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紫微星（影视行业创新启示录）》金银才宝

7、杀青误解

　　七月中旬的暑气带着粘稠，横店当地最大的酒店宴会厅灯火辉煌，水晶吊灯的光晕流淌在锃亮的餐具上，空气里浮动着酒香、菜香，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喜悦氛围。
　　《百卉戕》剧组历经整整一百二十个日夜的鏖战，终于圆满杀青。

　　杀青宴伊始，孟梦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同制片组同事坐在一桌。
　　她端起水杯，小口啜饮，安静地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看着朝夕相处了四个月的熟悉面孔，一种疲惫与松弛混杂的微茫情绪，在她心底奇异地涌动——这是她回国后参与制作的第一部剧。

　　突然，宴会厅门外一阵小小的骚动，七奇视频总裁王艺在一众平台高管的簇拥下亲临现场，一入场便成为全场焦点，大家纷纷起身相迎。
　　与几位主创象征性地寒暄几句，王艺在主桌落座，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定格在正与统筹王姐低声交谈的孟梦身上。
　　“孟梦，”一道呼声穿透宽敞的宴会厅，清晰地钻进孟梦耳朵。王艺端坐主位，朝她招了招手，脸上是惯常的上位者的笃定，“来，过来这边坐。”他身旁的位置，赫然空着。

　　刹那间，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唰”地一下聚焦在孟梦身上。惊讶、探究、了然、不屑、羡慕、嫉妒……众人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笼罩。
　　孟梦能清晰感觉到后背皮肤上骤然腾起的热意。她脚步微顿，随即深吸一口气，压下内里无所适从的尴尬，面上迅速绽开一个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注视中，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向那张代表七奇权力核心的圆桌。
　　落座时，她下意识地看向总制片赵芷希。两人对视，对方嘴角肌肉向上抽动了一下，无奈地给了她一个隐含安抚的点头。

　　林歌坐在离主桌不远处的主演席位上，目光不经意掠过主桌，掠过孟梦略显僵直的背影，深邃的眼底闪过一丝微澜，霎时又复归于温润的平静。他端起茶杯，清冽的茶汤映出他波澜不惊的侧脸。

　　酒宴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正式开始。

　　总制片赵芷希率先起身举杯，言辞恳切有力：“感谢平台王总及各位领导的鼎力支持，感谢全体演职同仁四个多月来的专业投入和辛勤付出！是大家的共同努力，才让《百卉戕》顺利杀青，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感谢！预祝我们剧集收视长虹，口碑爆棚，我代表制片组先干为敬！”她一饮而尽，尽显干练。

　　接着是总导演，他端着酒杯，话语间充满了对创作过程的感慨和对成片的信心，尤其着重感谢了林歌、秦紫珊两位主演的精湛演绎和敬业精神。

　　B组导演紧随其后，他接过话筒，特意清了清嗓子，目光先是在孟梦身上顿了一下，饱含深意，随即转向孟梦身旁的王艺，声情并茂：
　　“这次拍戏啊，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得是四月份在浙江山区，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那真是惊心动魄！”他手臂一挥，带着劫后余生的慨叹与明显的导向性，“在这里，我必须特别感谢一个人！感谢我们的小梦制片！”他手掌郑重地指向孟梦，成功将全场目光再次聚焦到她身上，而后又转向赵芷希，“更要感谢赵总您当时派小梦过来跟我们B组！要不是有这样一位优秀的现场制片关键时刻顶上去，临危不乱，指挥得当，调度有方，我们整个B组上百号人，还有那些价值不菲的设备，后果不堪设想！”他语气夸张，“而且，在雨势稍歇的当口，是小梦最先提议，抓住时机抢拍几场契合雨境的戏份！硬生生把危机创造为契机！了不起！真是后生可畏！”他竖起大拇指，由衷的赞赏溢于言表，眼神却不时瞟向王艺的反应。

　　王艺听着，面上露出惬意的微笑，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孟梦脸上。这姑娘，果然没给他这个“伯乐”丢脸。想到那场暴雨可能导致的巨额超支和负面舆情，他眼底的赞许更深了一层。
　　孟梦却如芒在背，脸颊飞红。她慌忙站起身，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清晰而诚恳：“导演您太抬举我了！那天能化险为夷，全靠希姐在后方坐镇指挥，远程给我很多支持，更离不开现场每一位老师、每一位场工兄弟大家一起通力协作。我不过是做了分内协调，实在不敢居功，我敬大家。”她将功劳归于团队和领导，而后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红酒，端起酒杯，向B组导演、也向全场微微鞠躬，学着赵芷希先前模样，仰头一饮而尽。

　　然而，在这名利修罗场中，得体谦逊有时也会被曲解为虚伪表演。角落里，几声几不可闻的低语如蚊蚋般响起：
　　“场面话说得真漂亮啊……”
　　“呵，得了便宜还卖乖……拉拢人心……”
　　“要不怎么人家能坐到王总身边呢……”

　　王艺则似乎对孟梦这番“识大体”的表态颇为满意。待孟梦坐下，他侧过头，带着长辈式的随意探询：“会喝酒？”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会一点，”孟梦谨慎回答，心底存着一丝侥幸的期待，“但平时……不太喝。”或许这位大佬能展现一丝绅士风度，让她少喝点酒。
　　岂料王艺朗声一笑，大手一挥，带着上位者习以为常的支配欲：“今天杀青，高兴！一会儿跟着我，打一圈，认认人。”仿佛这是给她的恩典。
　　孟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维持着恭敬，干脆利落应道：“好的，王总。”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勉强。

　　此时，话筒被递到林歌与秦紫珊手中，二人并肩站起。水晶灯的光华洒落在二人肩头，金童玉女，光彩夺目，竟将这杀青宴烘托出几分婚礼现场的错觉。
　　林歌声音浑厚温润，秦紫珊笑靥如花，举杯向剧组同仁致谢。在满场“喝一个！喝一个！”的善意起哄声中，各自仰头一饮而尽。

　　应酬模式随之开启。孟梦拿起醒酒器，拎起高脚杯，像个战士一样，从王艺开始，挨个敬过去：
　　“王总，谢谢您当初愿意给我这个做现场制片的机会，我敬您。”声音清脆，态度恭谨，一杯见底。
　　“希姐，这四个月以来您教我很多制片的东西，帮我少走了很多弯路，在山上那次又那么信任我，真的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和底气，谢谢您。”眼神真诚，又是一杯。
　　接着是平台方的各位高管，剧组的各部门总监……
　　“鲁总，初次见面，以后工作中还请多多指教！我干了！”
　　“吴总监，您辛苦了！我敬您！”
　　“感谢余经理支持！敬您！”
　　……
　　孟梦嘴里说着熨帖的话，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红酒一杯接着一杯灌下去，绯红渐渐爬上她的双颊。

　　林歌远远看着孟梦纤细的身影，像一叶孤舟，穿梭于那些或笑容满面、或目光审视的男人之间。看着她被一个秃顶的高管按着肩膀哄喝着劝酒，他的胃不受控制地隐隐抽痛起来。
　　他们这桌也不轻松。身旁，秦紫珊正被一位热情的制片人缠着劝酒，面露难色，推拒无力。
　　林歌短促地蹙了下眉，起身拿过秦紫珊的酒杯，脸上已然切换成无可挑剔的温煦笑意：“刘制片，紫珊她胃不舒服，这杯我代她，感谢刘制片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说罢，干脆地替秦紫珊挡下。
　　刘制片明知是托词，但面对林歌也不好说什么，悻悻离开。秦紫珊眼波流转，满是感激，小声道谢。
　　林歌放下空杯，目光再次扫过主桌，又一位高管正笑着硬将一盅白酒塞到孟梦手中。林歌的眼神骤然一沉，侧首对秦紫珊低语：“紫珊，我们也应该去敬一下王总和平台方的领导们。”他需要一个理由，去打断那桌让他感到不适的灌酒场面。

　　王艺这边正笑看孟梦一口闷白酒，见两位主演端着酒杯过来，笑容更盛：“正好！来，小孟，你也敬一敬我们的男女主角，紫珊，林歌。”
　　林歌的目光这次几乎是明目张胆地落在孟梦脸上。她因酒精而异常红润的脸蛋在灯光下像熟透的水蜜桃。
　　“孟制片，辛苦了。”他举杯，声音刻意放得比平时更柔和。
　　秦紫珊也柔声附和：“孟制片辛苦了。”
　　看着眼前这对在荧幕上见了无数次的俊男靓女，如今近在咫尺同自己敬酒，孟梦一直努力强撑着的清明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焦，白酒让她的眩晕感加重。她用脚步竭力维持着身体的平稳，笑容灿烂地回应：“秦老师和林老师才辛苦！我先干为敬！”

　　林歌那句“女士可以少喝点酒”还来不及说出口，孟梦便再次干脆利落地一口见底。
　　林歌唇边那抹温润的笑意，在孟梦仰头饮尽的刹那，骤然凝滞。一丝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混着胃酸，瞬间拧紧了他的眉头。他猛地抬头，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感直冲喉咙。随即，几乎是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冲动和愠意，他伸手夺过了秦紫珊手中只轻抿了一小口的酒杯！动作快得让秦紫珊都愣了一下。转瞬，他已调整出程式化的笑容，对着孟梦，也对着王艺等人说道：“紫珊不胜酒力，确实不如孟制片这般……海量。这杯，我代她干了。”话音落下，又是一杯辛辣入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喧嚣沉淀下来，留下杯盘狼藉和浓重的酒气。剧组的年轻人们意犹未尽，起哄着提议转场KTV继续狂欢。王艺似乎也兴致颇高，红光满面地招呼林歌：“小林，一会儿别急着走，陪我去喝杯茶，聊聊。”林歌颔首应下，脸上看不出情绪。
　　秦紫珊乖巧地起身，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醺感，柔声向王艺和众人告别，由助理小心搀扶着先行回酒店休息。林歌保持着绅士风度，妥帖地将秦紫珊送到酒店门口，看着对方坐上车离开，才转身返回酒店。

　　走进洗手间，林歌对着镜子稍作整理，镜中的他眼神幽深，眼底带着深深的倦怠。他用冷水狠狠扑了扑脸，试图压下胃里的不适和心头的烦乱，冰凉的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他扯了张纸巾，将水擦干，整理好仪容，走出洗手间，去赴王艺的茶约。
　　没成想刚转过走廊的拐角，一幕画面又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稍远处，孟梦背对着他，站在王艺面前，身形有些摇晃，正激动地拉着王艺的胳膊说着什么，语调飞扬，带着酒后的亢奋和不依不饶。而王艺，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纵容的笑容，不仅没有推开，反而伸手，亲昵地拍了拍孟梦单薄的肩膀，顺势还轻轻捏了一下。

　　林歌脚步微顿，隐在走廊的阴影里。距离产生的片面视角，让他在脑中迅速拼凑出一个符合娱乐圈某种阴暗想象的认知图景——聪明漂亮的年轻女孩，与手握资源的业内大佬，女孩借着酒意向大佬“撒娇”“争取”着什么，而大佬显然“受用”且“纵容”。吸气间，林歌压下心头重新生起的浊气，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朝王艺走去。
　　“……你啊，太心急啊！”稍微走近些，王艺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落入林歌耳中，听起来有明显的安抚意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事我们以后再讲好唔好啊？呐今天杀青的高兴日子，别想那么多嘛！去KTV同大家好好玩玩先啦？放轻松一点！”
　　与此同时，林歌的助理小冯看见林歌，忙招呼道：“哥！这儿！”他先前就一直站在距离王艺不远不近的位置等候林歌。

　　王艺和孟梦闻声，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小冯。顺着小冯的视线，林歌正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王艺脸上的笑容不变，仿佛小冯是他的助理一般，带着上位者随意的指派口吻道：“靓仔也陪小孟一起去唱K玩玩啦，都是年轻人，热闹热闹，放松一下嘛。”
　　说话间，林歌已经走到孟梦身侧，他目光飞快掠过孟梦，然后顺着王艺的话应承下来，对小冯点了点头，语气是惯常的温和，尾音却微微下沉，带着一丝冰冷的涩意：“去吧，照顾好孟制片。”

　　和小冯一起走出酒店，夏夜暖风迎面灌进孟梦的毛孔，裹着体内的酒气，孟梦醉意加剧……
　　“?！??！”（啊！该死！）
　　“? ?? ???！”（那个老狐狸！）
　　“? ? ? ??？”（为什么敷衍我？）
　　“? ?? ?? ??！”（啊，真是气死我了！）
　　……方馨子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韩语飙粗话大赛”冠军得主孟梦，一边踩着虚浮而绵软的步伐，一边用最粗鲁的口语，表达着她对王艺刚才敷衍态度的不满。

　　通往KTV的路不长，小冯一路紧跟在孟梦身后侧。他大概听出孟梦说的是韩语，虽然不懂那些话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从孟梦说话语气和一句“西八”可以大致推测，那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再联想到孟梦刚才主动找到七奇王总，聊关于什么新项目提案的事宜，却被王总搪塞过去，现下又以杀青放松为借口打发她先去唱K，骂谁不言自明。
　　看着平日里冷静干练的孟制片，此刻像个气鼓鼓的小女生，在背后对老板骂骂咧咧。他原本满是装着“完成老板交代任务”的心反而放松了些。他有些想笑，这样的孟制片倒是意外地亲切。

　　推开KTV包厢厚重的隔音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混杂着烟酒气味，剧组里的年轻人彻底放飞，嘶吼着跑调的歌，翻玩着骰盅，笑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孟梦和小冯一进来，就被人热情地拉入游戏。
　　孟梦边玩边用拇指不断点按中渚和关冲两个解酒穴位，加上包厢强劲的冷气吹着，几轮游戏下来，原本七八分的醉意已褪去大半，眼神也逐渐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她反应敏捷，推算精准，让对面几个想灌她酒的同事直呼“孟制片开挂！”

　　反观被派来“照顾”她的小冯，游戏玩得菜，酒量更是离谱。才几杯啤酒下肚，就眼神发直，最后干脆瘫倒在孟梦一旁，时不时嘿嘿傻笑两声，嘴里反复嘟囔着“孟姐……厉……厉害……”
　　“到底是谁照顾谁啊……”孟梦揉了揉被高分贝轰炸得隐隐作痛的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门外相对安静的消防通道，拨通了剧组负责安排住宿的刘哥的电话：“喂，刘哥？我是孟梦。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麻烦问一下，林老师酒店的地址还有房间号是多少？啊…林歌…对！他助理在KTV喝醉了，我现在给他送回去……好的，谢谢刘哥。”
　　挂掉电话，孟梦叫好出租车，又走进包厢，找了两个还算清醒的男同事帮忙，将不省人事的小冯半拖半扶地塞进车后座。
　　跟两位男同事礼貌道别，车子启动。深夜的风变得微凉，透过车窗，吹散了孟梦身上最后一分酒气，她的眼神在夜色中清亮如水。

　　车子停在市区一家高档酒店门口。孟梦向前台说明情况，由前台联系林歌确认后，才在酒店工作人员的协助下，搀扶着小冯这个醉汉，来到林歌所在的行政套房门口。门虚掩着，工作人员礼貌告退。门从里面被完全拉开。
　　林歌已经换下了宴会的正装，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深灰色家居服，发梢微湿，带着沐浴后的清爽气息和淡淡的须后水味道。看到门外景象，他眉头微蹙，立刻伸手从孟梦略显吃力的臂弯中接过烂醉如泥的小冯。

　　“林老师，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孟梦气息微促，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黏在皮肤上，“您助理喝醉了，我把他送回来。还是交给您比较放心。”她的解释简洁明了，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疏离与客套。
　　“麻烦你了，孟制片，”林歌道谢，声音在深夜的走廊里显得格外低沉。他将小冯安置在套房客厅宽大的沙发上，转身对还站在门口的孟梦说：“进来喝杯水吧？”
　　“不用了，林老师早点休息。我也回去了。”孟梦微微颔首。
　　林歌也没有再坚持，只是淡淡应了声：“好，多谢。”他的目光在孟梦身上短暂停留。眼前的孟梦，与不久前在王艺身边迷蒙娇嗔的模样判若两人。她站得笔直，眼神清亮，几乎看不出酒意。
　　孟梦再次颔首，干脆利落地转身。看着孟梦就这样消失在走廊转角，林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翻涌——失望！失落！

　　所有的波澜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林歌将房门缓缓合上，套房内，酒店高级熏香的香气混合小冯身上散发的酒气，形成一种令林歌窒息的特殊气味。年轻漂亮，能力卓然，野心勃勃，能喝会玩……这样的女孩，像一团迷雾，神秘莫测，又像这浮华名利场本身，光怪陆离。他既已心生退意，又何必再去招惹？
　　他转身走到沙发边，扯过一条薄毯盖在小冯身上，又细心地在旁边的茶几上放了杯温水。做完这一切，他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夜色，眼底最后一点因她而生起的灯火，也彻底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