行老二,冷俊还有一个大爷,两个叔叔和一个姑姑。他的大爷和姑姑都有自己的家,早搬出去了。他的两个叔叔——三叔和四叔,一个在沈阳大北监狱服刑,一个在安东本地教养院劳教,好在那时都还没放出来。他的父母没有房子,所以他小时候就和父母还有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们家一进门是烧炉子做饭的外屋地,左边是间小屋,右边是间大屋。爷爷奶奶就带着冷俊住在大屋,冷俊父母则住在小屋。
冷俊他们家住的那个地方叫“四道桥”,位于安东小城的正中心。其实,“四道桥”并不是一座桥,而是一个大防空洞,是抗美援朝战争后在安东遗留下来的最大的一个防空洞。由于其中间有一个高台状的凸起,远远看去就象一座桥,又按编号这曾经是第四防空洞,所以当地人就形象的称之为“四道桥”。当时,安东最大的菜市场、海产品市场、国营商店和服装街全在这附近,当地人又管这一带叫“街里”,意思是指市内最繁华热闹的地段。“街里”直到现在仍然是安东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段。这么说吧,安东的四道桥就相当于北京的王府井或是西安的钟鼓楼。
80年代的时候很少有楼房,安东城的人大多住平房。冷俊他们就住在位于四道桥水产市场后面的小胡同里。胡同的尽头横七竖八胡乱盖了很多棚户房,这些棚户房围成一个大院子形,住的全是卖烧鸡猪头肉等熟食的,他们都是自制自卖,家、加工作坊全在棚户房内。这就是安东曾经非常著名的“烧鸡大院”。那个时候,这一带是全安东最大的贫民窟。可以用六个字概括这个地方:腥、臊、臭;脏、乱、差。这里著名还不只是因为这些,更主要的是安东的小偷、暗娼、吸毒贩毒的、街上卖假药的、南方过来擦皮鞋的南蛮子(当地人对南方人的蔑称)等等三教九流中最不入流的那一群全住在这一带。
说来也奇怪,四道桥派出所就在四道桥的“桥”头上,可是四道桥这一带却没有划分给四道桥派出所管辖,而是归离四道桥这一带很远的花园派出所管。冷俊一直清晰的记得他小时候见过这样的情景:两个人斗殴,一个手里拿把起冻板鱼用的螺丝刀,一个拿把劈柴用的斧头,两人就在四道桥头四道派出所门口对峙。四道派出所的民警就站在派出所的窗户那里作壁上观,仿佛正在欣赏一出港产武打片。直到有一方被放倒…
所以冷俊从小就清楚的知道一件事情:安东这地方并非平安的东方,自己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很危险。
从冷俊刚出生时他的父亲打算找个地方卖掉他这件事情上不难看出,冷俊的父亲是个真正的生意人。但不幸的是在人们的记忆中他父亲好像从没赚过什么钱,倒是有不少父亲的好友经常登门拜访,不过都是来追讨赌债的。表面看来他父亲常年在外面做生意,其实就是躲债。他爸根本没有正当工作,就这样成天在外面瞎跑,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直到后来他爸的尸体在外地的一个小旅馆里被发现,是他杀,被人强灌一整瓶安眠药,案子至今一直未破。
冷俊清楚的记得85年中秋节的那天去认尸时的场面:他爸平躺在一个木板床上,肚子挺起来老高,鼻子还一直往外呼气,只是没有了进气,暗黄色的鼻涕疙子粘在鼻孔外和上嘴唇的胡茬上。大概由于脱水的缘故他父亲的身子看起来好像小了一圈。当时他并没有感到一丝难过,本来还多少有点害怕,可当听到周围人那有如唱歌跑调般的哭声时,他忽然感觉到很滑稽。他的姑姑拉着他的手去摸他父亲最后一下时,他使劲把手往回挣,但是最后还是碰到了。姑姑一松开,他就像触电般立刻缩回手。
“我当时觉得很恶心,我想吐。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我很陌生,感觉自己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冷俊后来说,“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管过我,更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连一点点记忆都没有。甚至我根本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小时候唯一记得的就是他一回来肯定是搬家里东西出去卖,直到最后家里什么都不剩。”
“肏,不过他要是活着,那才叫真正的赌神,他老人家赌博从来就没赢过,不是吹牛□□,那他妈才真叫神了。”冷俊用他那独有的嘲弄一切的口吻。
冷俊的妈妈就在四道桥下的国营综合商店工作,是个售货员。无论在哪里她都是个老好人,只要你不招惹她,她什么都不管。比如有同事偷拿单位的东西,她要是路过看见了绝对自己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生怕偷拿东西的那个人看见她看见了。
“撞见了得罪人,搞不好哪天谁去领导那告状,他好寻思是我打的小报告。这样一躲避不就没事了,谁都不得罪,反正东西不是我拿的,也不是拿我的。”她总是很得意自己的精明。
他妈妈在家里也是这样,冷俊的爸爸在世时赌博输了,拿家里的东西去卖,他妈也不怎么管,顶多偶尔说句别再搬家里东西去卖了之类苍白无力的话。反正出去赌博的又不是她,反正卖家里东西的也不是她。“这个家完全是叫你爸那个倒霉鬼给败了。”冷俊的母亲总是这样讲。似乎在向别人表明:无论怎样的情况,都不是她造成的,她从没做错过任何事,她从来都是个好人。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是作恶。”这是长大后的冷俊的看法。
冷俊的妈妈只关心一件事情,就是不管什么学历,一定要弄一个,然后想办法出国。在他妈妈看来,只要是外国就比中国好。最好是能出国,实在出不了国那就想办法到南方去,只要是南方就比北方强。冷俊的母亲一直在自学日语,因为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妈妈特别喜欢日本,特想要到日本去。
80年代中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中国工人就开始陆陆续续的下岗了。在单位里一直装老好人的冷俊的母亲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是第一批下岗的,就在冷俊的父亲死后第二年。下岗后他妈就干脆搬出了奶奶家,和一个岁数挺大的教日文的男老师一起到南方去办什么初级日文培训班。邻居们都风言风语的,对此颇有微词,说冷俊的妈在外面和别人搞破鞋,跟人私奔了。不过只是嘴上说说,谁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总之,冷俊的妈妈就这样把冷俊自己留在了冷俊奶奶家,从此不闻不问,再也没有来看过他,也没有给过他或他奶奶一分钱,彻底从冷俊的生活中消失了。冷俊的母亲离开他的那一年是86年,冷俊还只有5周岁。
从那时候起直到长大,冷俊从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也没有穿过一双新鞋,甚至连袜子连内裤都是拣别人穿旧穿破准备扔了的。
那些东西穿身上绝对不得劲儿,那种不得劲儿不光是□□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