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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又汇成肮脏的急流,争先恐后涌向下水道口。沈墨缩在一家已经打烊的奢侈品店窄窄的屋檐下,身上的旧T恤湿透了,紧紧贴着少年单薄的胸膛,冰得他牙关都有点打颤。

      他刚被那对所谓的“最后亲人”——刻薄的姑妈和更刻薄的姑父——像扫垃圾一样扫出了那个从来不属于他的家门。理由?哈,需要理由吗?一个父母双亡、除了会画几笔破画屁用没有的拖油瓶,多吃一口饭都是罪过。书包里只塞了几支最便宜的炭笔、一块用到边缘发黑的橡皮,还有一张被雨水浸得边缘发软、印着“霓虹俱乐部”招聘广告的皱报纸。

      他需要钱,需要个地方窝着,需要活过今晚。霓虹,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路数,但沈墨不在乎。他早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一辆线条流畅、引擎声低吼如野兽的跑车,撕裂雨幕,一个嚣张的甩尾,精准地停在了俱乐部光怪陆离的霓虹招牌正下方。车门像翅膀一样向上扬起,下来的男人很高,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机车夹克,肩宽腿长,雨水落在他身上仿佛都自动避让。他没打伞,任由雨滴打湿他利落的短发和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眉眼间是种挥之不去的躁郁和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

      沈墨的目光像被钉住了。

      那是江凛。城里没人不知道的江家少爷,顶尖的赛车手,出了名的脾气爆,难招惹,也出了名的有钱。

      一个危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瞬间缠满了沈墨的心脏。他看着江凛被几个毕恭毕敬的人迎进去,看着那辆价值不菲的跑车被泊车小弟小心翼翼开走,他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尝到了雨水的腥味和一丝孤注一掷的铁锈味。

      也许……这是个机会。

      他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把那个破书包往身后藏了藏,走向俱乐部的后门。运气不算太坏,管事的看他年纪小,模样生得干净,甚至带着点未褪的少年气,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勉强点头让他试试,做最底层的服务生,专门负责给VIP区域的客人送酒。

      “机灵点,别惹事,特别是,”管事压低了声音,朝最里面那个卡座努了努嘴,“那位爷,看清楚,江少,伺候好了奖金不少,惹毛了……”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沈墨懂。

      他换上服务生统一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马甲,端着那瓶贵得能抵他以前半年生活费的洋酒,走向那个被无形屏障隔开的区域。音乐震耳欲聋,灯光暧昧闪烁,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烟酒味和男男女女放纵的气息。江凛陷在最中间的沙发里,长腿交叠,指尖夹着烟,没什么表情地听着旁边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说话,眼神却空着,落在不知名的远处。

      沈墨稳住微微发颤的手,弯腰,开酒,倒酒,动作尽量显得训练有素。琥珀色的液体注入玻璃杯,发出细微的声响。就在他准备退开的时候,江凛忽然转过脸,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他。

      那眼神很深,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新来的?”江凛的声音不高,却轻易压过了背景的嘈杂,有点哑。

      沈墨心头一跳,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抬头。”

      沈墨依言抬头,撞进江凛的视线里。他努力调动起全身的演技,让眼神显得无辜,甚至带着点受惊小鹿般的惶然,唇色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白。他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最能激起某种保护欲,或者,至少是兴趣。

      江凛盯着他看了几秒,目光在他湿润的眼角和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嗤笑一声,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那晚之后,沈墨“偶遇”江凛的次数莫名多了起来。有时是在他下班后疲惫地走在回那个廉价出租屋的路上,江凛的车会慢悠悠地跟在他旁边;有时是在他蹲在街角,用炭笔在废纸上画那些无人问津的素描时,一抬头,就能看见江凛靠在对面墙上,沉默地看着他。

      沈墨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他的角色——一个父母早逝、无依无靠、被迫辍学却依然怀揣艺术梦想、在泥泞里努力挣扎的纯真少年。他给江凛看他夹在旧画夹里的素描,画的是雨后初晴的天空,虽然纸张粗糙,但光影把握得极好,透着一种脆弱的希望感。他跟江凛说他想考美院,说那些江凛可能根本听不懂的色彩和构图,声音轻轻的,带着恰到好处的憧憬和失落。

      他把自己包装成一件风雨中飘零、亟待被人捡拾的易碎品。

      而江凛,似乎真的买了账。

      一个月后,沈墨搬进了江凛市中心高级公寓的客卧。理由冠冕堂皇——“方便照顾”,江凛说的。沈墨没有拒绝。

      住进去的第一天晚上,江凛扔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拿着,”他语气没什么起伏,“买点像样的画具,别再用那些垃圾。”

      沈墨捏着信封,厚度超出他的想象。他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谢谢凛哥。”

      江凛走近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和薄荷须后水的清冽气息。他伸手,拇指有些粗糙的指腹擦过沈墨的眼角,动作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墨,”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低低沉沉,“你眼睛里有星星。”

      沈墨浑身一僵,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分不清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因为这个过于亲昵的动作。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甚至微微仰起脸,迎合对方的触碰,露出一个羞涩又依赖的笑容。

      江凛看着他,眼神深了深,低头,一个带着烟草味的吻,轻轻落在他眼角。

      那一刻,沈墨几乎要产生错觉,错觉自己真的找到了避风港,错觉这个暴躁难测的男人,对他或许真的有几分真心。

      江凛对他,好得近乎纵容。知道他喜欢画画,就把一间采光最好的房间改成了画室,里面堆满了沈墨以前只在杂志上见过的顶级画具和颜料。知道他胃不好,就请了营养师专门配餐,甚至在他画画忘记饭点时,会亲自把饭菜端到画室,看着他吃完,嘴上骂着“小鬼就是麻烦”,动作却放得轻缓。带他去参加一些非正式的朋友聚会,有人用暧昧或轻蔑的眼神打量沈墨时,江凛会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把人护在身后。

      沈墨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被人精心豢养的温暖里。他住着漂亮的房子,用着最好的画具,吃着精致的食物,被一个强大而耀眼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他开始贪恋这种温暖,开始害怕失去。夜里,他有时会从噩梦中惊醒,梦见父母去世那天的惨状,梦见姑妈的冷眼,然后他会下意识地看向身边——如果江凛在的话——寻求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他甚至开始偷偷画江凛。画他睡着时收敛了所有戾气的安静侧脸,画他开车时专注凝望前方的眼神,画他抽烟时微微蹙起的眉头。这些画,他藏得很好,不敢让江凛看见。

      直到那天下午。

      他在画室整理画稿,想找一本厚重的画册压平几张新画的水彩。江凛的书房他一般不去,但那天鬼使神差,他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书房很大,色调冷硬,符合江凛的风格。他在书架底层找到了那本看起来足够重的精装画册,抽出来时,不小心带落了旁边一个不起眼的丝绒小盒子。

      盒子掉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地弹开。

      里面是一条项链。坠子是一颗泪滴形状的、色泽纯净浓郁的蓝宝石,周围镶嵌着细碎的钻石,即使在书房昏暗的光线下,也流转着一种沉静而高贵的光华。

      沈墨呼吸一滞。他认得这种成色的宝石,价值连城。他几乎是本能地,心脏狂跳着,估算着它的价格。有了这笔钱……他就不用再仰人鼻息,不用再担心某一天被江凛厌弃后打回原形,他甚至可以去最好的美院,实现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叫:拿走它!反正江凛有钱,他不会在乎这一件东西!这只是你应得的报酬!

      恐惧和贪念交织,最终,对未来的不安压倒了一切。他颤抖着手,捡起项链,飞快地塞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然后把丝绒盒子放回原处,抱着那本画册,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冲出了书房。

      接下来的几天,沈墨活在极度的惶恐之中。他不敢看江凛的眼睛,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让他惊跳起来。他把项链藏在了旧书包最内侧的破口袋里,用几张废画稿盖着,像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江凛似乎并没有发现项链的失踪,他依旧很忙,训练,比赛,应酬。只是偶尔,他会用一种沈墨看不懂的深沉目光注视着他,问一句:“小鬼,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脸色这么差。”

      沈墨只能胡乱摇头,找借口搪塞过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雷雨夜,和沈墨被赶出家门那天很像。江凛提前结束了外地的一场赛事,回到了公寓。他脸色不太好,眉宇间压着浓重的疲惫和某种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他径直走进书房。

      沈墨正在客厅喝水,玻璃杯在他手里抖得几乎拿不住。

      几分钟后,书房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被狠狠掼在地上。

      沈墨猛地闭上眼,知道完了。

      江凛从书房里走出来,步伐很慢,却带着千钧的压迫感。他手里拿着那个空了的丝绒盒子,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他走到沈墨面前,把盒子摔在沈墨脚边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在找这个?”江凛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他抬起手,指尖勾着那条蓝宝石项链,钻石折射着顶灯的光,冰冷刺眼。

      沈墨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话!”江凛猛地暴喝一声,一拳砸在沈墨身后的墙壁上,石膏墙面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我他妈哪里对不起你?沈墨?!你要钱,我给你!你要什么我没给你?!你偷它?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妈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

      他眼眶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胸膛剧烈起伏着,死死盯着沈墨,那眼神里有滔天的怒火,有被背叛的痛楚,还有一种深可见骨的失望。

      沈墨被他吼得浑身一颤,心底那点残存的愧疚和恐惧,在极致的压力下,骤然扭曲成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恶意。他不能示弱,不能承认自己的卑劣和动摇,他必须把这条路走绝。

      他忽然笑了起来,肩膀轻轻耸动,笑声从低到高,在压抑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和没心没肺。他抬起眼,迎上江凛痛怒交加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充满了嘲讽和轻蔑。

      “为什么?”他歪着头,语气轻佻,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当然是因为它值钱啊,江大少爷。”

      他看着江凛骤然收缩的瞳孔,继续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盐:“从始至终,我都在玩你。假装偶遇,装纯情,装可怜……不过是为了找个长期饭票而已。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吧?”

      他顿了顿,欣赏着江凛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变得惨白如纸,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最恶毒的话:

      “你这种活在蜜罐里、只会靠家里耍横的大少爷,懂什么叫喜欢吗?真好骗。”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死寂一片,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江凛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江凛盯着他,那眼神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又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几秒之后,他猛地抬手,却不是打他,而是狠狠一拳,再次砸在了沈墨耳边的墙上。

      鲜血,顺着洁白的墙面,蜿蜒流下。

      “沈墨……”江凛的声音低哑得几乎碎裂,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你这种烂人……”

      他猛地伸手,死死攥住沈墨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墙上,背脊撞上坚硬的墙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疼得沈墨眼前发黑。

      “也配说真心?”

      沈墨强忍着疼痛和喉咙被勒紧的窒息感,依旧维持着那个扭曲的笑容,甚至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江凛死死瞪着他,眼眶红得骇人,像是要滴出血来。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松开了手,将沈墨狠狠推开。

      沈墨踉跄着摔倒在地上,手肘撞到茶几边缘,一阵钻心的疼。

      江凛不再看他,转身,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开始疯狂地打砸周围的一切。茶几被掀翻,玻璃碎裂一地,酒杯、花瓶、装饰品……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都被他狠狠掼在地上、墙上,发出连绵不断的刺耳巨响。昂贵的音响被他一脚踹烂,画室里那些他亲手为沈墨置办的画架、画框,被折断、踩碎,颜料泼洒得到处都是,如同鲜血淋漓的现场。

      整个公寓在短短几分钟内,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

      沈墨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看着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脸上还挂着那个僵硬的、嘲讽的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飞溅碎片划出的血痕,一片湿热粘腻。

      江凛终于停了下来,站在废墟中央,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他喘着粗气,声音疲惫而冰冷,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死寂。

      “滚。”

      沈墨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血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没有再看那个背影一眼,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

      在他拉开房门,即将踏入外面瓢泼大雨的那一刻,江凛嘶哑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淬了毒般的恨意:

      “沈墨,别让我再看见你。”

      沈墨的脚步顿了一瞬,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冰冷的雨幕之中。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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