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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依旧一章完 ...

  •   午后,教室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被斜照进来的阳光镀上一层淡金。数学老师平稳无波的讲课声,混合着窗外永无止境的蝉鸣,像一首效果绝佳的催眠曲。空气黏稠得几乎凝滞,带着暑气和少年人聚集在一起特有的、微热的蓬勃。

      孟潇潇坐在靠窗的位置,微微侧着头,视线落在摊开的习题册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隔着一个过道,那个人的存在。

      程齐贤。

      她甚至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能捕捉到他。此刻他没在听课,也没像其他开小差的男生那样偷偷在桌下摆弄手机,他只是靠在椅背上,长腿在课桌下有些委屈地蜷着,手指间转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那支笔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地翻飞,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属于他的独特节奏。

      忽然,那支笔脱手了,“啪”一声轻响,滚落在地,恰好停在孟潇潇的椅子腿旁边。

      孟潇潇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那支笔停稳的瞬间,就弯腰伸手去捡。指尖刚触到微凉的笔杆,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也伸了过来,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很轻的一下触碰,短暂得如同错觉。

      皮肤相贴的地方却猛地窜起一簇细小的火苗,沿着手臂的脉络,一路灼烧到耳根。孟潇潇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直起身子,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狂跳,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谢了。”程齐贤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慵懒沙哑,从旁边传来。

      孟潇潇没敢看他,只是低垂着眼,轻轻摇了摇头,把视线重新钉死在习题册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一定红得不像话。她暗自祈祷这热度能快点退下去,祈祷他没有察觉。

      程齐贤似乎低笑了一声,很轻,转瞬就被蝉鸣和讲课声吞没。他捡起笔,没再转,只是拿在手里随意地把玩着。

      前排的孙晓菲趁着老师转身写板书的空隙,偷偷回过头,冲孟潇潇挤了挤眼睛,嘴角噙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孟潇潇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换来对方一个更夸张的“我懂”的表情。

      她有些懊恼,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孙晓菲是班里唯一一个隐约知道她心思的人,总是热衷于捕捉她和程齐贤之间任何一点微小的互动,然后加以无限的联想和调侃。

      下课铃终于打响,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桌椅挪动的嘈杂声、笑闹声、呼朋引伴声汇成一片。

      “潇潇,去小卖部吗?热死了,买冰水喝。”孙晓菲一把搂住孟潇潇的胳膊。

      孟潇潇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旁边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惯有的、懒洋洋的调侃。

      “孟同学,笔记借我抄抄?上节课没听。”

      程齐贤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的课桌旁,手指在她摊开的笔记本边缘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他个子很高,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笼罩其中,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液混合了阳光的味道。

      孟潇潇抬起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那双眼睛很好看,瞳仁是纯粹的黑,眼尾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疏离,笑起来时,却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带着点坏,又格外明亮。

      她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节奏。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把笔记本往他那边推了推。声音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程齐贤伸手来拿,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她的手背。又是一阵微小的战栗。

      他拿起笔记本,却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瞬,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字挺好看。”他随口评价了一句,这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孙晓菲在一旁看得两眼放光,用力捏了捏孟潇潇的手臂,用气声道:“他绝对对你有意思!”

      孟潇潇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圈圈涟漪。她强迫自己收回追随他背影的目光,拉着孙晓菲往外走:“快走吧,一会儿人多了。”

      走廊里人来人往,喧闹异常。孟潇潇却觉得周遭的声音都模糊成了背景,只有自己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还在咚咚地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想起上周体育课测八百米,她跑到最后几乎脱力,喉咙里弥漫着铁锈味,腿软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冲过终点线后,她扶着膝盖大口喘气,眼前阵阵发黑。是程齐贤,拧开一瓶矿泉水,递到她面前。

      “还行吗?”他当时也是用这种语气问的,听起来随意,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她接过水,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水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他就在旁边站着,没说话,也没走开,直到她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些,才被其他男生叫走。

      还有那次大扫除,她负责擦高处的玻璃,踮着脚有些吃力。他一声不响地走过来,拿过她手里的抹布,轻松地擦完了她够不到的地方。他什么也没说,擦完就把抹布塞回她手里,转身去干别的活了。她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块微湿的抹布,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这些细碎的、看似不经意的瞬间,像一颗颗被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玻璃糖,在她心底的某个角落,闪烁着微弱而甜蜜的光。她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喜欢,或许,他只是天生性格如此,对谁都挺好,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无差别的善意和痞气。

      她不敢问,也不敢深想。只是把这些瞬间妥帖地收藏起来,在无数个深夜,反复回味,用以对抗那些因为暗恋而变得酸涩忐忑的时刻。

      “喂,回神啦!”孙晓菲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递过来一瓶冰镇的茉莉蜜茶,“喏,你爱喝的。看你那一脸春心荡漾的样子,又在想你们家程齐贤?”

      孟潇潇接过冰凉的瓶子,贴在滚烫的脸颊上,试图降温。“别瞎说。”她小声反驳,底气却不足。

      “我哪有瞎说?”孙晓菲吸着果汁,含糊不清地说,“你看啊,他老是找你借笔记,问你题目,体育课给你送水,大扫除帮你干活……这还不叫特殊对待?他对别的女生这样吗?”

      孟潇潇沉默了。好像……确实没有。程齐贤在班里人缘很好,男生女生都能打成一片,但他对大多数女生,似乎都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不会像对她这样……“动手动脚”。

      他会随手揉乱她的头发,会在她回答问题坐下时,悄悄把她的椅子往后拉一点,吓得她轻呼一声又坏笑着扶住;会在她专注做题时,把撕成小块的便利贴粘在她刘海上,看她毫无察觉地顶着“我是笨蛋”的字条走来走去,直到其他同学憋不住笑出声……

      这些带着恶作剧性质的亲近,让她又气又恼,心底深处却又隐秘地滋生出一点点甜。仿佛通过这些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欺负”,她在他那里,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可是,这就能证明他喜欢她吗?

      孟潇潇没有把握。暗恋就是这样一件事,对方随意的一个眼神,一句寻常的话,都能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反复咀嚼,试图从中品出一丝与众不同的意味。可更多的时候,只是自己的独角戏,是投射在对方身上的、自我感动的幻影。

      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茶饮,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却压不住心底那份患得患失的茫然。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出教室。

      孟潇潇收拾好书包,和孙晓菲并肩往外走。刚走出教学楼,就看到程齐贤和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在前面,夕阳给他们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周围男生一阵哄笑,他自己也笑起来,侧脸线条流畅而耀眼。

      他似乎有所感应,回头看了一眼。

      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孟潇潇身上。

      孟潇潇的心猛地一提。

      他冲她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个标志性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然后才转回头,继续和同伴说笑着往前走。

      就那么一眼,一个随意的动作,却让孟潇潇站在原地,半天没能挪动脚步。

      “看吧看吧!”孙晓菲激动地摇晃她的胳膊,“他又看你了!还对你笑!”

      孟潇潇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再次失控的心跳。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轻得像叹息:“也许……他只是恰好看到我们了。”

      “自欺欺人!”孙晓菲戳穿她,“孟潇潇同学,喜欢就去追啊!或者试探一下?老是这么憋着,你不难受啊?”

      难受吗?好像是有点的。像心里揣着一只兔子,随时可能蹦出来,又像含着一颗未熟的梅子,酸涩里裹挟着一丝渺茫的甜。这份感情,沉重又轻盈,是她一个人秘而不宣的珍宝,也是她一个人无法言说的负担。

      她抬起头,望着程齐贤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放学的人流里。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射在水泥地上。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前方,走出一段距离的程齐贤,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回头,又望了一眼她刚才站立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同样困惑和不确定的微光,然后才被同伴催促着,重新迈开脚步。

      两个怀揣着相似心事的人,一个在明处忐忑张望,一个在暗处悄然回眸,却都被青春的矜持和迷雾笼罩着,谁都没有勇气,先跨出那一步。

      这层薄薄的、一捅即破的窗户纸,在十七岁的夏日微风里,安静地伫立着,映照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和少年人心中,那些无人知晓的、兵荒马乱的悸动。日子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蝉鸣渐弱的交替中,悄然滑入初秋。

      高二开学后,学业肉眼可见地沉重起来。各科试卷雪片般飞来,教室后排黑板上用红色粉笔写出的高考倒计时数字,像无声的警钟,敲在每个人心头。连平时最闹腾的男生,课间也多了几分趴在桌上补眠的安静。

      孟潇潇和程齐贤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牵扯,依旧在繁重课业的缝隙里,顽固地生长着。

      他依然会找各种借口凑过来。有时是问一道物理题,修长的手指点在题目上,身体微微倾靠过来,带着清爽的皂角香气,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有时是“不小心”把篮球滚到她脚边,然后笑着跑过来捡,额发被汗水濡湿,眼神亮得灼人。

      孟潇潇的心,像坐上了一架永不停止的秋千,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忽高忽低地荡着。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老李抱着一摞表格走进来,敲了敲讲台。

      “同学们,安静一下。说个事情,‘启明’奖学金下个月开始申请,我们班有两个推荐名额。这是针对高三有意向申请国外顶尖大学的同学设立的,含金量很高,获得奖学金对申请学校有很大帮助。有兴趣、并且符合基本条件的同学,下课后来我办公室拿申请表。”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出国啊……”

      “程齐贤肯定要申请吧?他家里不是早就打算让他出去了?”

      “孟潇潇成绩也够格啊。”

      议论声像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孟潇潇的耳膜上。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下意识地,眼角的余光瞥向过道那边。

      程齐贤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依旧懒洋洋地转着笔,视线落在窗外,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疏淡。

      下课铃响,老李又强调了一遍:“有兴趣的同学抓紧时间,申请表数量有限。”

      孟潇潇看着几个成绩拔尖的同学跟着老李走出了教室,其中并没有程齐贤。她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可那“出国”两个字,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他……是要出国的吧?她模糊地听孙晓菲提起过,程齐贤的父母很早就为他规划好了出国留学的路。

      那么,他们之间这模糊不清的一切,又算什么呢?是毕业即消散的露水情缘,还是他离开前,一段无足轻重的青春插曲?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细细密密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心事重重地收拾着书包,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等她拉上书包拉链,抬起头时,发现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而程齐贤,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课桌旁。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他高大的身影拉长,投在她面前的桌面上。

      “还不走?”他问,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孟潇潇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他背着光,五官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嗯,马上。”她低下头,假装整理并不需要整理的书本。

      程齐贤没动,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指节分明的手掌上,躺着一颗包装精致的牛奶糖。

      “喏,”他的语气听起来还是那样随意,甚至带了点不耐烦,“孙晓菲给的,太甜了,我不爱吃。”

      孟潇潇看着那颗静静躺在他掌心的白色糖果,包装纸在夕阳下反射着细碎的光。她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他总是这样。用各种蹩脚的理由,塞给她一些小东西。有时候是一支多出来的中性笔芯,有时候是一本他觉得“封面太娘”的漂亮笔记本,有时候,就是这样一颗据说是别人给、而他“不爱吃”的糖。

      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到他的皮肤,捏起了那颗糖。糖纸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微微发烫。

      “谢谢。”她声音很轻。

      程齐贤看着她把糖攥进手心,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走了。”他单肩挎上书包,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转身朝教室后门走去。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脸,留下了一句:

      “那个奖学金,我没打算申请。”

      说完,他没等孟潇潇有任何反应,便迈开长腿,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孟潇潇愣在原地,手心里紧紧攥着那颗糖,糖纸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

      他……为什么要特意告诉她这个?

      是因为看出了她刚才的不安吗?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甜意和酸涩的情绪,猛地冲上她的鼻腔,让她眼眶微微发热。她低下头,看着手心里的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将那颗乳白色的糖果放进了嘴里。

      浓郁的奶香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甜得有些发腻。

      可这腻人的甜,却让她几乎要掉下泪来。

      他没有要申请奖学金。他暂时,不会出国。

      这个认知,像一道光,骤然驱散了她心底盘踞的阴霾。哪怕这光明可能只是短暂的,也足以让她此刻的心情,雀跃得想要飞起来。

      她含着那颗糖,慢慢地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学楼。秋日的傍晚,天空是澄澈的蓝,几缕云彩被夕阳染成了温柔的橘粉色。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让她觉得无比舒畅。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出校门后,教学楼拐角的阴影里,程齐贤才慢慢踱步出来。他望着她渐渐远去的、透着轻快意味的背影,抬手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操……”他低低咒骂了一声,像是在懊恼自己刚才那句多余的解释,又像是在嘲讽自己此刻没出息的样子。

      他插在裤兜里的手,紧紧攥着那张被他捏得有些发皱的奖学金申请表——那是他刚才趁人不注意,从老李办公室门口拿的。

      他盯着孟潇潇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才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颗糖,根本没有什么孙晓菲。是他中午特意跑去学校小卖部,挑了半天,才选中的,据说是女孩子都会喜欢的那种口味。

      他只是,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给她。

      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说服自己不去靠近她。

      秋天的风穿过空荡的街道,卷起几片早落的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少年心底,那些无人倾听的、温柔而矛盾的秘密。深秋的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在校门口打着旋儿,空气里满是清冽的凉意。期中考试刚过,绷紧的神经稍微松弛,校园里又恢复了些许生气。

      孟潇潇抱着几本刚发下来的练习册,和孙晓菲并肩往教学楼走。路过公告栏时,那里照例围了一群人,对着新贴出的期中考试红榜议论纷纷。

      “快看快看!潇潇你还是第二!”孙晓菲眼尖,拉着孟潇潇挤上前,“程齐贤这家伙,又是第一,甩开第三名十几分,真是变态!”

      孟潇潇的目光落在榜首那个熟悉的名字上——程齐贤。三个字端端正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的名字紧随其后,中间隔着短短一行,却仿佛隔着看不见的鸿沟。他总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却总能轻易占据顶峰。

      她的视线下移,落在榜尾附近,一个被红色波浪线特意标注的名字上——赵杰。那是他们班的一个男生,成绩一直徘徊在中下游,这次好几科都亮起了红灯,异常扎眼。

      “赵杰这次惨了,”旁边有同学小声嘀咕,“听说老李发了好大的火,要他放学留下来谈话,还要请家长呢。”

      孟潇潇没太在意,抱着书和孙晓菲回了教室。

      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会。班主任老李总结完期中考试情况,脸色沉了下来,话锋一转:“这次考试,大部分同学都有进步,值得表扬。但是,也有极个别同学,成绩下滑得非常严重!心思根本没用在学习上!”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教室后排,定格在赵杰身上。赵杰低着头,脖颈通红,放在课桌上的手紧紧攥着。

      “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黑板上的数字看不见吗?现在不拼命,什么时候拼?指望天上掉馅饼吗?”老李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赵杰!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还有,明天把你家长请来!”

      赵杰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发抖。教室里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种公开处刑般的难堪。

      孟潇潇看着赵杰那副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她知道赵杰家境似乎不太好,父母期望很高,这次成绩……他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下课铃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老李又强调了几句纪律,这才抱着教案沉着脸离开。同学们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书包,没人敢大声说话,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赵杰的方向。

      赵杰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像一尊僵硬的雕塑。

      孟潇潇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和孙晓菲离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程齐贤站了起来。他没有立刻走,而是双手插兜,慢悠悠地晃到了赵杰的座位旁。

      周围还没走的几个同学都停下了动作,好奇地看着他。

      程齐贤用脚勾过旁边空着的椅子,反向坐下,手臂搭在椅背上,看着依旧埋着头的赵杰。

      “喂,杰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赵杰没反应。

      程齐贤也不在意,抬手,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赵杰的桌面,“头抬起来,多大点事儿。”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独特的、漫不经心的力量,既不是安慰,也不是责备。

      赵杰僵硬地、慢慢地抬起了头,眼睛通红,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羞愤和绝望。

      程齐贤看着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尴尬。“不就一次考试吗?天塌不下来。”他顿了顿,下巴朝讲台方向扬了扬,“老李的话,听一半扔一半就行。请家长怎么了?来了哥帮你顶着。”

      他这话说得狂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义气。

      旁边有男生忍不住笑出声,气氛瞬间松动了不少。

      赵杰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程齐贤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走了,打球去。出出汗,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他这话是对赵杰说的,眼神却状似无意地,飞快地扫过孟潇潇的方向。只一瞬,便移开了。

      孟潇潇的心跳,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漏跳了一拍。她看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某种类似于安抚的东西。他是在对赵杰说,可那眼神,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了她因为刚才压抑气氛而微微发紧的心弦。

      他就是这样。平时看起来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带着点痞气的坏,可在这种时候,又能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打破僵局,护住同伴那点摇摇欲坠的自尊。

      赵杰被他半拉半拽地拖了起来,脸上虽然还带着窘迫,但那股死寂的绝望感,确实消散了许多。几个平时一起打球的男生也围了过来,嘻嘻哈哈地推搡着赵杰往外走。

      “走走走,打球去!”

      “贤哥说得对,打球治百病!”

      教室里的低压瞬间被这股活力冲散。

      孙晓菲碰了碰孟潇潇的胳膊,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看见没?程齐贤刚才是不是看你了?”

      孟潇潇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那群男生吵吵嚷嚷离开的背影,看着程齐贤走在最后,单手随意地拍着篮球的背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充满了生动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忽然觉得,自己喜欢他,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他耀眼的外表,或是那些让她心跳加速的暧昧瞬间。更是因为,在他那副玩世不恭的表象下,藏着这样一份不动声色的温柔和担当。

      这份认知,让那份潜藏心底的喜欢,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清晰。

      她收回目光,拉着孙晓菲走出教室。秋风拂面,带着凉意,她却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手不自觉伸进口袋,摸到了那颗早已融化、只剩下糖纸的牛奶糖。

      糖已经没了,甜味却好像还固执地留在记忆里,连同今天他那个短暂的眼神一起,被她小心翼翼地,再次收藏起来。

      走廊的尽头,程齐贤拍着篮球,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门口,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这才转身,快步追上了前面的同伴。

      窗外,秋意正浓。少年的心事,如同这季节的风,看似无形,却已漫山遍野。初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清晨拉开窗帘,外面已是一个素白的世界,屋顶、树梢、操场,都覆上了一层松软洁净的雪毯,将平日里熟悉的景物点缀得如同童话。

      校园里比平日更喧闹几分,课间休息时,学生们像出笼的鸟儿,涌向操场,打雪仗、堆雪人,笑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打破了冬日的沉寂。

      孟潇潇怕冷,裹紧了围巾,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廊檐下,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和嬉闹的人群。雪花还在零星飘落,沾湿了她的睫毛,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孙晓菲早就一头扎进了雪地里,和几个女生笑闹着团雪球,互相追逐。

      “喂,孟潇潇!过来一起玩啊!”孙晓菲隔空朝她喊道,脸颊冻得通红,眼睛却亮闪闪的。

      孟潇潇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自己去玩。她更喜欢这样安静地看着。目光却不自觉地,在纷乱的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容易就找到了。

      程齐贤和几个男生在操场另一边,战况似乎更激烈些。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款羽绒服,没戴围巾,脖颈裸露在寒冷的空气里,呵出大团白气。他动作灵活地躲开飞来的雪球,弯腰迅速团起一个,精准地反击回去,笑声爽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恣意。

      他好像永远是这样,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无论做什么,都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吸引人目光的魅力。

      孟潇潇正看得出神,一个没留神,一个偏离轨道的、捏得结结实实的大雪球,带着风声,“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中她的肩膀。

      雪球砸得有点狠,冰冷的雪沫瞬间溅了她一脸,还有一些顺着围巾的缝隙钻进了脖颈,激得她猛地一个哆嗦。

      扔雪球的男生看清砸错了人,还是班里最文静漂亮的孟潇潇,顿时傻了眼,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连声道歉:“对、对不起啊孟潇潇!我不是故意的!”

      周围的喧闹似乎静了一瞬,不少目光投了过来。

      孟潇潇有些窘迫,肩膀上传来湿冷的凉意,脖颈里更是冰得难受。她抬手拍打着肩膀上的雪屑,勉强对那个男生笑了笑:“没、没事。”

      话音刚落,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气息的羽绒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兜头罩了下来,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住。

      是程齐贤那件黑色的羽绒服。

      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干净的,混合着一点雪后清冽的空气,以及一种独属于他的、蓬勃的热意。

      孟潇潇彻底愣住了,僵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感官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密的包裹无限放大。衣服很宽大,将她从头到脚罩住,隔绝了外界的寒冷,也隔绝了那些好奇的目光。暖意迅速渗透她微湿的校服,驱散了脖颈间的冰冷。

      她甚至能感觉到,衣服内衬上,似乎还留着他刚才奔跑打闹后的、一点点未散的潮热。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声音大得她怀疑周围的人都听得见。

      程齐贤只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站在她面前,雪花落在他黑色的短发上,很快融化消失。他看也没看那个扔雪球的男生,仿佛刚才那迅疾的动作只是随手为之。他的目光落在孟潇潇被雪水沾湿、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冷不冷?”他问,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带着运动后的微喘。

      孟潇潇仰起脸,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很黑,在雪光的映衬下,像浸了水的墨玉,里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怔忪的模样。那里面似乎有关切,有某种她不敢深究的情绪。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胡乱地摇了摇头。

      程齐贤看着她这副呆呆的样子,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手心,有点痒。他抬手,似乎想做什么,指尖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随意地拂掉了自己肩头落下的一片雪花。

      “穿着吧,别冻着了。”他丢下这句话,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随意,甚至带着点命令式的口吻。然后,他没再停留,转身走回了那群还在打闹的男生中间,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举动,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小插曲。

      周围的喧闹声重新涌入耳膜。

      那个扔雪球的男生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程齐贤的背影一眼,也赶紧溜走了。

      孙晓菲跑了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一把抓住孟潇潇的胳膊,激动地压低声音:“我的天!程齐贤他……他这也太男友力了吧!直接脱衣服给你穿!”

      孟潇潇还裹在那件宽大的、充满他气息的羽绒服里,浑身不自在,脸颊烫得惊人。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包裹起来的茧,安全,却又无比慌乱。

      “他……他就是……”她想找个理由,却发现任何理由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是什么就是!”孙晓菲戳穿她,“他就是对你有意思!这简直是在宣示主权好吗!”

      孟潇潇不敢接话。她偷偷抬眼,望向操场那边。

      程齐贤已经重新加入了战局,穿着单薄的毛衣,在雪地里奔跑跳跃,动作依旧矫健,好像丝毫感觉不到寒冷。有男生笑着捶了他一拳,似乎在调侃他刚才的举动,他混不吝地笑着,回了一句什么,引得众人哄笑,看不出丝毫异样。

      可孟潇潇却无法平静。

      这件羽绒服像一团火,裹在她身上,烫得她坐立难安。那上面属于他的气息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让她心跳失序,头脑发昏。

      直到上课预备铃响起,同学们纷纷往回走,孟潇潇才像被解除了魔法,慌忙想要脱下那件羽绒服。

      程齐贤和几个男生也走了过来,经过她身边时,他脚步没停,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穿着吧,到教室再还我。”

      他的语气太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借出即将归还的普通物品。

      孟潇潇动作顿住,呐呐地“哦”了一声。

      回到教室,暖气扑面而来。孟潇潇小心翼翼地脱下那件羽绒服,折叠好,放在膝盖上。衣服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混合着他的味道,形成一种奇特而暧昧的联结。

      趁老师还没进教室,她站起身,走到他的座位旁,将衣服轻轻放在他的桌角。

      “谢谢。”她声音很轻。

      程齐贤正和同桌说着话,闻言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即落在叠得整齐的衣服上,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孟潇潇坐回座位,整个上午,鼻尖似乎都萦绕着那股干净清冽的气息,挥之不去。手心里,好像还残留着羽绒服面料柔软的触感。

      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她的心,也像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乱了章法,落不到实处。

      而程齐贤,在整个上午的课程里,一次也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在他伸手拿回那件羽绒服,指尖无意触碰到叠好的衣角时,耳根悄然漫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红。高三的冬天,是在无数张试卷和越来越厚的错题本里,硬生生挤过去的。黑板旁的倒计时数字无情地缩减,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风油精和一种无声的焦灼。

      孟潇潇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的弦,不敢有片刻松懈。连孙晓菲都收敛了玩闹的心思,课间大多趴在桌上补眠,或是皱着眉头啃物理题。

      程齐贤似乎也沉静了不少。他依然会找她借笔记,问问题,但那些带着恶作剧性质的小动作少了许多。偶尔,孟潇潇能从他转笔的节奏里,或是不经意蹙起的眉宇间,捕捉到一丝与自己相似的、被学业重压下的疲惫。

      这天晚自习,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声响。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均匀的嗡鸣,照亮着一张张年轻却略显倦怠的脸。

      孟潇潇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大题苦思冥想,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列满了公式,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思路像是走进了死胡同,烦躁感一点点滋生,啃噬着她的耐心。

      她放下笔,轻轻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下意识地,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书本,投向过道那边。

      程齐贤没有在写题。他背微微弓着,头低垂,一只手压在摊开的物理课本上,另一只手……似乎在课本的掩盖下,飞快地写着什么。笔尖移动的速度很快,带着一种罕见的专注,甚至可以说是……急切。

      他在写什么?

      不是演算,不像笔记。

      孟潇潇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教室里光线明亮,她能看清他低垂的侧脸,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着,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甚至透着一丝紧张的虔诚。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笔尖猛地一顿,随即,那只压在课本上的手迅速而自然地向下一盖,彻底遮住了底下写着的东西。然后,他抬起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目光相撞。

      孟潇潇像被窥破心事般,慌忙移开视线,重新聚焦在眼前令人头疼的题目上,脸颊微微发烫。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侧脸上停留了几秒,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她不敢再去看,心脏却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刚才他那副异常专注、甚至有些紧张的模样,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在写什么?不能让人看见的东西?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活络起来,桌椅挪动声、交谈声、收拾书本的哗啦声汇成一片。

      孟潇潇暗暗松了口气,开始慢吞吞地整理东西。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程齐贤。他动作利落地将桌上的东西扫进书包,拉上拉链,单肩背上,然后,像是犹豫了一下,伸手从物理课本下,抽出了那张他写了很久的纸。

      那是一张普通的横格信纸,被他快速地对折,再对折,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方块,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

      他站起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孟潇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整理书本的动作彻底停住。他要干什么?那张纸……难道是……

      程齐贤在她课桌旁停下脚步。他个子高,投下的阴影将她笼罩。他摊开另一只空着的手,掌心朝上,递到她面前。

      掌心里,躺着一块巧克力威化饼。

      “看你晚自习没什么精神,”他的语气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是那种略带沙哑的随意,“补充点能量。”

      不是那张纸。

      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放松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孟潇潇看着那块包装精致的威化饼,又抬头看了看他。他眼神平静,甚至带着点惯有的懒散,仿佛晚自习时那个紧张书写的人只是她的错觉。

      “谢谢。”她轻声道谢,伸手去拿。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威化饼包装纸的瞬间,程齐贤攥着那张折叠信纸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张。

      孟潇潇屏住了呼吸。

      周围是嘈杂的放学人潮,同学们嬉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间和声音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放大。

      然而,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拿起威化饼后,收回了手,将那只攥着信纸的手插进了裤兜里。

      “走了。”他丢下这两个字,转身汇入了离开教室的人流,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孟潇潇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块微凉的威化饼,心里空落落的。刚才他欲言又止的那个瞬间,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挣扎和紧张,是真的吗?还是她因为过度期待而产生的幻觉?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威化饼,又想起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最终带走的那张折叠的信纸。

      那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与她有关吗?

      一种巨大的、混合着甜蜜猜想和酸涩不确定的浪潮,将她淹没。她像站在迷雾重重的十字路口,隐约看到了一点光亮,却看不清前路究竟通往何方。

      她不知道,那个揣着信纸、快步消失在楼梯拐角的少年,在无人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仰头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手心里的纸块,已被汗水微微浸湿,边缘变得柔软。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在那个寻常的晚自习夜晚,将那封反复修改、涂涂画画了无数遍,承载了他所有兵荒马乱心事的信,递出去。

      高三的尾巴,就在这样无数次的靠近、试探、退缩和无声的期待中,悄然滑过。积雪消融,枝头冒出嫩绿的新芽,春天的气息悄然弥漫,却吹不散毕业季即将来临的、那层淡淡的离愁别绪。春天像是被谁猛地推了一把,骤然浓烈起来。教学楼下的樱花树仿佛一夜之间爆出粉白的花云,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一场细雪。黑板旁的高考倒计时,终于撕到了最后几张。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离别的影子已经清晰可见。同学录开始在教室里悄悄流传,校服的衣角被关系好的同学用彩色马克笔签上歪歪扭扭的名字和祝福。

      孟潇潇也买了一本淡蓝色的同学录,素雅的封面,里面是空白的页。她小心地收在书包夹层,一直没有拿出来。她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那个人主动。

      那天是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周末近在眼前,教室里弥漫着轻松的氛围。孙晓菲正拿着她的粉红色同学录,挨个找关系好的同学写留言。

      “潇潇,你的呢?快拿出来给我写!”孙晓菲凑过来,晃着她的胳膊。

      孟潇潇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本淡蓝色的同学录。“你……你要写吗?”她轻声问,心跳有些快。

      “当然要写!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孙晓菲一把抢过去,趴在桌上就开始奋笔疾书,嘴里还念叨着,“我要写满一整页!”

      孟潇潇看着她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过道那边。

      程齐贤正靠在椅背上,和同桌说笑着,手里也拿着一本黑色的、看起来颇为硬朗的同学录,似乎刚让同桌写完。他的指尖在那本同学录的封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眼神偶尔会扫过她这边。

      孟潇潇的心,猛地被攥紧了。

      机会。这或许是她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一股莫名的勇气,混合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突然涌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拿起自己那本淡蓝色的同学录,站起身,朝着他的座位走去。

      脚步有些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周围嘈杂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她走到他课桌旁,站定。

      程齐贤和同桌的说笑停了下来。同桌识趣地拿起水杯走开了。程齐贤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还有她看不懂的、深藏的情绪。

      “程齐贤,”孟潇潇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她努力让它听起来平静自然,“可以……请你帮我写一下同学录吗?”

      她将手里那本淡蓝色的同学录,递到了他面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程齐贤的目光落在那个淡蓝色的本子上,停顿了几秒。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接了过去。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带着微凉的温度。

      “好。”他只回了一个字,声音有些低哑。

      孟潇潇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艰难的任务,浑身脱力,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匆匆说了声“谢谢”,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后,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低着头,假装整理书本,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住那边。

      程齐贤拿着她那本同学录,没有立刻打开。他用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封面,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笔袋里拿出一支黑色的钢笔,拧开笔帽,俯下身,开始写。

      他写得很慢。不像平时做题那般流畅,也不像他给人讲题时随手画示意图那般随意。他写得很专注,背脊微微弓着,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偶尔,他会停顿下来,笔尖悬在纸面上空,似乎在斟酌词句。

      孟潇潇的心,随着他每一次的停顿而悬起,又随着他笔尖的重新落下而稍稍回落。

      他在写什么?会像给其他同学写的那样,只是普通的“前程似锦”、“友谊长存”吗?

      还是会……有什么不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教室里的人渐渐少了。孙晓菲写完了同学录,还给了她,又挤眉弄眼地看了看还在伏案书写的程齐贤,才笑嘻嘻地先走了。

      终于,程齐贤直起了身,盖上了笔帽。他又盯着那页纸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合上了同学录。

      他站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孟潇潇立刻正襟危坐,手指紧张地绞住了衣角。

      程齐贤将同学录放在她的课桌上,动作很轻。

      “写好了。”他说。

      “谢谢。”孟潇潇低声道。

      他没有立刻离开,站在原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窗外樱花的花瓣被风吹进教室,有一片轻轻落在他的肩头。

      孟潇潇屏住呼吸,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像是有千言万语,却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着。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拂掉了肩头的花瓣,扯出一个她看不懂的、有些复杂的笑容,低声道:“走了。”

      然后,他转身,背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门口。

      教室里只剩下孟潇潇一个人。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温暖的橘黄色,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她的目光,牢牢锁在课桌上那本淡蓝色的同学录上。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期待。

      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翻开了同学录。页面哗啦啦地响着,最终,停在了他刚刚书写过的那一页。

      洁白的纸页上,是他熟悉而有力的字迹。不同于他平时答题时的龙飞凤舞,这些字,写得格外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

      他写了她的名字:“孟潇潇同学:”

      接着是几行公式化的祝福,关于前程,关于未来。

      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然而,在页面的最下方,空了一大段之后,他用更重一些的笔触,另起了一行,写了短短的一句话。

      那不是祝福,更像是一句没头没尾的陈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隐秘的期待——

      “如果去不了想去的远方,回头看看,或许风景也不错。”

      孟潇潇怔怔地看着那一行字。

      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直接刻在了她的心尖上。

      “想去的远方”……是指他即将要去的国外吗?

      “回头看看”……是在暗示她吗?

      “风景也不错”……

      这是什么意思?

      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矜持。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心底那扇紧闭的门,所有被压抑的情感汹涌而出,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再也忍不住,抓起书包和那本同学录,疯了一样冲出教室,跑下楼梯,追向那个早已消失的身影。

      她要知道答案。现在,立刻,马上!

      她跑过空旷的操场,跑过落满樱花的小径,跑出校门,急切地左右张望。傍晚的街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却唯独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走了。

      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汹涌的勇气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铺天盖地的委屈。她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眼眶又酸又胀。

      她低下头,看着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本淡蓝色的同学录,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一滴,两滴,砸在光滑的封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的湿痕。

      春末的风,暖洋洋地吹过,拂动她的发丝和校服裙摆,却吹不干脸上的泪,也吹不散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怅惘。

      那句似是而非的话,成了横亘在她心头最大的谜团,也成了这个春天,最重的一笔印记。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像一杯被无限拉长的、温吞的柠檬水,酸甜交织,却失了那股子冲劲。蝉鸣聒噪,日头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连同那些无处安放的、躁动的青春。

      班级散伙饭定在市中心的一家酒楼。巨大的圆桌,喧闹的人声,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热气、啤酒的麦芽香,以及一种即将各奔东西的、故作轻松的热烈。

      孟潇潇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女生们脱下了呆板的校服,换上漂亮的连衣裙,化了淡妆,眉眼间带着初长成的明媚。男生们也一改平日的邋遢,衬衫西裤,头发梳得整齐,互相捶打着肩膀,说着不着调的玩笑话。

      她一眼就看到了程齐贤。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衬得脖颈和锁骨线条利落。他没像有些男生那样大声喧哗,只是斜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轻轻晃动着里面金黄色的啤酒,听着旁边的人说话,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有些疏离的笑意。

      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棱角分明的成熟感。

      孟潇潇的心,不受控制地悸动了一下。她找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孙晓菲立刻凑了过来,在她耳边兴奋地点评着每个人的变化。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有人开始抱头痛哭,有人红着脸大声表白,有人拉着老师的手絮絮叨叨说着感谢。青春的帷幕即将落下,所有的情绪都被放大,变得直白而汹涌。

      孟潇潇小口啜饮着杯里的橙汁,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个白色的身影上移开。她能感觉到,他偶尔也会看向她这边,目光相触时,又都飞快地、若无其事地移开。

      像一场无声的、心照不宣的拉锯战。

      班长拿着话筒,开始组织大家玩一些幼稚又煽情的游戏。真心话大冒险轮了好几圈,笑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当啤酒瓶的瓶口第三次颤巍巍地指向程齐贤时,起哄声达到了顶点。

      “程齐贤!又是你!这次必须来个劲爆的!”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选一个!”

      程齐贤放下酒杯,无奈地笑了笑,灯光下,他耳根似乎有些泛红。“大冒险吧。”他说,声音带着点被酒精浸润后的微哑。

      提要求的男生立刻坏笑起来,环视一圈,目光在触及孟潇潇时,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大声宣布:“看到那边窗台上那盆绿萝没有?过去,挑一片你觉得最顺眼的叶子,送给你现在最想送的人!必须送出去!”

      包厢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和口哨声。这个要求,看似无厘头,却暧昧得恰到好处。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在程齐贤和几个与他传过绯闻的女生之间逡巡。

      孟潇潇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攥住了桌布的边缘。她低下头,不敢再看,只觉得脸颊烧得厉害。

      程齐贤在众人的注视下站起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迈步走向窗台。那盆绿萝长得郁郁葱葱,叶片肥厚翠绿。他站在那儿,背影挺拔,似乎在认真地挑选。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几秒钟后,他转过身,手里捏着一片心形的、饱满的绿萝叶子。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孟潇潇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周围的喧闹声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她只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他一步步靠近的、清晰的脚步声。

      然后,他在她的座位旁,停了下来。

      一股清淡的、混合着啤酒和他身上特有气息的味道,笼罩了她。

      整个包厢诡异地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两人身上。

      孟潇潇僵硬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很亮,像是落入了星辰,又像是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直直地看向她,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专注和灼热。

      他伸出手,将那片翠绿的心形叶片,轻轻放在了她的面前,洁白的桌布上。

      叶片鲜嫩欲滴,带着植物的清新气息,在他指尖停留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湿意。

      “给你。”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杂音,落在她的耳膜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分量。

      孟潇潇怔怔地看着桌布上那片小小的绿色,大脑一片空白。周围响起了压抑的惊呼和更加暧昧的起哄声,可她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片叶子,和站在她面前、送她叶子的这个人。

      他选了最顺眼的叶子。

      送给了最想送的人。

      是她。

      一直,都是她。

      那股被她强行压抑了整个晚上的、混杂着离别愁绪和不确定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眼眶猛地一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

      她慌忙低下头,生怕被他看见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程齐贤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碎,有期待,有释然,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她相似的难过。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聚会还在继续,喧嚣并未停止。可孟潇潇却觉得,自己和程齐贤之间,仿佛被那片小小的绿萝叶子,隔出了一个独立而安静的空间。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那片叶子。叶片柔软而富有韧性,叶脉清晰。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仿佛攥住了整个夏天,所有未曾言说的秘密,和此刻,这震耳欲聋的、心照不宣的回应。

      她知道了。

      他不是对她无意。

      他只是……和她一样,在等待,在犹豫,在害怕。

      而这个夜晚,借着游戏的名义,他用一片叶子,完成了这场持续了整个青春的、盛大而无声的告白。

      散场时,人群熙攘着往外走。孟潇潇被人流裹挟着,走到酒楼门口。夜风带着凉意吹来,稍微驱散了些许酒气和闷热。

      她下意识地回头寻找。

      程齐贤和几个男生走在后面,他似乎也看到了她。隔着攒动的人头,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移开。

      霓虹灯光流转,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像是藏了许多话。他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孟潇潇的心,再次被提了起来。她屏住呼吸,等待着。

      然而,他身边的男生笑着捶了他一下,说了句什么,打断了他。他最终,只是对她,极轻极缓地,摇了摇头。

      那不是一个否定的动作。

      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告别。一种掺杂着无奈、歉然和深深遗憾的……道别。

      然后,他转过身,和同伴一起,汇入了夜色深处。

      孟潇潇站在原地,手心里紧紧攥着那片早已被体温焐热的绿萝叶子,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夜风吹动了她的裙摆和长发,带来远处模糊的车流声。

      她终于明白了。

      他的回应是真的。

      他们的离别,也是真的。

      这个认知,像一枚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她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绵长而尖锐的疼痛。八月的尾巴,空气里还残留着盛夏的余威,黏稠而闷热。机场大厅里冷气开得足,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广播里中英文交替播报着航班信息,拖着行李箱的旅客行色匆匆,奔赴各自的目的地。

      离别的气息,无处不在。

      孟潇潇站在国际出发大厅一个不起眼的立柱后面,手指紧紧抠着冰凉的柱面,指甲泛出青白色。她身上穿着一条他或许会喜欢的、新买的淡蓝色连衣裙,头发也仔细打理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坐上出租车,报出机场的名字,然后浑浑噩噩地走到了这里。

      她看到了他。

      程齐贤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牛仔裤,身姿挺拔地站在办理托运的队伍末尾。他身边是他的父母,程母正细心地替他整理着衣领,低声嘱咐着什么。程父则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间有骄傲,也有不舍。

      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冷硬,看不清表情。

      孟潇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她应该上前吗?像那些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冲过去,不管不顾地抱住他,告诉他不要走?

      可是,她能说什么?以什么身份?

      同学?暗恋者?

      那句写在同学录上的、似是而非的话,和散伙饭那晚那片沉默的绿萝叶子,是他们之间全部的、未曾点破的联结。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勇气在现实的冰冷面前,迅速消融。她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雕塑,只能远远地、贪婪地看着他。

      队伍在缓慢前移。他办好了托运,拿到了登机牌,和父母一起走向安检口。

      距离在拉远。

      每远一步,孟潇潇就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一分。

      在安检入口前,他停下脚步,转过身,似乎是在最后环顾这个他即将离开的地方。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期盼,茫然地扫视着偌大的出发大厅。

      有一瞬间,孟潇潇觉得他的视线似乎掠过了她藏身的立柱。她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他没有看见她。或许看见了,也只是当成一个模糊的、无关紧要的背景。

      他收回了目光,对着父母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看起来轻松,却带着刻意安抚的意味。然后,他转身,决绝地,一步踏入了安检通道,再也没有回头。

      身影消失在人流和安检门的另一端。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巨大的、失重般的空虚感,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孟潇潇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她扶着冰冷的立柱,勉强支撑住自己。

      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恶心感。

      她捂住嘴,踉踉跄跄地冲向不远处的洗手间,撞进一个隔间,反手锁上门,俯下身,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额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狼狈不堪。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隔间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绝望的泪流,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她颤抖着手,从连衣裙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

      不是那片早已被珍藏起来的绿萝叶子。

      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有些发皱的纸。

      她缓缓展开。

      是一张心电图报告单。

      患者姓名:孟潇潇。

      诊断结论处,清晰地打印着一行字:窦性心动过速。

      日期,是高考前最后一次体检那天。

      她记得那天,她排在队伍里,看着他和其他男生说笑着从心电图室门口经过。当他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她,当他习惯性地、带着痞气地抬手似乎想揉乱她头发(最终因为人多而作罢),只是对她笑了笑的时候——

      连接在她身上的仪器,发出了轻微的警报声。护士皱着眉看了一眼屏幕,记录下数据。

      后来,她偷偷去校医院要来了这张报告单。

      “窦性心动过速”。医生解释说,可能因为紧张,也可能因为……其他情绪激动。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突如其来的、失控的心跳,是因为谁。

      这张纸,是她这场盛大而无望的暗恋,最苍白,也最真实的证据。她原本想今天鼓起勇气,或许……或许可以把它给他看。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亮出自己最后的底牌。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

      她攥着这张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的纸,蜷缩在机场洗手间冰冷的地面上,哭得不能自已。外面是喧嚣的人世,是飞机的起落,是他奔赴的、没有她的远方。

      而她,被困在了这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被困在了这场无疾而终的青春爱恋里,连一句正式的告别,都未能说出口。

      那张心电图,被她攥在手心,汗水与泪水浸湿了边缘,字迹变得模糊。就像他们之间,那从未真正开始,便已仓促落幕的故事。时间是一条沉默的河,裹挟着青春与旧梦,不动声色地向前流淌。

      几年光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新颜,也让当年那群穿着宽大校服、在题海里挣扎的少年少女,褪去青涩,散落进各自不同的人生轨道。

      孟潇潇留在了本市的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文化机构,做着一份安静而规律的工作。日子像摊开的卷轴,平稳,却也少了些惊心动魄的色彩。她剪短了长发,气质里添了几分温婉沉静,偶尔还是会想起高中时代,想起那个名字,心口会泛起一阵熟悉的、微凉的滞涩,像梅雨季节里总也晾不干的衣裳。

      孙晓菲拉了一个微信群,名字叫“青春不朽”,把能联系上的老同学都拽了进来。群里平时死气沉沉,偶尔有人分享结婚请柬或者宝宝照片,才会短暂地热闹一下。

      直到那天晚上,一条消息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是当年和程齐贤关系不错的一个男生,在群里发了一段语音,背景音嘈杂,带着醉意:

      “诶,你们还记得程齐贤吗?就……就当年我们班那个……后来出国那个……”

      孟潇潇正准备睡觉,手机屏幕亮起,看到那个名字时,指尖猛地一颤,睡意瞬间消散。

      群里有人回应:

      “记得啊,怎么了?他不是在美国混得风生水起吗?”

      “听说进了挺牛的投行?”

      醉醺醺的语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叙述悲剧时特有的、混合着兴奋与唏嘘的语气:

      “风生水起啥啊……人都没了……就去年的事,你们不知道?他那趟回国的航班……出事了……坠毁了……”

      手机从孟潇潇手中滑落,砸在柔软的被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世界的声音在瞬间褪去,只剩下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一下下,沉重而缓慢地搏动,带着钝器击打般的闷痛。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那个同学喝醉了胡说。

      她颤抖着手,重新抓起手机,屏幕上的字迹却模糊不清。她用力眨掉眼前的水汽,死死盯着那条语音转换成的文字。

      “……坠毁了……搜救队找到的黑匣子……说坠毁前那几分钟,他好像一直在写什么东西……挺紧急的样子……”

      “……后来清理遗物,好像就发现一张纸……被血浸透了……模模糊糊的,就辨认出……好像有‘潇潇’……两个字……”

      “潇潇”。

      她的名字。

      像两枚烧红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眼底,烫得她眼前一片血红。

      群里瞬间炸开了锅,消息疯狂滚动。

      “真的假的?!你别胡说八道!”

      “我的天啊……怎么会这样……”

      “程齐贤他……@孟潇潇他当年是不是……”

      后面的话,孟潇潇已经看不清了。

      她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魂魄。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将她单薄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孤单。

      脑子里嗡嗡作响,许多被岁月尘封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

      那个总是带着痞笑、随手揉乱她头发的少年;那个在雪天脱下羽绒服裹住她的少年;那个在晚自习的灯光下,紧张地写着什么,最终却只递给她一块巧克力的少年;那个在散伙饭上,在一片起哄声中,将一片心形绿萝叶子轻轻放在她面前的少年;那个在机场安检口,最终没有回头,消失在通道尽头的少年……

      原来,他写下的,不止是同学录上那句语焉不详的“回头看看”。

      原来,在生命最后的、恐惧与混乱交织的时刻,他拼尽全力想要留下的,是她的名字。

      “潇潇”。

      简单的两个字,跨越了生死,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和遥远的重洋,带着血污和绝望的气息,重重地砸回了她的面前。

      她一直没有哭。眼睛干涩得发疼,胸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堵得她无法呼吸。

      她慢慢地弯下腰,从床底拖出一个有些旧了的纸箱。里面装着高中时代的一些杂物。她翻找着,动作迟缓而僵硬。

      最终,她拿出了那本淡蓝色的同学录。

      手指抚过光滑的封面,然后,颤抖着翻开。页面哗啦啦地响着,精准地停在了他书写过的那一页。

      “如果去不了想去的远方,回头看看,或许风景也不错。”

      当年让她悸动、让她猜测、让她怅惘的话语,此刻看来,字字泣血。

      他所谓的“想去的远方”,从来就不是什么大洋彼岸的名校和前程。

      他想要的远方,是她。

      而他留下的“风景”,是他未能宣之于口的、持续了整个青春的爱恋,和他最终也未能等到的,她的回头。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一场盛大而漫长的暗恋。

      却不知道,在隔着她几个座位的地方,那个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少年,从十七岁的某个午后开始,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用另一种方式,与她同行。

      他或许,在无数张草稿纸的背面,在课本的边角,在夜深人静的枕边,一遍遍,反复地、虔诚地、绝望地,书写过她的名字。

      就像她珍藏着他的牛奶糖纸、那片干枯的绿萝叶子和一张可笑的心电图一样。

      他也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珍藏着她。

      只是,她知道的太晚了。

      晚到了,连他生命最后时刻的呼喊,都隔着生死,迟到了整整一年。

      孟潇潇抱着那本同学录,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是另一群人的喧嚣与鲜活。

      而她的世界,在她终于读懂他那场沉默的告白时,在他的名字被烙上“罹难”印记时,在她迟来的泪水终于汹涌决堤时——

      悄无声息地,碎成了一片荒芜的、再无法拼凑完整的虚无。

      原来,他们真的是,双向奔赴。

      只是,一个在生者犹疑的此岸,一个往死者沉默的彼岸。

      永远地,错过了。好的,这是最终章。

      ---

      后来,那本淡蓝色的同学录,被孟潇潇翻看得边角起了毛。

      她不再哭泣,只是沉默。像一口骤然枯竭的井,所有的汹涌波涛都沉入了最深最暗的底,表面只余下风干了的、裂开的痕迹。

      孙晓菲来看过她几次,握着她的手,红着眼眶,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词库里的所有词汇,在这样沉重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轻飘飘的,毫无分量。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和长久的、无言的陪伴。

      孟潇潇请了长假。她无法面对那些带着同情或探究的目光,也无法在看似一切如常的轨道上继续运行。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过于残忍的真相,来重新学习呼吸。

      她开始整理旧物。不是刻意地缅怀,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与过去、与那个被永远定格在时光里的少年,正式告别的仪式。

      她翻出了高中三年的所有课本、练习册、试卷。那些曾经浸透着汗水与焦虑的纸张,如今泛着陈旧的黄色,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时光的霉味。

      她一本一本地翻看,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附着在上面的、年轻的魂魄。数学书的边角,有他问她题目时随手画下的潦草辅助线;物理书的扉页,有他抢过去写下大大的“程齐贤到此一游”的张扬字迹;英语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甚至粘着一小块干掉的口香糖,是他恶作剧的产物,当时气得她差点哭出来,现在看着,却只剩下心口一阵阵绵密的刺痛。

      然后,她翻到了那摞厚重的、用来打草稿的A4废纸。大多是单面使用过的,背面是空白的。高三那年,他们消耗了无数这样的草稿纸。

      她无意识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上面是她自己熟悉的、工整的演算过程,也有他偶尔借去用时,留下的龙飞凤舞的笔迹,解着复杂的物理题或化学式。

      直到,她的指尖停留在其中一张纸上。

      动作顿住。

      呼吸也在那一瞬间停滞。

      那张纸的正面,是她自己写的政治论述题提纲,字迹密密麻麻。

      而背面……

      空白的纸面上,除了几处零散的数学公式涂鸦,在大片大片的留白处,被人用黑色的中性笔,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不是练习签名的那种工整,而是带着一种下意识的、缠绵的、反复的笔触。

      “孟潇潇”

      “孟潇潇”

      “孟潇潇”

      横着的,竖着的,斜着的。大的,小的。清晰的,潦草的。占据了纸张的每一个角落,层层叠叠,铺天盖地。

      像一场无声的雪崩,瞬间将她淹没。

      她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三个字上,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冲撞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猛地将整摞草稿纸抱到眼前,发疯似的,一页一页,急速地翻找。

      第二张,背面有。

      第三张,角落里有。

      第五张,整整半页都是。

      第十张……

      第十七张……

      她像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人突然发现了绿洲,不顾一切地挖掘着,寻找着。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不止是草稿纸。

      废弃的试卷背面,用过的作文稿纸的缝隙,甚至是一张毫不起眼的、传阅过的通知单的角落……

      凡是他可能接触到的、留有空白处的纸张,都有可能成为他隐秘心事的载体。

      那些“孟潇潇”,有的写在复杂的物理公式旁边,仿佛是他解题间隙下意识的走神;有的藏在冗长的英语阅读笔记下面,像是克制不住涌上心头的念想;有的仅仅占据了一小块空白,小心翼翼;有的则嚣张地铺满整页,宣泄着无处安放的情感。

      从高二到高三,笔迹从略显青涩到逐渐成型。

      贯穿了他们相识的整个后半程。

      原来,他说的“写点什么”,不是在复习。

      原来,他晚自习的专注,紧张遮掩的,是这个。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自己独自品尝的酸甜苦辣,那些小心翼翼的窥探,那些因为他一个眼神、一句话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在隔着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同样真实而汹涌地发生着。

      他用这种最笨拙、最沉默的方式,参与了她整个青春。

      而她,竟一无所知。

      孟潇潇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被无数张写满她名字的纸张包围着。它们像一片片无声的雪花,从十七岁的天空飘落,积攒了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个寂静的午后,将她彻底埋葬。

      她想起毕业散伙饭那晚,他穿过喧嚣人群,放在她面前的那片心形绿萝叶子。

      想起机场分别时,他最终没有回头的背影。

      想起同学录上,那句她揣摩了无数遍的“回头看看”。

      想起那个同学醉醺醺的语音里,提到的,坠毁前紧急写下的、浸透了血的、模糊辨认出她名字的纸片。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些沉默的、铺天盖地的名字,串联了起来。

      拼凑出一个完整而残酷的真相。

      他不是突然想起她。

      他是一直想着她。

      从很久很久以前,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孟潇潇缓缓地、缓缓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那些冰冷的名字上,闭上了眼睛。

      没有眼泪。

      巨大的悲伤超越了眼泪可以表达的范畴。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少年,坐在午后的教室里,阳光勾勒出他认真的侧脸。他握着笔,不是在解那些能让他轻松拿第一的难题,而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书写着同一个名字。

      那是他整个青春里,唯一解不开的谜题。

      也是他短暂一生中,最深重、最无望的执念。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辰。

      而屋内的寂静,沉重得,能压垮灵魂。

      那些写满名字的纸张,在昏暗中,泛着陈旧的白光。

      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告白。

      迟到了整个青春。

      也,错过了,整整一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依旧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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