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不见君》佛骨刀

5、慈悲之刑

　　那笑声，不似哭，不似笑。

　　像一把生了锈的铁钩，从阿痴虚无的喉咙里刮出来，带着血与沙的质感。它不高，却尖锐得能刺穿魂魄。奈何桥上，那些麻木前行的亡魂，竟都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茫然地循声望来，空洞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本能的畏惧。

　　就连那些见惯了恶鬼嘶吼的鬼差，也觉得脊背发凉。

　　寻常的恨，是热的，是沸腾的，像业火，总有烧尽的一天。

　　可阿痴此刻的笑声，是冷的，是淬了毒的冰。它不向外灼烧，而是向内冻结，要将这五百年的爱恨情仇，凝成一根足以戳破神佛伪装的、最锋利的冰棱。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以她蜷缩的身体为中心，三尺之内的彼岸花海，那原本开得妖异猩红的花朵，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所有血色。花瓣卷曲，枯萎，最终化作一蓬蓬焦黑的灰烬，露出底下死寂的、泛着黑气的土壤。

　　那片小小的、圆形的“死域”，在无边无际的血色花海中，像一块丑陋的疮疤，突兀而醒目。

　　阿痴的力量，在嫉妒与怨毒的浇灌下，第一次，对这阴司的土地，造成了实质性的侵蚀。

　　她没有察觉。她只是笑着，笑着，魂体因这极致的情绪而剧烈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在这冰冷的笑声中彻底崩解。

　　———

　　一阵缓慢而苍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脚步声很轻，落在被魂灵踩得光滑的青石板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却有一种奇特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它不像渡尘的足音那般清越，带着法则的威严；它更像是一位老妪，拄着拐杖，走过悠长而寂寥的岁月，每一步，都踩着叹息。

　　是孟婆。

　　她端着那只万年不变的、盛着浑浊汤药的粗瓷碗，颤巍巍地走到了那片焦黑的“死域”边缘，停下了脚步。周围的鬼差和亡魂见状，都识趣地退得更远了些。

　　“痴儿。”

　　孟婆的声音，沙哑而温和，像被风干了的树皮，“笑了五百年，也该累了。喝一碗吧。”

　　阿痴的笑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突兀地停了。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原本空洞的眸子，此刻却燃着两簇幽绿的、怨毒的鬼火。

　　她看着孟婆，看着那碗能忘却一切的汤，嘴角的弧度愈发讥诮。

　　“婆婆，”她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粗粝刺耳，“您的汤，渡得了世人，渡不了我。”

　　“痴儿，恨比爱更熬人。”孟婆浑浊的眼中，满是怜悯，“你看看你脚下的花。再这样下去，不等他回头，你就要先把自己熬成一抔无□□回的恶土了。”

　　阿痴低头，看了一眼那片因她而死的花海，眼中没有半分悔意，反而闪过一丝快意。

　　“恶土？”她轻声道，像是在品味这个词，“若能在他那片一尘不染的净土上，留下一块属于我的、肮脏的印记，倒也不错。”

　　———

　　孟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有五百年的看客之疲，亦有知晓内情却不能言说的无奈。

　　“你还在恨他当年的决绝？”

　　“不。”阿痴摇了摇头，那幽绿的鬼火跳动得更加剧烈，“我之前是恨。可就在刚刚，我忽然不恨了。”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孟婆，投向渡尘消失的、奈何桥的尽头。

　　“我现在，只是不明白。”

　　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带着血淋淋的质问。

　　“婆婆，您也看见了。他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鬼温言点化，能用佛光为她驱散迷惘，能叹息着送她入轮回……他能渡尽忘川的孤魂，为何独独视我为蛇蝎？为何连碰一下他的佛珠，都是‘玷污’？”

　　她伸出自己虚幻的手，指着自己几乎透明的心口，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是我的痴心，不如别人的痴心珍贵吗？是我这五百年的等待，不如别人一朝一夕的执念值得怜悯吗？还是说，在我孟九娘这里，他那普度众生的佛法，就要失效？”

　　她笑了，比之前更凄厉。

　　“不，不是失效。是对我，换了一种方式。对别人，是慈悲的点化。对我，就是最残忍的酷刑！他用对别人的温柔，来凌迟我！婆婆，您告诉我，这是哪门子的佛？”

　　这番话，再不是小女儿情爱的质问，而是对神佛法则最根本的、最恶毒的诘难。

　　孟婆沉默了。她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深不见底的悲哀。

　　———

　　许久，许久。

　　孟婆才再次开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阴风吹散。

　　“痴儿啊……”

　　她看着阿痴，眼神复杂得像忘川河底的涡旋。

　　“这世上的因果，并非都像你想的那般简单。一碗水，可以浇灭凡火，却浇不灭业火。有些债，不是用慈悲就能还得清的。”

　　阿こ的眼中满是迷惘与不甘。

　　孟婆移开视线，望向那座空荡荡的奈何桥，幽幽地道：“或许……在那位神君眼中，众生是众生，而你……只是你。”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阿痴的魂海中炸响。

　　众生是众生，而你，只是你。

　　所以，他可以用对待“众生”的法则，去慈悲地对待那个女鬼。

　　却不能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她。

　　因为，她不是他的“众生”之一。

　　她是……他的劫。是他必须亲自斩断、亲自碾碎、亲自用最残忍的方式来“了结”的因果。

　　原来，他的区别对待，不是因为不屑，而是因为……太在乎。在乎到，必须用最极致的无情，来对抗那份足以动摇他神格的、独一无二的因果。

　　阿痴怔住了。

　　孟婆知道自己说得够多了，她不再劝，只是将那碗孟婆汤，轻轻地放在了那片焦土的边缘。

　　“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喝了它吧。”

　　说完，她转身，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了桥头的浓雾之中。

　　阿痴久久地跪坐在原地，目光落在眼前那碗散发着遗忘气息的汤药上。许久之后，她没有碰那碗汤，而是缓缓地，重新抬起头，望向黄泉路的尽头。

　　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痴缠的等待，不再是怨毒的质问。

　　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猎人般的……审视。

　　她要看。

　　她要亲眼看看，他这尊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神佛，到底要如何亲手“了结”他生命中这道，独一无二的“劫”。

　　她要找到，他那完美佛性之下，唯一的那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