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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江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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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时间,可否慢点?
让我们好好记住彼此的脸。
医院走廊里有块大屏幕,上面一直在滚动这几句话。
夜晚依旧那么静,世间万物被抹去声音,只有时钟在嘀嗒作响,时间滚滚洪流,推着人不情愿地往前走。
幸好天黑得够深,林故渊没有看见陈祐眼底的红晕。
“说了什么?”林故渊小心地问着她。
“没什么。”陈祐整理了一下头发,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
刚刚那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可把林故渊吓得够呛,不敢进去,就站在门口守着。
离得太远,他听不清声音,在门外百无聊赖地等着陈祐出来。
林故渊深深地看了她几眼,情绪还算正常。
穆子逸说的没错,陈祐啊,长得标致,就是脾气太臭,这死小子还担心她找不到对象,被她数落了好几句。
“你让他在这住一夜,明早就走。”陈祐突然又顿了顿,“住房和药的费用我付。”
林故渊点了点头,她作势要走,他也没再拦她。
“对了。”陈祐不知想到什么,停下脚步。
林故渊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越安静,时间流得越慢,情绪便会无限放大。
他没出声,等了一会,却迟迟没等来她的回答。
林故渊刚要张口,陈祐说“算了”。
最讨厌这种情绪被带动到高处,却又戛然而止的停留,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那样无力,牙膏挤不出来那样难受。
林故渊叹了口气,背靠在墙上。
“陈祐,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跟我不用支支吾吾的。”
陈祐想了很久,还是开口道。
“林故渊,如果一个人总是和你写月亮,这代表什么?”
这次他又愣在原地,回忆被瞬间拉回从前,尘封已久的故事开始在他脑海慢慢浮现。
月亮,月亮。
月亮,还能代表什么呢...
苦涩的暗恋还是绵长的心悦?
还是那一封封没有署名的手写信...
林故渊笑着,清了清嗓子,说:“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吧。”
陈祐瞥了他一眼,说:“都用上古诗词了?”
他淡淡地笑,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流转,再次看向别处,垂了垂眸。
夜色如水,安静地照拂大地,洗涤阴影。
它存在上千年,给人类送来数不胜数的慰藉。
“月亮真的这么美好吗?”陈祐轻声地问。
林故渊顿了一会,很郑重地说:“是啊,很美好。”
月华清如水,照彻万千是非。
借月亮眺望你,借月亮祝福你。
美好地无可比拟。
陈祐偏头看向地面上,月光映下的痕迹,影影绰绰,有枝桠摇曳,细细地聆听万物生息。
她的心里亦感慨万千,收回目光,又问了林故渊一个问题:“你...怎么和你妹妹相处的?”
林故渊挑了挑眉,有一丝诧异:“你真认他当弟弟?”
陈祐没有说话,内心冗繁纷杂。
他慢慢地说:“那你问错人了,她已经很久没跟我说过话了,所以我没法跟你说...这些和弟弟妹妹相处经验。”
不知想到什么,林故渊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他又开始回忆以前的事情了。
陈祐当然不懂他的心思,见没问到有用的东西,就向他道了别。
时间已经很晚了,天地沉寂。
她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不送啊。”林故渊说。
陈祐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义无反顾地走进深夜中。
此时,尘埃落定,月亮西沉,又是新的一天。
“听到了?”林故渊靠在墙上,问正在偷听的江顺。
江顺打开门,和林故渊打了个照面。
他没有说话。
林故渊跟故意逗小孩那样,语气轻佻:“你姐姐跟你说了什么?”
“叫陈警官。”江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次眼底没有泪光。
林故渊没看清他的脸,“妥协”地点了点头,说:“陈警官的意思,都知道了吗?”
江顺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一句。
“陈警官和你们那个夏队长到底什么关系?”
林故渊挑了挑眉,心想这小子有趣。
只是时间不够,他没空一一道来,回答地模模糊糊的。
“想知道?”林故渊不怀好意地笑,“自己去问啊。”
彼时,天空苍蓝,飞鸟掠过,衔来片片云彩。
“问?你还想我问你什么?你现在一句实话都没有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画面一转,陈祐疲惫地拿着牙刷刷牙,上下眼皮在打架,还要腾出一只手接陈母的电话。
已经是早上了。
“妈...你的苦心我都知道,我在刷牙呢,挂了哈...”
“陈祐!”
陈祐动动手指,到底还是没敢按下去。
电话那头的陈母气得心脏疼,呼吸不畅。
“我已经不想求你大富大贵的了,你平平安安地好不好撒?
“我知道你们这行辛苦,危险。但你保全自己,才能更好地工作是不是?
“小祐,我不要求你怎么样,你至少和别人合住一下,要么...要么养条狗也是好的。”
陈祐抚额,吐出嘴里的白沫,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
“知道了妈,我会考虑的,真的挂了。”
“注意点身体啊...”
手机那头的挂机声“嘟嘟嘟”地传来,陈祐顿了很久。
镜子里的那个人面目苍白,黑眼圈深得像煤炭,憔悴得可怕,毕竟...她一整晚没睡。
最近的睡眠质量急速下降,整宿整宿地失眠,精神很差,做得梦也乱七八糟的,总是梦到不属于自己的生活轨迹,梦到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吃了安眠药也无济于事,都快吃出免疫性了。
烦心事太多,身心俱疲,一直在加班。陈祐想,什么时候跟队长请个假,自己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好累,好累。
想的事情太多太多。
昨天晚上,她脑海里反反复复想得只有一个名字。
江顺。
时而心痛,时而愤懑。
一想起他,就仿佛有根细线轻扯着她的脖子,力道不大,算不上窒息。但太过难熬,无法叫人忘却它带来的感受。
在奔溃的边缘,还望着深渊。
陈祐不经想到,那人这些年都是怎么过过来的?
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昨天晚上,她问他:
“江顺是你本名吗?”
“你学历是什么,在哪里上过学?
“你家居何处,父母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他们不曾管过你吗?”
一个个问题,普通而严谨,这些话陈祐不知对多少人说过,但到了江顺这,总觉得难以启齿,太过严苛。
江顺安静了很久,陈祐也等了很久。
在月色中,他们无声地对峙着。
他紧紧地攥着手,没有正面回答陈祐的话,而是淡淡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陈警官没有查过我吗?”江顺垂着眼,泪水在眼眶打转,脸上火辣辣地疼,“何必再问。”
陈祐严肃地说:“正是没查到我才来审你,如果你不如实交代,我有资格将你逮捕。”
“逮捕?”江顺轻笑了一声,“以什么罪名呢?
“是在便利店偷了一个面包,还是勾结混混?或者是差点被别人打死,没随了他们的意?”
“江顺!”陈祐大声呵斥他,怒火染上了眉眼,“请你严肃一点。”
他正视着她,笑容依旧,可目光冷峻,陈祐终于看清江顺眼中的微光。
他毫不遮掩地笑着,却笑得分外勉强。
月光照着他的脸,照得苍凉。
“陈警官,我是个孤儿。”他撕开自己的伤口,娓娓道来。
“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工作。名字,是我给自己起的。”
陈祐愣在原处,像一座不会动的雕塑。
可她不是雕塑,她有心跳,有情感。此刻的心海,汹涌澎湃,空前地悲哀。
他继续说着话。
“江水奔流,最终归于大海。我希望,我的人生也可以这样顺顺利利的。”
“但是,我是一条断流河。终将在人生的行轨中,干涸致死。”
陈祐心里酸涩,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重述自己的过往。
风吹花逝,悲苦岂有尽头。
憾无穷,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可我真的想好好生活...真的很想很想。
“我想吃饱饭,我想穿得暖,我想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我想有家,有爱,有人在下雨天给我撑伞...
“我找工作,努力干活...到头来,不给我发钱,到头来一无所有。”
江顺哭到颤抖,整个漆黑的房间都回荡他的哭泣声,叶凋谢,花亦枯萎。
淡淡微光融入他的眼底,揉皱眼眸。
陈祐伸了伸手,却又不敢替他擦擦眼泪。
眼睁睁看着他的泪水流进自己的胸腔,还有那么多悲伤。
“对不起...”江顺抹了抹脸颊,擦掉遗留的泪,回归平常的语气,“我失态了,浪费你的时间,听我讲废话。”
陈祐顿了顿,咽下喉咙口爬上来的苦涩。
她觉得此时内心无比不忍,无比沉痛。受伤的是他,道歉的,还是他。
这人...
“那...你这么些年,都在流浪吗?”她问。
江顺摇了摇头,说:“我成年前在福利院生活,成年后就被赶出来了,走走停停,来到了这。
“之后,你应该也知道了。”
“...不用说抱歉,你不欠我什么。”陈祐说。
江顺垂了垂眸,头发再次盖住他的眉眼。
“疼吗?”陈祐轻轻地问。
“早习惯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眼神黯淡。
“我说我刚刚打的...”
这次陈祐咳了几声,偏过头不敢看他。
江顺弯了弯唇,故意示弱,说:“那倒是挺疼的...”
这话说得她愧疚更深,有些不知所措。
“...特别疼,陈警官,红了一大片。”
“比身上的伤还要严重...”
情绪转换得特别快,陈祐笑着叹了口气,帮他看了看。
房间里暗暗的,其实什么都看不清,陈祐没去开灯,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现在...还疼吗?”
“...疼。”
“你逗我呢吧江顺。”
“没有,都肿了。”
“我看是你脸皮太厚了。”
“......”
谈话到此为止。
月光流淌,轻拂心伤。
陈祐走前很快地望了一眼窗外。
希望,在无数个月儿清圆的夜里,替江顺指引方向。
她由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