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生 ...
-
1
只要顺着山西西南部的公路一直走，跨过一座又一座山峰，再拐不知多少个弯，翼城乡间香火气环绕崎岖山沟。当凄凉的寒夜褪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僻静的小山村。
斑驳的土墙面上挂着一本日历，标示着现在是2019年冬，一月底。地下的黄土早已被昨晚大雨冲刷的泥泞不堪，用土堆砌起的墙上靠满了一个又一个印着“一路走好”的花圈。五颜六色的假花虽色彩各异，但终究看上去是黯淡无光，让人新奇不起来。这些假花也在明晃晃昭示，这里正举办着一场葬礼。
唢呐铜锣的喧嚣声响彻每条巷道，村民们早已习以为常。每年冬天都有几个体弱的老人抗不过寒冷，连同灵魂埋藏在这风雪中。每当这时大家只会感叹几句，这人竟没熬到农历新年，可惜极了。
雪地上大大小小的脏脚印延伸到村口，仅剩的几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在老旧的木门里穿梭。
那木门上挂着一串串冷调白色的花圈，在那白色笼罩下，一个身穿白色丧服的男孩被人群挡住。他的头深深低着，坐在一块形似方形的石墩上，僵硬的手指蜷缩进廉价的棉袄里，红彤彤的脸不知是哭的还是冻的。他不敢望向院里那口棺材，就像时至今日，他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奶奶已离他而去。
“君逸？”
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将悲伤的回忆拉到现实。君逸猛然抬起头，一滴雨点精准无误地掉到劣质的丧服上，使白色丧服的裤腿处沾上一点灰色的晕染。他的世界被一片阴影盖住，原是一把印满花纹的雨伞笼罩着君逸，撑伞的人是他的同班同学也是同龄的同村孩子。
“你还好吧？这鬼天气一到冬天就天天下雨，幸亏我提前带了两把伞。不然两个人，总要被淋一个。”
唐紫的语气里满是抱怨，虽站得笔直，但她的眼睛时不时向下去看君逸，带着一丝探究和孩子对新鲜事情的好奇。
君逸摇了摇头，他的脑子里现在雾蒙蒙的，眼前的视线又有些模糊，让他险些抓不住唐紫递给自己的雨伞。
他用手使劲敲了敲头，起身的瞬间，那成群的雨点开始击打起地面。雨儿们总是提前商量过似的，讨论如何在人类心情悲伤的时刻精准到来人间。
平时宽阔的小院也在如今人群的簇拥下显得拥挤不堪。小巷内还有许多未及时放回遮雨棚里的塑料板凳，被人拖到临时搭建的塑料布下躲雨，拖拽时凳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让唐紫觉得挺难受。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小雨，人群似乎更躁动了，叽叽喳喳的声音让君逸感到很吵。他记得奶奶最不喜欢这种吵闹声，会让她头疼的。
他家的房子建在高高的斜坡下方，所以给人的视觉效果显得很矮。沿着这道斜坡上去会被一道山谷裂开的宽阔缝隙与另一个村庄隔绝。站在悬崖旁低头向下看，深不见底，可怖至极。
君逸在人群里胡乱瞅了几眼后更加心烦意乱，他抬头看向前方，那一瞬间他看到，远处的青山被埋在一层不深不浅的雾下，倒是山尖仍暴露在视野之中。
“我还在想你会不会哭鼻子。”
唐紫站在君逸的斜后方突然开口，眼睛不自觉地飘向他有些红肿的眼眶，动作有些尴尬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故作轻松地笑道“看来我猜对了呢。”
君逸听到她的声音后连忙接过她递的纸巾，胡乱擦了擦眼睛来掩饰自己的难堪。他想要丢弃这张纸，放手的那一刻，干涩的纸巾被风带走。君逸没有在意，引着唐紫向较为暖和的屋子里走去。
灵柩前火盆快被渗进的雨滴浇灭，那张沾染过泪水的纸巾竟奇妙般投入它的怀抱，温暖重新燃起。
推开木门，走进君逸的房间。唐紫身体哆嗦一下，这气温太不寻常，明明是里屋却还如外面一样冷。一张大床，加上从旧学校里搬来的一套桌椅，还有一个冒着小火的旧火炉，这些破烂的物什构成这个不大不小的土窑洞。
还记得当时唐紫第一次来到他家的第一印象就两个字：简单。
君逸走到火炉旁把手放在离炉子大约一拳距离的地方试了试温度，然后蹲下身子紧盯着烧炭的小窗，又拾起脚下唯剩的几个煤炭，将它们全部倒了进去。火烧得越来越旺，烧得他眼睛疼。
只记得这些年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受国家政策扶持，陆陆续续地安上了暖气。当时君逸的房间本是家里唯一有暖气的屋子，但随着奶奶日渐年迈，他不想让奶奶在冬天受冻于是自己主动让了过去，换到了这个小屋子。
到冬天时奶奶便顶着腰酸背痛和被烧伤的风险每天给他烧火。君逸去劝她，可一向温和的奶奶偏偏在这种事上固执己见，君逸也只得放手。
……
空荡荡的寒假作业被放在略显简陋的桌子上，两个小孩也无心去看。隔壁有暖气的屋子时不时传来村里老爷们议论的几句玩笑话和麻将啪在桌子上的声音。
“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唐紫坐在床沿上，因为身高的原因她的脚触碰不到地面，这种悬空感让她很不安。种种复杂的情绪叠加下，问出这个问题前唐紫也是深思熟虑了很久，连语气都变得紧张了，生怕得罪他这个人。
君逸的父母常年在外务工，唐紫担心的是他的爸爸妈妈会不会把他带到南方所谓的大城市去。毕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本来16个人的班级已经走了3个人，连这一届的一年级新生都只有一个人。
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个地方总归是留不住人的。
“我不知道，但在小学毕业前肯定会留在这里。”君逸终于起身拍了拍胸前不存在的灰。
他肯定的回答让唐紫微微松了口气。
其实君逸并不清楚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甚至很少见到过他们。或许他们会继续把他扔到这个小山洼里也说不定，就像他们把刚满月的自己丢给奶奶那会儿一样。
唢呐声由远到近，由模糊到清晰。君逸起身打开了门，又一股冷飕飕的风蹿进这间小屋。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呢？”
唐紫还想着要不要把口袋里的厚手套以及雨伞借给他，话还没说完，便见他利索地将桌上的白帽戴上跑了出去，还不忘在雨中回一句。
“去坟地！”
在山西，人死后会被埋到祖地里，祖地与家族世代耕种的土地相邻，也算是与爸爸妈妈埋到一起。
唐紫再一次见到君逸时，左手的手表已经转到下午三点多。大雨已经停了，可又突然地下起雪来。
君逸的身影是在整个送葬队的前头，他双膝跪地，手中抱着奶奶的遗照三步一磕头，就这样向前跪着走。即使穿着厚重的棉裤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膝盖被石子路磨蹭出血的疼痛感。
唐紫有些费力地挤到人群前面，鞭炮在她的身旁猛然炸开，一些红色的碎屑打在她的脸上，有些疼，只是那疼痛转瞬即逝。
旁边两位面熟的老奶奶随口聊着天，唐紫想起以前经常见她们跟君逸奶奶围在村口聊天。于是她竖起耳朵，身子向两位老人侧边靠拢，仔细听着。
“这么冷的天还让娃跪着干哈？”
“娃要跪，做爸妈滴拦也拦不住。人都走了，都走吧，都走吧，赶紧都走了吧。”
唐紫敏锐地从她们的对话中听到一股释然感。
人群散去，但有好多人都回头看了几眼，他们眼神是沧桑的，其中带着一丝迷茫，而且大多是一些六七十岁的老人。
唐紫今天第一次对死亡有了大致的概念，可对于现在这个年龄的她，尚不可知的可太多了。
她看着，人群的喧嚣声消失在下山的小路尽头。
2
大雨带来的狂风将日历下的纸张刮到2019年秋。
孩童的脚步击碎了地上的落叶，连带着一阵风去往东边的另一处山脚。
君逸手中拿着上次唐紫借给他抄的作业本，其中还剩几页，他并不想白白浪费纸，便想趁下午放学给她送过去。两家距离步行的话还是有点远的，小学下午放学时间早，天还没有完全黑，所以君逸也不怎么着急。
一辆小轿车从他的右边驶过，君逸眼尖注意到了那是唐紫家的车，轿车里面唐紫妈妈坐在驾驶位，后面载着她的妹妹唐茹和奶奶。
君逸瞬间感到了一丝奇怪，明明很早就放学了，唐紫的爷爷平时不在家，爸爸更是外出北漂。现在虽然是秋天，但离立冬也没有一个月时间可以等，她们如今这个点才回家，唐紫不早在门外冻了半个小时了。
想到这些，男孩脚下的步伐不由加快。
还未走到离她家100米的小斜坡处，君逸就听到了一声声地怒骂，那声音震耳欲聋，让她与他都永生难忘。
唐紫的妈妈将她从另一户人家拖拽出来，唐紫刚开始一脸茫然。她妈妈掐她肩膀的手用力几分，唐紫就哭出了声。周遭的邻居听到声音后都纷纷涌了出来看热闹。
君逸手中的作业本不知不觉中掉到了地上，心脏与大脑似乎要一起炸开似的。作业本里还干净的几页也沾染上了灰尘。他本能地害怕，所以在他看到唐紫注视自己的眼睛时，弯下腰故意装作没看见，快速捡起地下的作业本，跑了。
不小心撞到同学被家长打骂，面对她妈妈这种不对的行为，他却没有思考就逃跑了，这让他有一种负罪感。唐紫惧怕的眼神浮现在脑海中，自己似乎又变成了加害人。
君逸感到周围的一切都轻飘飘的，他的身影似乎是下一秒就出现在自己家门口。温暖的黄色柔光打进院子里，许久未见的小老太太拄着用了几年的拐杖慢悠悠地从第一间小土窑里出来。
“看这跑的全是汗，快进屋子里来，奶奶拿毛巾给你擦擦。”
君逸只感觉头晕脑胀，眼睛突然死活都睁不开，似乎要倒下。他走到院子墙边，随手摸索到铁架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奶奶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
“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听老师的话……学习是…个好出路。要……学。 ”
这声音怎么是断断续续的？刚沾过凉水的毛巾好像让他清醒了起来，一股坠落感席卷了大脑。
他终于重新睁开了浑浊的双眼，桌上的寒假作业沾上他流淌的口水，一本作业本也在他睡觉时被胳膊推到了地上，其中仅剩的几张白纸正摊在地板砖上，反面被染上几滩灰渍。
没有了大风的侵扰，墙上的日历平静下来，又回到了2019年冬 。
葬礼搭建的棚子以及零零散散的椅子板凳已经尽数搬走，只剩雪覆盖着这片大地。地下放着昨天来的亲戚留的几箱牛奶、饼干之类的零食。
一张100元的红色纸币被冷风带到他的脚下，他坐在木质高凳上，有些费力地弯腰捡起那张红色的钞票。门口的砖头下照例压着好几张红色钱币。
一天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男孩不紧不慢地走出院子，不经意转头瞟到门口的轿车早已消失不见。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父母的随时消失，对此没有任何波澜。
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他的眼神默默下意识地看向东边，在心里低声呢喃了几句有父母陪伴，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他的右手紧握成拳，力度大地快要把那张钞票拧碎。
这时前边的小卖铺的帘子后突然钻出一个身影，唐紫嘴角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三下五除二地跑到君逸的跟前。
霎时一包辣条出现在君逸怀中，清脆的声音从他的旁边响起。
“吃吧，我请你！”
唐紫不知怎的这两天突然变得大方起来，又是送辣条又是送雨伞的，可她平时可连一块钱都舍不得借给别人。君逸有些怀疑，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咋突然这么大方了？”
“不行吗？你实在过意不去…”唐紫的眼睛转了一圈瞅到君逸手中皱巴巴的100元，突然有了一丝亮光。
“拿钱换呀。”
君逸立即将钱塞进裤子口袋，又将辣条放到门口的石凳上装模作样地伸出因为今早搬东西而脏兮兮的双手。
“没钱，所以再给我一包。”
“想要自己去买，还有能不能洗一下手。我是处女座，有洁癖。”唐紫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很生气地在维持自己爱干净的人设。
“那我是双子座，网上说咱们两个是孽缘，八字不合。”
似乎是找到了某种奇怪的共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哄笑了起来，互相嘲笑对方还信那种东西，那清脆的笑声响彻在当下。
两个人边吃零食边走，来到了村子里有着约700多年历史的庙宇。庙宇的身后远处的青山已然变得满身雪白，高耸规整的样子与其它的山一起坐落在这一片土地上，一重接着一重探不到尽头。
君逸突然冒出一句：“那座山叫啥来着？”
唐紫在庙门口不停转来转去，不以为意的答道:“我不知道，一座普通的山能有什么名字。”
3
2020年还未正式开始就被按下了暂停键，第一例新型冠状病毒在武汉发现。病毒快速侵蚀了全国乃至全球。
学校停课，学生们迎来了一个长达半年的寒假。
6月初学校终于接到了教育局可以开学的通知，彼时唐紫与君逸正坐在那座庙门口的台阶上对此事毫不知情。君逸靠着门口介绍用的石碑，石碑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东岳庙”三个汉字，像是被人抚摸了好多遍，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打游戏的手指猝然停下，手机上方的消息栏中弹出老师的群公告。还没有点开，君逸就捕捉到那几个关键的字眼，对着唐紫提醒道。
“要开学了。”
坐在台阶另一边唐紫听到这个消息吓得手机差点掉到石阶上，嘈杂的短视频声立马停止，世界仿佛安静如水。
君逸闭上眼睛慢悠悠地打了一个哈欠，睁开眼睛时就看见唐紫已经坐到了自己身边。她不停翻着手机相册，翻看了一堆作业图片。
“我还有五篇日记和十一张练字没有写。”
一想到这些，唐紫顿时泄了气，但手上还是将手机页面重新换到了短视频。
君逸仔细想了又想，一张树叶突然飘到他的脸上，这可把他吓了一跳。他拿下那张感觉糊脸的树叶，发现竟是枯黄色的，但现在可是夏天。
君逸用手臂推了推唐紫，然后把这片枯黄色还带着几个小洞的树叶举到唐紫的眼前。语气里满是好奇。
“你看，这叶子竟然是黄色的，你说夏天怎么会有这样式的叶子？”
唐紫直接倒在了东岳庙的门口，也不嫌弃地下的灰尘有多脏，眼睛直勾勾盯着蓝天白云。她的魂似乎已经被学校要开学的信息给杀死了。
“嗯，可能是死期提前到来了吧。”
唐紫嫌太阳太毒，于是说话时翻了个身，来躲避太阳光直射自己的脸。
君逸听到唐紫如此生无可恋的声音，心中不禁嘀咕原来班级第一也会害怕开学。但他又想到唐紫说的日记和练字帖，有点恍惚。
唐紫感觉有人在推自己，不满地皱起眉头，伸出右手胳膊将手机的其中一角磕向地面。她重新坐起身来，结束了自己时长一分钟的午睡。
君逸将推她的右手缩回自己的短裤口袋，他看着唐紫迷糊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日记跟练字不是寒假作业吗？网课都学上三个月了，你还提这个。”
唐紫随即突击检查，她问：“你写完了？”
君逸回答得很干脆。
“没有，老师说不定不查呢。不过我可以帮你写一点。”
庙宇的门口光秃秃的，连一颗可以遮阳的树都没有，唐紫已经受不了这高温。听到君逸说老师不查，再联想到平时就算是正常开学，老师连放假作业都不曾瞧一眼，就转头卖给收废品的大爷，独自攥着手中换来的钱沾沾自喜。想到这些，她马上相信了。
“算了，不麻烦你。不过说好了，谁写谁是狗。”
君逸听过不下十遍这样的话，自然般点点头。
唐紫将手机揣进兜里快速走下台阶，奇怪的是天突然刮起了一阵凉风，小风灵巧地钻进了短袖里，给身体带来了一瞬间的凉快，不过下一秒身体温度又变得更加炎热。
君逸将那片树叶随意压在台阶旁杂草的砖石下，他也站起了身。唐紫没有向他告别，因为她知道他们明天还会再见面的，毕竟每天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自行车在炽热的路边进行了一上午的暴晒，坐上去都热得烫屁股。
远处传来狂吠的狗叫声，君逸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一个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他要赶紧回家喂狗了，于是加快脚步向家走去。
4
学校操场的树下堆满落叶，秋天已经到来。教室里依旧充满吵闹声，衬得气温还是热烘烘的。
一道惊讶的声音轰然在整个教室炸开，引得众人好奇围观与评价。
“WC，哥们！你开挂了？”
君逸马上被一堆人围住，周围空间被堵塞住，让他快喘不过气。桌上放着这次六年级第一次月考的考试成绩单，君逸的名字位列第一，数学与英语满分，语文117分。讲真的，自从上了三年级班级里还从未出现过这么高的成绩。顿时无数羡慕的眼神向他袭来。
“你这次成绩超过唐紫，成班级第一了呢。”一个女生顺手拿起他桌旁的语文试卷，打量后略带惊奇地说道。
这句话出来，君逸不禁小心翼翼地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向右边靠窗的唐紫。她的表现是君逸最想知道的，孩子嘛，心思总是乱七八糟的。想看到她为自己高兴中透露出佩服的目光，又想让她甘拜下风来满足自己的骄傲心理。
只见唐紫撑着头，眼睛死死盯着窗外。
六年级教室在教学楼的第二层，也是顶楼，往外看就是对面人家所种的一片杂乱无序的玉米地。唐紫开着窗户，右手紧握着钢笔，在本子上不知在胡乱画着什么，像是在画圆圈。还时不时向外瞅一眼。
微风拂过，这窗边可比教室里凉快多了，使得她心也很清净。
君逸左看右看，到底是看不出唐紫在干什么。他心想唐紫现在应该是伤心或是不甘的，或许两个人的朋友关系将到此为止。这可不行，他必须采取点行动。
大课间时间，教室里已经出去了将近大半人。君逸主动拿着试卷来到唐紫的身边，主动请教语文试卷上的一个小错误。
“这道阅读题我很不清楚作者的意思，你懂不懂？我看老师给你批的满分。”
唐紫终于舍得转过头，没有说话只是仔细打量着题目。右手又开始缓慢转起笔来，她不怎么习惯给别人讲题，所以先发制人打开嘴说了一句。
“其实文章作者可能也不知道题目的意思。”
唐紫说着如此无道理的讲解，又低下头从书桌下掏出一本小型的白色笔记本，翻到阅读题的笔记那一页，铺展整齐后将其递给君逸。
“你可以先看这个，要是实在不会，可以写表达了作者的思乡之情。”
君逸接过唐紫的笔记本，听她的话就知道她在开玩笑。并没有在意。趁着唐紫目前看起来心情不错，他赶忙问出自己的真正目的。
“你刚才在干什么，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是因为这次考试名次掉了吗？”
唐紫将刚才画圈圈的那一页从本子上撕下来，立即撂进去桌角的垃圾袋里。
“哦，当时突然想到一句特别唯美的句子，结果转头就忘了。我一直想了好久，结果还是没有想起来。”
唐紫一想到这里就突然有点伤感。君逸此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直觉还是太差劲了。
一个人影突然窜到两个人的眼前，唐紫会过神来，发现是同村的张润。他虽然跑的很快，但说话时丝毫没有喘气。
“唐紫，你爷爷奶奶跟我妈说了，他们今天晚上要忙着去地里摘苹果，让你先在我家吃饭。”
唐紫已经见惯了这种事情，点头“嗯”了一句。
张润又用胳膊碰君逸的肩膀，将目光转向他，语气胸有成竹的对他说道。
“我看你每天都自己做饭，挺麻烦的。今晚也去我家吃，我妈都同意了，不能不来昂。”
君逸也点了点头，嘴角慢慢上扬默契地去回碰张润的胳膊。
“那肯定去。”
君逸信誓旦旦地向张润打包票。
刹那间，一个脏兮兮的篮球向着唐紫的方向砸来，速度之快，三个人都没反应过来，不过幸好它只是从唐紫的头顶飞了过去。
虚惊一场。
唐紫并没有理会扔篮球的那帮人，毕竟跟他们讲道理，就像给自己狗讲加减乘除，即使说了一百次，他们仍装听不见。
张润看到篮球后眼睛发亮，立马迈开腿，快速跑过去捡起，与后面的那群人一起接着玩去。
“老师不是说过吗，不要在教室里玩球，要注意人身安全，砸到人怎么办，医药费你出还是学校出？。”
听见君逸这一声呵斥，张润识趣的抱着篮球带着其它人出去了。苏宇听见后连忙躲在后门门口处，且只探出一个头，阴阳怪气地迎合一句，他笑嘻嘻地说：“知道啦，我们亲爱的，尽职尽责的纪律委员～。”
话毕，他就消失在唐紫与君逸的视野中。
君逸皱起眉头，肉眼可见地对苏宇的态度非常不满，就是人跑得挺快，他也说不了几句。
君逸的视线慢慢下移，看见唐紫又不知道在纸上写些什么东西。唐紫虽然低着头，却能敏锐察觉到头顶上方的眼睛。
“所以，你知道怎么样可以写好青春么？。”
“这个，咱们还没到青春期吧……”
君逸大脑中思索着“青春”这两个字的身影。这几天的短视频确实流行这个词语，估计唐紫看到这些视频感触颇深，所以想写写。
“哦”
唐紫其实只是想知道拥有青春是什么感受。热烈的、疯狂的、甜腻的还是无聊的？只是自己总是找不到答案，不止关于青春，还有自己看过的历史书，他们为什么明只不可为而为之，自己也不知道。她也问过家里学历最高的爸爸，爸爸在电话那头总是很忙，他的话时不时停顿再继续，最后他庄严地说道。
“你长大就知道了！”
5
张润家的灶台是由那种粗糙不平的石头做成的，宽大的铁锅里熬着米汤，热气带来的雾气充斥整个昏暗的土窑。
老人握着的铁勺在锅中不停搅拌，汤中泛起圈圈涟漪。世世代代的居民喝着米汤长大，但如今生活条件越发丰富，这种淡淡的味道，还是让村里的许多孩子感到厌烦。
身形瘦长的女人搭着二郎腿，坐在凹凸不平的石炕一角，生育了两个儿子的她面庞上写着疲惫，但刚干完活的脸颊又充满着红润。屋子里大人聊着天，几个孩子随声附和着。不知为何她的视线紧紧抓着唐紫，嘴里从聊孩子们学习的事突然插进另一个话题。
“哎，小紫啊，你学习成绩这么好，要不以后来我家给我儿子当媳妇。我家润儿成绩也不差。”
面对张润妈妈突然的奇怪打趣，唐紫吃饭的嘴都立马停下来。坐在长桌另一端的张润屁股立马离君逸的远处挪了几厘米。他低下头，脸色也像他妈妈一样红，声音充满怨气。
“妈……”
张润的奶奶听到后放下了手中的铁勺，看向唐紫，与张润爷爷一起笑起来。这笑声，笑得门外路过的行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窝在木门后打盹的橘猫听到人类的笑声，吐出舌头并伸出毛绒绒的前腿，不紧不慢地打了一个哈欠。猫咪随后站起身，似乎是觉得人类太吵，脚步急促地从门缝处赶紧钻出去，逃离这个可恶的地方。
君逸握紧手中的勺子不停地在碗里搅拌，也不说话，紧闭嘴巴。
出于礼貌，唐紫也没有说什么。她向几位家长露出牵强的假笑，然后低下头习惯性地扒拉碗底，那难以下咽的小米。
吃完饭后唐紫和君逸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的脚底下是一个大斜坡，向上走起来陡得厉害。斜坡表面到处是零零散散的干黄土。唐紫走路时用脚的力气很大，君逸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白色运动鞋上布满黄土灰。
“太不懂礼貌了。”
君逸停下脚步，把憋在内心的话告诉唐紫，虽然声音很微小，但唐紫耳朵还是敏锐地听到了，她转过头，赶紧小跑到君逸身边。
“你也这样觉得？”
似乎找到了共鸣的人，在看到君逸肯定式的点头后，唐紫心中的尴尬感也渐渐放下来。
君逸边走边对那些人进行自认为的批判。
“随便认别人当儿媳妇，好像你必须以后是媳妇似的，真搞不懂这些不礼貌的大人。”
唐紫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又跑在君逸前面回头用充满欣赏的眼光看他。
“哥们，还是你够正直！”
唐紫竖起大拇指，在心里默默给他点了个赞。她觉得君逸这句话应该在早读时全班背诵，让所有人学会去做一个礼貌的人，对这种事情引以为戒。
第二天学校七点早读时间，天空不知何处来的野鸟一直在叽叽喳喳地叫，天气有点冷，快要入冬。
嘈杂的背书声下，张润偷偷躲过老师的视线来到君逸桌旁假装互相抽查英语单词。他尽可能靠近君逸的耳朵，悄咪咪地对他说道。
“放心，唐紫是你的，我不跟你抢。”
君逸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还没开口张润就跑了。君逸严重怀疑张润网络段子看多了，他讨厌这种恋爱谣言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吐出一口气，再等等，还有半年多就到毕业时间了，再等等。
毕业两个字从他的脑海中出现，君逸下意识看向唐紫。她会去哪个初中呢？
唐紫回头看到张润跟苏宇又不知道在嘀咕什么，笑得似乎很开心与阴险。她却无心去管，注视着桌子上写着要超过君逸的纸条，继续背她的单词去了。
6
“你家灯怎么这么暗？我都看不清楚书上的字。”
君逸几乎是眯着眼睛去看语文书上的课本，灯光还很刺眼，惹得他抱怨一句。唐紫家里三间土窑，前两年刚翻新一遍，灯也重新装了新的，可辅导功课时，她偏偏选择了这一间光线最为昏暗的屋子。
“反正只是老师的口头任务，敷衍一下得了。”
唐紫靠在沙发的另一端，照样眯着眼睛看手机。老师天天抽风似的，让这个学习好的去辅导那个成绩差的，还让这个新晋班级第一来辅导她，实在是嫌学生休息时间太多。
君逸没有带手机，于是随手拿起学校发的数学题，仔细翻了几页。
唐紫看到他手中的数学题自动应激，君逸还没开口就赶紧指向隔壁屋子。
“你去辅导我妹吧，给她上一节幼小衔接课，顺带给我拿一下我平板，谢谢呦。”
唐紫表现得理所当然，非常自然地将学习任务扔给了自己妹妹，还落得个清净继续玩手机。
君逸来到隔壁屋子寻找唐紫的平板，这里确实比唐紫那屋亮堂多，但是明显空间更小些。唐茹躺在后面的大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
电脑桌的那一片区域下布满了杂乱的衣服，而唐紫的平板正在电脑桌上充电。君逸意识到自己必须小心翼翼地走，如果造成踩脏衣服或吵醒唐茹的悲剧，后果不堪设想。
他内心不得不吐槽一下唐紫的卫生情况。勤快的时候，地下能没有一粒尘埃。懒散时，比如现在，甚么东西都可以在地下随机刷新。
终于来到电脑桌前，君逸刚才差点被电脑椅子绊倒，谁曾想这椅子腿长得歪歪扭扭，与寻常的普通椅子构造完全不同。这样他也只怪自己见识短浅，没有见过电脑椅。
平板的充电器被拔下，君逸转过身准备回去给唐紫交差。突然，一道充满震惊的声音蹦到他的耳中，非常“震耳欲聋”。
“君逸哥哥，你又来找我玩啦！”
一颗小脑袋从他身边探出来，唐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自来卷，虽然刚睡醒，但还是露出水汪汪的大眼睛非常精神地盯着君逸。
君逸愣了几秒，突然想起一件困扰他已久的事情，立马顺着她的想法附和道。
“是呀，小茹茹可以跟我聊聊天吗？”
唐茹听到后非常热情，从电脑椅上跳下来又在地上蹦了好几下。
“好呀好呀。”
忽的，她蹦哒地脚停下，表情严肃。君逸以为这个小公主要突然反悔，却见她挨着自己的耳朵出口提醒，声音很小带着不满。
“君逸哥哥，你别叫我小茹茹，这是姐姐才能叫我的，你这样叫我，她会吃醋哒。”
君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唐茹如此古灵精怪，怪不得村子里的人都喜欢她。君逸向她郑重点头，并承诺以后不会这样叫她。
两个人坐在宽大的床上，君逸不确定这么小的孩子是否能记得去年的事情，但他还是心中始终过意不去那件事。
“去年秋天，你妈妈为什么要打你姐姐？她做错什么事了？”
唐茹摇晃着脑袋，腿也不安分地踢向前方的电脑椅，她在思考着君逸说的是哪次吵架。半晌小姑娘的头才转向他，她想起来是哪一次了。
“嗯……因为她不听话。”
“不听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紫可是全班最听话的学生，老师校长都夸她，每次六一颁奖典礼，她次次都拿三好学生。
她会喂校门口刚生完幼崽的狗妈妈香肠；她会照顾被班里小混混霸凌的女孩子；她会无偿给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讲题……
唐茹打断他的思绪继续讲道：“姐姐当时回到家门口发现没有人，于是一直等。邻居爷爷发现了她，跟我爷爷打了电话便把姐姐带到他家去了。我们回来后，妈妈找不见姐姐，妈妈很生气，在找到姐姐后就把她从那个爷爷家拖了出来，狠狠打骂了一顿。”
君逸听着这段话时左手一直抓着鲜红色的床单，他也是一个孩子，他知道被大众看到自己最狼狈的一面会有多难堪。
“你们当时去哪了。让她一个人在家门口等着，连门都被锁着。”
唐茹并没有听出君逸略显生气的语气有什么不妥，她突然露出纯洁的笑容。
“我们去县城买衣服去了，君逸哥哥我跟你说县城可好玩了……”
一阵开门声把唐茹的说话声打断，唐紫三下五除二来到君逸身边接过平板。今晚的夜晚异常的黑，犹如她漆黑的眼眸。
她的手指在平板上不停滑动，终于找到那个可以使她高兴的东西。
“你们有谁要看新更新的动漫？”
某天的傍晚，他刚结束一天的劳顿，站在光秃秃的山顶。两条腿的裤脚全被卷到膝盖以上，脚腕处被泥土染成土灰色。
她依旧被关在大门之外，困在这座山脚下。单薄的白衣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那普通的深棕色眼睛仍未看到他，太阳在西方已只剩一半。
汗水流过脸庞，汗痕镀造干燥的成长。
泪水侵蚀脸颊，泪痕架起时间的河流。
7
小考的时间很快来临，这个人少到可怜的乡村小学没有举行毕业典礼，也没有毕业照，连最后一场考试也是和隔壁村小学一起考的。
下午五点钟的阳光充满暖意，街道似是梦中般景象，唐紫向班主任说了最后一声再见并挥手告别。她的身影背向夕阳，脚步加快，心里只想着匆匆离开这个简陋但干净的地方。
考试成绩出来得很快，老师第一时间向唐紫的妈妈报喜，告诉她唐紫的成绩位列班级第一。家里人都很开心，唐紫却不以为然。考了十一人之中的第一，说到底可比别人考的五十人之中的第一差多了。
不过有一点让她很高兴。
唐紫走出家门，脚步轻快地奔向君逸家。两个人以前一直暗戳戳比成绩，而自己数学总是比他差，慢他几分，这回倒是可以扬眉吐气一番。
她靠在君逸家门口处喊道：“满分450分，我考了394.5分，你呢？”
正在院子里拔草的君逸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默默回她。
“394分。”
就差0.5分，唐紫顿时有些泄气。她把眼睛闭上，身体无力地继续靠在木门上。
君逸走到他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从口袋中拿出手机，语气非常激动地对她说。
“校长有跟你说‘国际班’的事吗？”
听到“国际班”这三个新奇的字眼，唐紫身子立刻支楞起来，满眼充满疑惑地问他。
“是班主任告诉我成绩的，这个国际班是怎么回事？快讲给我听听。”
君逸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翻着校长跟他发的信息，挑重要的跟唐紫叙说。
“‘国际班’是国家为现在疫情期间无法回国的准初一外籍学生开设的班级，每个市区都有按情况排的这种班级。今年咱们翼城重点初中开设了一个这样的试点班，生源跟‘国际班’相同，而且他们的学习科目与时间安排都跟国内学生相同。”
“那跟咱俩个有啥关系？”
君逸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继续跟她解释道。
“出成绩后校长已经帮咱俩报了重点初中，但是录取系统出错，把你和我挤到‘国际班’里去了。学校经过和‘国际班’老师、家长协商，决定先让咱俩个人进去呆着，后面再看。”
唐紫听后点了点头，但是她想到翼中是走读制，可君逸家在县城并没有买房。而君逸表示校长已经申请让他住国际学生公寓，每个月按时交钱就可以。
唐紫突然拽起君逸的胳膊，眼里似乎有星星似的，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他有点懵。
她嘴里不停催促道。
“好不容易被录取，快去小卖铺买些零食庆祝一番。”
君逸笑着站起身，跟在唐紫的屁股后面。正是中午时分，火热的太阳挂在半空炽烤大地。他的心里不停念叨着：新的生活要开始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