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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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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颠簸中浮沉。
莫妄虞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被卷入湍急的河流,身不由己地翻滚、坠落。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气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时而能感觉到粗糙却稳固的支撑——那是莫渊的臂膀和胸膛,时而又被彻底的无力和眩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感逐渐变得规律而沉闷,身下的触感也从坚硬的臂弯变成了铺着厚厚毛皮的、略微摇晃的平面。车轮碾过路面的轱辘声,马蹄敲击地面的嘚嘚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微微晃动的、装饰着暗色纹路的马车顶棚。身下铺着厚厚的雪狼皮,柔软而温暖,身上盖着的,依旧是那件带着莫渊冷冽气息的玄色大氅。
他……真的在去往边境的路上。
这个认知让莫妄虞的心猛地一沉,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引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更加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一只大手及时扶住了他歪倒的肩膀,另一只手将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
莫渊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别乱动,喝水。”
莫妄虞偏开头,抗拒他的靠近,却因虚弱而显得徒劳。下颌被略带强硬地捏住,杯沿抵住了他干裂的唇。他闭着眼,屈辱地小口吞咽着,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喂完水,莫渊并未松开他,而是让他靠在自己身侧,用大氅将他裹得更紧些。马车内部空间宽敞,陈设简洁却透着武将的实用与奢华,此刻却因两人的靠近而显得逼仄。
“我们……在哪?”莫妄虞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出了京畿地界。”莫渊回答,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变得荒凉的秋景上,“再有三五日,便能抵达雁门关。”
雁门关……边境……他真的离开了那座困了他半生、也权谋了半生的京城。
以一种他最不愿、也最屈辱的方式。
“你……这是绑架……”莫妄虞喘着气,指控道,尽管这指控在如今的情势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莫渊低笑一声,侧过头,垂眸看着靠在自己肩头、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试图维持傲骨的兄长,眼底掠过一丝暗芒。
“绑架?哥哥莫非忘了,是你自己病重垂危,京中名医束手无策,弟弟我忧心兄长安危,这才不得已带你去边关静养。五殿下和摄政王,也是点了头的。”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是啊,一个病重的、与逆案有牵连的谋士,被手握重兵的弟弟带走静养,在急于稳定朝局的新贵们看来,或许是最好的处置方式。
谁会在意他本人的意愿?
莫妄虞闭上眼,不再说话。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被遗弃的冰冷,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内陷入沉默。
只有车轮声、风声,以及莫妄虞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莫渊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一只手揽着他的肩防止他滑倒,另一只手拿起旁边小几上的一份边境舆图看了起来,神态专注,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巡边。
偶尔,当莫妄虞咳得太过厉害时,他会放下舆图,伸手在他后背不轻不重地拍抚几下,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近乎本能的熟练,与他周身冷硬的气质格格不入。
莫妄虞在病痛的折磨和药物的作用下,意识时昏时醒。昏睡时,光怪陆离的梦境纠缠着他,有时是金銮殿上的步步惊心,有时是太师府中药香弥漫的孤寂,更多的是莫渊那双深不见底、带着恶劣笑意的眼睛。清醒时,他便只能看着车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从京郊的富庶田庄,到逐渐出现的黄土丘陵,远处天际线开始勾勒出山峦起伏的轮廓。
边境……那是莫渊的天下,是他手握三十五万铁骑、说一不二的地方。
到了那里,他这病弱的兄长,又将面临什么?
这日傍晚,马车在一处驿馆停下。莫渊先行下车,随后转身,不由分说地将裹着大氅的莫妄虞打横抱了起来。
“放开……”莫妄虞虚弱地挣扎,苍白的脸上因羞愤泛起一丝红晕。驿馆门口还有士兵和驿丞,众目睽睽之下……
莫渊却置若罔闻,抱着他,大步走入驿馆最好的房间。他的亲卫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房间内炉火旺盛,温暖如春。
将莫妄虞安置在床榻上,莫渊吩咐亲卫去煎药,自己则拧了热帕子,走过来,似乎要替他擦脸。
“我自己来。”莫妄虞抬手想挡,手腕却被莫渊轻易握住。
“哥哥现在连抬手都费力,还是省省吧。”莫渊语气平淡,手上动作却不容拒绝,用温热的帕子,细致地擦过他的额头、脸颊、脖颈。
帕子带着湿暖的水汽,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却让莫妄虞浑身僵硬。这种过于亲密的照料,比直接的折辱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闭上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任由那带着薄茧的指腹偶尔擦过自己的皮肤,带来一阵阵战栗。
“边境苦寒,不比京城。”莫渊一边擦拭,一边像是随口说道,“哥哥这身子,得好好养着。到了雁门关,我让人寻些更好的药材。”
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兄友弟恭。
莫妄虞抿紧唇,不答话。
擦完脸,莫渊又端来温水,看着他服下太医开的丸药。做完这一切,他才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重新落回莫妄虞脸上。
“哥哥可知,”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二皇子及其核心党羽,七日前,已在午门……问斩了。”
莫妄虞猛地睁大眼睛,瞳孔骤缩。虽然早已料到谢子序难逃一死,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依旧让他心头一震。那个曾经权势熏天、与他明争暗斗多年的二皇子,就这么……死了。
“巫化呢?”他哑声问。
“那个老蛊师?”莫渊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试图用蛊虫脱身,被当场格杀,尸骨无存。”
朝堂清洗,向来血腥。莫妄虞闭上眼,能想象到那几日京城是何等的风声鹤唳,血流成河。
“五皇子……不,新帝登基,可还顺利?”他低声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
“三日前,五皇子谢诗韵已正式登基,改元‘景和’。”莫渊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摄政王谢缠枝依旧总揽朝政,地位……更胜从前。”
景和帝……
谢缠枝……
他果然猜得没错。新帝年幼,根基未稳,大权依旧旁落在摄政王手中。而他这个曾为谢诗韵立下汗马功劳的谋士,却因为与莫渊的牵扯和这病重之身,被彻底排除在了新的权力核心之外,甚至被放逐到了这苦寒之地。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古人之言,诚不我欺。
一股冰凉的悲哀与自嘲,涌上莫妄虞的心头。
莫渊看着他脸上变幻的神色,缓缓道:“哥哥如今,可还觉得,留在京城是更好的选择?”
莫妄虞睁开眼,对上莫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眸,心中一片冰冷。
他明白了,莫渊带他离开,不仅仅是为了占有和控制,或许……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在京城那潭浑水中,他这枚失去了作用的棋子,下场未必会比二皇子好多少。
可是,被莫渊保护,代价又是什么?
“如砚,”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到极致的平静,“你究竟……想要什么?”
莫渊倾身向前,手撑在床沿,目光牢牢锁住他,那眼底翻滚着毫不掩饰的欲望与势在必得。
“我想要什么,哥哥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莫妄虞散在枕上的墨发,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我要你这个人,要你这颗七窍玲珑心,完完全全,属于我。”
他的气息逼近,带着边境风沙的凛冽和一种原始的、不加掩饰的侵略性。
“从前在京城,有太多规矩,太多眼睛。现在好了,”他低语,如同魔鬼的叹息,“这里,只有你我。哥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马车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如同野兽的呜咽。
莫妄虞躺在榻上,看着上方莫渊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沉沉如夜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冻结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被拖入一个更加黑暗、更加无法挣脱的牢笼。而执锁之人,正是眼前这个,他恨之入骨,却又在绝境中给了他唯一一线生机的……弟弟。
前路漫且遥。
边境的风沙之下,等待他的,将是无法预知的命运,和与身边这人更加紧密、也更加痛苦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