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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日余辉·他的周八(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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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辉的名字是奶奶取的,奶奶不认字,就在登记时指了“辉哥零嘴铺”的“辉”字。奶奶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这个字排在最前面,于是余辉的名字定下了。
余辉觉得他的人生和他的名字一样。从来源看,名字来源和人生一样随便,从意义上看,夕阳西下,他的人生是马上要坠入黑暗的悬日,被一根马上要断的绳子吊着。
学校里的老师说贫穷人家的孩子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余辉一直在走这条路。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后他和他爸磨了好几天,又磨来了高中的贫困生补助,他可以继续去上学,去参加高考,然后考上大学。
他爸不愿意,爸和他说,“隔壁的那儿子考上大学后人跑了!好几年没回来,钱也不给人也找不到,到时候你跑了谁给老子钱?!我这十八年砸你身上的钱不能没了!”
他跪在地上和他爸说,眼泪一直在掉,“爸!我不会跑的!我求你了,让我去高考,去上大学,我毕业后赚的钱都给你!”
爸没松口,在高考前几天把他锁屋里了。
余辉的床边有个三角体的电子日历,是他连续考得第一后老师给的。
橙色的数字在黑夜里亮着,余辉被关在屋里一天多,没吃饭。现在是星期七,晚上十一点四十八分。在时间走到十二点时,他的世界短暂地亮了。
被他爸封住的窗户被打开,外面站着一个人,黑漆漆的,余辉吓了一跳。那人影出声了,是他同学,叫他带着身份证一起走。
很多次余辉回忆这一夜,他想,这天拉走他的,是周七的晚上十二点,是周一的早上凌晨,是一周轮回中介于周七和周一之间的周八。是他的周八。
“周八,你要带我去哪里?”他被拉着手腕跑,他问。
“去火车站,买票,离开这里。”
余辉停下了,他往回走,“不行,我要去高考。”
周八把他拉了回来,“高考要三天,你这三天都不会被你爸抓到吗?就算没有抓到,你爸也不会让你上稳这个大学。余辉,你考不了了,上不了大学的。”
风从余晖的脖子里灌进去,他张开嘴,喘着气,呼吸声急促,沉重。眼泪又落了下来,“那怎么办?上不了学,我怎么办?”
“跟我走。”余辉看见他反着光的眼睛,周八说,“我们走的远远的,离开这里,随便日子怎么过。”
没有办法了,余辉不想要回那个家,不能读书,他决定跟周八走。
在路上拦了车,去火车站,在工作人员的话语下左跑右跑,才弄到两张能马上离开的票。
是短途票,一个站票,一个坐票,周八站在余辉的座位旁边。车费和票钱都是周八出的,余辉占了个座票心里过意不去,和周八讲了好久,两人轮着坐。
到站后周八说要停一晚,长途票临时难买到,只能买几个小时后出发的。余辉和周八就在火车站的椅子上坐了一晚。不敢睡,怕一不小心睡过了头。
火车上吵还人多,余辉不想在那里说什么,现在周边的人少了,余辉和周八挨着坐,他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打零工赚的,你不是知道吗?”周八头靠着他的肩膀,“我奶奶死掉了,家里就我一个人,钱都带在身上了。”
余辉知道周八的事,周八是留守,跟着他奶奶,他爸妈好几年没消息了,没钱寄过来,奶奶又太年老了,周八的学费只能自己赚。余辉和他在一个地方工作过,不同的是周八的钱是自己的,他的钱要给他爸。
周八奶奶死掉这件事余辉在被关前就知道了,余辉对这件事没什么感受,只知道周八一定很难受。
这次买的是两张挨在一起的坐票,坐在火车上,换成余辉的头靠着周八的肩,周八的肩膀湿了一块。余辉觉得自己很没用,总是要哭。
车上两人都没再说话,周八在推车经过时开口要了份餐,他把饭推给余辉,余辉又把饭推给他,周八拆了筷子,吃几口又给余辉,余辉也吃,没几口就给了周八。餐盒在两人之间左右推着,终于是空了。
到地后两人租了房子,买了衣服,买了碗筷,又买了几包泡面。
把一块面饼分成两半,开水冲泡,没几口就吃完了。周八和余辉说,“我会在这里帮你找份工作。”
余辉点头,“那你呢?”
周八把碗快收起来,余辉赶紧上手要抢过去洗,周八给了他,“我去找有没有临时工。”
“临时工?”余辉愣了下,忘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他努力让语气自然,“你不在这里长住吗?”
周八合上嘴,沉默了几秒,“对,可能哪天就走了。”
余辉连忙点头,“好。”
周八没有马上给他找工作,也没有之前的节俭,带着他出去玩了一天,吃了很多之前没吃过的东西,也看了玩了很多没见过的东西。余辉没有感到开心,他是身无分文的,周八的钱还剩多少?周八是马上要离开了吗?为什么今天要对他这么好?
回到出租屋,他们租的是一室一卫,两个人挤在小床上,床旁边摆着一个小桌子,小桌子上放了两个碗和两双筷子。
余辉和周八背对着背,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废物,控制不住眼泪一直在流。他知道自己要睡又不愿意睡,他已经做好了醒来就见不到周八的准备。可是第二天,周八还在。
心更慌乱了。
今天周八带着他去别的地方玩,他问,“还玩吗?不找事做?”
周八说找工作的事不急,让他放开了玩,把前十八年没玩过的都补回来。
周八买了石膏娃娃,两人一起画,余辉的手很不稳,周八的手也是,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色彩搭配凌乱。
把石膏娃娃带回去摆在桌子上,周八问余辉玩的开心吗,余辉点不下头。
“不开心吗?”看到余辉不回答,周八很失落,“为什么不开心?”
余辉抱住周八,“我不会花太多钱的,会去打工,你不要走好不好?”
周八更加忧伤,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走。他不是一个会哭的人,眼泪装满他的眼眶,大颗大颗地砸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会发酸,眼泪为什么控制不住。
余辉的泪水不再是安静的,他抽噎着,呜咽。
第二天周八给余辉找了个工作,自己也找了个临时工,生活回到节俭,偶尔下馆子。
余辉很贴人,下了班他爱贴着周八,晚上睡觉也不顾还是夏天要和周八贴在一起,周八任由他。
“为什么干临时工?你还是要走吗?”
夜里只盖着薄被,周八身体起来了一点,肩膀靠在墙上。余辉撑起身子,靠着周八,周八的体温总是偏低的。
“对,会走。”
余辉脸凑上去亲了他,“真的不能留下吗?”
周八反应到余辉做了什么,偏开头,“对。”
余辉又亲着他的脸,“为什么一定要走?”
周八没回答,余辉跨坐在他身上,亲吻他的耳垂和脖子。周八的心脏一直在跳,剧烈到他感觉胸腔传来剧痛,手指在蜷缩,勉强抵住余晖的肩膀,没有推开,“不要闹。”
动作停了,周八听见喘息声,“嘶……”,余辉咬了他的脖子。
今晚之后的日子和之前一样,两人早上洗漱后去工作,晚上又挤在一起吃饭。没几天,周八不去上班了,他好像病了,病了好多天。
他说自己没事,余辉却一定要请假陪着他。抱着周八有些发冷的身体,唇瓣贴着周八发紫的唇,“真的不去医院吗?”
周八摇头,他刚要说不去,余辉的舌头伸了进来,他喘着气,说不出话。
余辉要拉着他去医院,被他拦住了,怎么样都不去,余辉只好作罢。
周八抚摸着余辉的脸,把他拉到床上,亲得很急,余辉被压在身下,搭着周八的腰,受着。
等到夜深,余辉闭上了眼,周八打着小灯,一点点用眼神描摹余晖的脸。
他把他身上所有的钱整理出来,一张张叠好,放到床头,走了。
吹着风,周八四处看着,在想死在哪里不容易被发现。他在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会死去。
他爸妈不是联系不上了,是不愿意养他了,十五岁的时候他被查出了病,很难治的那种,爸妈一合计,决定把他永远丢给奶奶,不再打一分钱过来。他们已经默认了周八死了。
奶奶舍不得他,总是走到很远的地方去走捡瓶子,说要攒钱治好周八的病,周八看着奶奶,也去找了零工,说要治好自己的病。可惜钱还没攒好奶奶就死了,周八的心痛得难受,他觉得自己也要和奶奶一起死掉了。
他去学校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听说余辉被他爸关起来了,他知道余辉,是他的同班同学,是和他一起工作的人,还是课间会靠在一起的人。这么看,他们的关系应该不只是知道。
虽然他的爸妈已经很糟糕了,但余辉的爸爸好像更糟糕,余辉不能去上大学,余辉会怎么样?应该是像村里其他孩子一样去打工吧,然后赚到的每一分钱都给他爸。怎么能这样?
周八决定了,他要带着余辉走,走得远远的,让余辉过得开心,他有钱。反正他马上要死了,他有的钱都可以给余辉。
把家里所有钱和身份证都带在身上,夜里他跑到余辉家,跑到余辉房间的窗外,他把挡在窗户处的东西全部搬走,打开了窗,带走了余辉。
周八的尸体是在他离开后四天找到的,死于自杀。一柄粘灰生锈的水果刀扎在他的胸口,他的手还握着刀柄。
余辉抱着他,一直在哭,警方带走余晖去做笔录,问两人的关系,问两人的身份。
余辉踌躇着,他和周八是什么关系?他们从家里逃出来,又是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