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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契 ...

  •   林深仍然记得第一次真正注意到陈阳的那个午后。

      大学图书馆西侧的阅览室里,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一张橡木长桌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条纹。林深正埋首于建筑力学笔记中,突然,一道影子落在他的纸上。他抬头,看见一个男生正站在对面书架前,踮脚想去够最高层的一本书。

      那人身形修长,白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试了两次没能够到书,他轻轻啧了一声,嘴角却不自觉扬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就是这个表情,让林深莫名起身走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

      男生回头,眼睛亮了起来,“啊,谢谢,就那本《结构美学》。”

      林深比他高少许,伸手轻松取下了那本书。递过去时,他们的手指不经意相触,一瞬间仿佛有静电穿过。

      “我是建筑系的林深。”

      “陈阳,美术系的。”他笑着接过书,“你救了我一命,不然我得去找梯子了。”

      就是这样简单的初遇,却在两人心中都种下了一颗种子。后来陈阳说,那一刻他就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林深则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个瞬间。

      他们开始相约图书馆,从面对面学习,到后来并肩坐在同一侧。林深画草图时,陈阳会在旁边空白处画小漫画;陈阳调颜料时,林深会帮他稳住画板。他们熟悉了彼此的气息,能在人群中一眼看见到对方。

      相爱是自然而然的事。

      那个春天的夜晚,校园里的樱花纷纷扬扬,陈阳在画架前转过头,轻声问:“林深,我们这样,算是在恋爱吗?”

      林深没有回答,只是走上前,轻轻拭去他颊边不小心沾上的蓝色颜料。

      “你觉得呢?”他低声问,额头抵着陈阳的额头。

      陈阳笑了,眼中映满星光,“我觉得是。”

      但现实的重压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林深的父亲发现儿子与一个男人的亲密合照后,摔碎了家中所有能摔的东西。

      “变态!恶心!你想让我林家绝后吗?”父亲的咆哮回荡在林深记忆里。

      陈家的反应更加激烈。陈阳被关在家里一周,父母找来所有亲戚轮番“劝导”,请来了心理医生,甚至被逼着喝下一碗又一碗的符水。

      “这不是病!”陈阳对他们大喊,“如果爱一个人是病,那全世界都病了!”

      一个月后,两人相继从家里搬出来。林深的父亲在族谱上用黑笔狠狠划去了他的名字,陈阳的母亲则哭喊着“没有你这个儿子”。

      他们在城市边缘租下一个老旧小公寓,只有四十平米,却装满了自由。没有家里的支持,两人兼职工读,日子清贫却充满希望。

      最艰难的时候,陈阳接连三周每天只睡四小时,接了大量商业画作和私人稿件。林深看到他满眼血丝时,忍不住动了怒。

      “你不要命了吗?”

      “下个月是你生日,”陈阳从柜子里拿出一台林深心心念念的绘图仪,“我想给你这个。”

      两人在狭小的厨房里抱头痛哭,然后又相视而笑。那晚,他们用自制的婚约书许下一生誓言,戒指是陈阳用两根银链亲手改制的。

      “就算全世界都反对,我也只要你。”陈阳写下誓言时,笔尖微微颤抖。

      林深握紧他的手,“我们有彼此就够了。”

      婚约书上,他们并排写下的名字仿佛一道永不分离的契约。

      第五年纪念日,他们开车前往郊外民宿庆祝。车上循环播放着两人都爱的老歌,陈阳跟着哼唱,时不时叮嘱林深小心开车。

      雨夜路滑,为避开突然出现在弯道的对向轿车,他们的车撞上了防护栏。

      林深在医院醒来时,头部缠着绷带,昏昏沉沉,总感觉有什么很重要的事需马上确定。医生说他是轻微脑震荡和几处擦伤,很幸运。

      “医生,我总感觉脑子怪怪的,我是不是有点记忆错位?”林深疑惑地问护士。

      护士困惑地看着他,“按理说这个程度不会损伤记忆,你可以和亲友问一下理一理脑海中的记忆”

      病历上写着的“单身”,家人来探望时给的新手机新号码,说着原来的都摔坏了就换了一个。

      回到家,公寓里却不只有一个人的生活痕迹。林深的大脑自动填补了所有空白:那双多余的拖鞋是给客人准备的,浴室里的双人用品只是他自己的偏好,和家人闹僵也是因为专业问题。

      只是偶尔在深夜醒来,摸到身旁空荡荡的位置,心头会莫名揪紧。有时他站在窗前,总觉得记忆中缺少了一个应该与他并肩看夜景的人。但每次细想,又觉得那不过是梦中的幻影。

      陈阳的情况同样如此。他伤的更严重些,他的家人在接到电话后,就给他转了院,同样置办了新的联系方式,企图让陈阳忘掉林深。

      他们都曾向后来的朋友描述过那种感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梦中出现,看不清面容,却让人醒来时泪流满面。那些朋友笑他们想多了,“不就是个梦吗?”

      两年后,林深在一次画展上遇见了周南。

      周南的眉眼间总有种某种他梦中人的神韵,笑起来嘴角的弧度莫名熟悉。林深被这种既视感击中了,他主动上前搭讪,发现对方竟与自己有无数共同爱好。

      “很奇怪,”林深说,“我感觉好像认识你很久了。”

      周南微笑,“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林深十分契合她心中那个模糊了多年的影子——那个出现在她梦中,却始终看不清面容的人。

      周南也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大学时与学姐赵启相恋三年,却在家庭压力下分手。学姐很快被逼出国,而她则有了创伤后的自我保护机制(那段记忆被“删除”,连带着赵启这个人本身也都在记忆中查无此人)奇怪的是,偏只剩下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与此同时,陈阳在家长组织的的聚会上认识了赵启。

      赵启说话时的手势,思考时微微皱眉的样子,都让陈阳心头颤动。那天他们聊到深夜,他送赵启回家时,莫名觉得这个场景曾经发生过。

      “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陈阳忍不住问。

      赵启愣了一下,“说实话,我也有这种感觉。”她没有说的是,陈阳的神态举止让他想到了一段记忆——一个她之前忍受不了家庭矛盾逃到国外后梦到的影子。多年过去,记忆已经模糊,只剩下一种感觉,而陈阳刚好唤醒了那种感觉。

      像是要填补内心的空洞,两对恋人很快走到了一起。林深与周南,陈阳与赵启,先后组建了家庭。周围人都说这是天作之合,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直到一次巧合的搬家。

      林深和周南先搬进了城西的银杏小区,一个月后,对门空置已久的房子迎来了新主人,当陈阳和赵启拖着箱子走出电梯看见林深和周南时,一种微妙的氛围在四人中蔓延。

      林深和周南下意识帮忙抬了几个箱子过去,陈阳回头道谢。在他和林深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仿佛有电流无声穿过空气。林深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陈阳则下意识地摸了摸无名指——那里空无一物,却残留着某种习惯性的触感。

      “你好,我是林深,住对门。”林深率先打破沉默。

      “陈阳。”他伸出手,两人的手交握的瞬间,同时怔了一下,又迅速松开。

      周南和赵启倒是很快熟络起来。她们发现彼此都在美术馆工作,甚至喜欢同一批冷门画家,上过同一个大学,而且他们四个兴趣爱好重叠大,甚至长相还有些神似,这些巧合让四个人的距离迅速拉近。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家人成了亲密无间的邻居。周末常常一起聚餐,轮流在两家做饭。林深和陈阳总是不约而同地买回同样的食材,又或者在同一时间提议看某部电影。

      “你们俩真是默契得可怕。”周南有一次开玩笑说,“要不是知道你们刚认识,我还以为你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呢。”

      林深和陈阳对视一眼,各自低下头去。他们无法解释那种莫名的熟悉感——知道对方咖啡加几分糖,猜到下一句会说什么,甚至同时哼起同一段旋律。

      记忆的复苏,始于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瞬间。

      那天清晨,林深在自家阳台浇花,无意间瞥见对门阳台上的陈阳。陈阳正伸着懒腰,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他习惯性地用左手拇指揉了揉眉心——一个极细微,却曾专属于疲惫时向林深撒娇的小动作。

      仿佛一道惊雷劈开浓雾,林深手中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流蔓延开来,浸湿了他的拖鞋,他却浑然不觉。

      图书馆的阳光、指尖相触的静电、樱花树下的星光、狭小厨房里的泪与笑、自制婚约书上颤抖的笔迹、雨夜刺眼的车灯……所有被合理化、被掩埋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一切。他是林深,他爱陈阳,这份爱深刻入骨。

      剧烈的痛楚攥紧了他的心脏,他扶着栏杆,才勉强站稳。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看向对面——陈阳正笑着接过赵启递来的咖啡,自然地在赵启额角落下一个吻。

      那一刻的温情,像一把烧红的刀,捅穿了林深。陈阳的笑容温暖,眼神清澈,那里面没有同样的惊涛骇浪,只有平静的幸福。

      他没想起来。他独独忘了“林深”。

      巨大的悲痛之后,是更深沉的绝望。林深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防止呜咽声溢出喉咙。他能做什么?冲过去,告诉陈阳他们曾深爱过?撕毁他现在美满的家庭?赵启做错了什么?那个同样温柔对待他和周南的女人,何其无辜?

      不能。他不能。

      从那天起,林深选择了沉默的凌迟。他无法再坦然面对陈阳温暖却陌生的笑容,无法再参与那些其乐融融的家庭聚会。他借口工作忙,一次次地回避。周南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某天夜里,她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

      “林深,你最近……好像很难过。”她顿了顿,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是和陈阳闹矛盾了吗?”

      林深猛地抬头,对上妻子关切却同样藏着某种困惑的眼睛。

      林深的心再次被刺痛。周南这么好的人,他却辜负了她的爱。愧疚和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只能更用力地回握周南的手,却无法给她真正的答案。他开始了小心翼翼的疏远,将对门的欢声笑语关在门外,也将自己汹涌的过去锁死在心底。

      其实,周启最近也总是梦到一些模糊的片段,好像是……在美术馆里,和一个看不清的人牵手看画。这个人像林深,但更像是对门的赵启。她最近总是无意识的发呆,脑子里闪过一片片的片段,那个影子似乎在“长”成赵启

      林深并不知道,在他疏远陈阳家的一个月后,某个周末的下午,陈阳在和赵启整理旧书时,一本厚厚的画册里飘落下一张泛黄的纸。

      纸上,是两个牵着手的Q版小人,下面并排写着两个名字——林深、陈阳。旁边还用纤细的笔触画了一枚小小的、环环相扣的戒指。

      陈阳弯腰拾起,笑道:“这是我小时候的涂鸦吗……”话音未落,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仿佛一把钥匙猛地插进锈蚀的锁孔,强行扭转!图书馆的书架、那本《结构美学》、樱花树下的询问、被划掉的名字、银链改制的戒指、雨夜里的碰撞……排山倒海般的记忆瞬间将他击垮,他踉跄一步,扶住书架才没有倒下。

      “陈阳?怎么了?”赵启闻声赶来,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满头的冷汗,吓了一跳。她捡起那张飘落的纸,看了看,莞尔一笑:“哦,这好像是很久以前乱画的吧。看你吓的,脸色这么难看。”她自然地伸手想替他擦汗。

      陈阳却下意识地避开了。

      赵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那一瞬间,她看着丈夫剧烈波动的、盛满巨大痛苦和陌生的情绪的眼睛,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一个被深埋的、属于她自己的模糊影子悄然晃动——那是多年前,另一个女孩哭泣着被家人带离机场的背影,她早已“忘记”的背影。

      陈阳猛地回过神,看到妻子脸上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所有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看到了对面紧闭的房门,想起了林深这段时间不正常的回避和躲闪。

      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来了,而林深……林深应该不知道

      林深的家庭,他的家庭,在这两座山下,他们都选择了沉默。因为他们都看到了对方身边站着的人,看到了那份不容破坏的、现实的安宁。

      巨大的悲痛和同样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接过赵启手中的纸,轻轻将它揉成一团:“没……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这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废纸了。”

      他走向垃圾桶,将那团载满他整个青春和爱情的纸扔了进去,仿佛扔掉了自己仍在抽搐的心脏。

      从那天起,陈阳也变了。他不再提议和对门一起聚餐,下班回家时总是快步进门,避免和对面有任何眼神接触。两家阳台上,原本时常隔空聊天的两个人,再也不见了踪影。

      一种心照不宣的、巨大的沉默横亘在两对夫妻之间。

      最先提出搬家的,是周南。某个夜晚,她靠在林深肩头,轻声说:“最近总觉得心里闷闷的,好像这房子……风水不太对了。我们换个环境,好吗?”她没说出口的是,那个梦越来越清晰,看到的记忆片段也越来越长而对门女主人的眼神,让她感到莫名的心慌和害怕。

      林深沉默着,紧紧抱住了她,点了点头。

      几乎在同一时间,赵启也在客厅里对陈阳说:“老公,我们……要不要考虑换个房子?我总觉得……这里好像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有点难过。”她同样没说,她看见对门女主人的眼神时,她心底那个模糊的影子几乎要呼之欲出。

      没有告别,没有说明。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两辆搬家货车先后驶离了银杏小区,驶向城市相反的方向。

      林深和周南开始了新的生活,相敬如宾,只是林深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多了一枚用银链改制的戒指;周南则在日记本里,一次又一次地描摹一个清晰的、在美术馆里看画的背影。

      陈阳和赵启也开始了新的生活,和睦温馨,只是陈阳的工作台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只有两个小人;赵启则偶尔会在深夜,无意识地想着周南和周南现在的生活

      四段人生,被命运捉弄,错位相连,最终带着无法言说的秘密、无法弥补的遗憾和深埋于心的愧疚,各自走向漫长的余生。

      看吧,我们早已熟知彼此,就连分离都这般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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