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引子·五百年痴魂 ...
-
忘川的水,是没有声音的。
它不像凡间江河那般有潮起潮落,有鱼跃鸢飞。这里的河水粘稠、滞涩,泛着一种死寂的黛色,沉默地向前流淌。河面上,飘着无数破碎的魂光,像一盏盏熄灭的灯笼,在缓慢的涡旋中,被拉扯着,沉入不知名的深渊。
河的两岸,是无边无际的血色花海。那种花,阴司的鬼魂称之为“彼岸”,叶落花开,永不相见,像极了这阴阳两隔的世间痴人。妖异的猩红从地平线的一端,一直蔓延到另一端,贪婪地吮吸着从每一个新死之魂身上溢散出来的、名为“记忆”的最后的养分。
在这片花海的尽头,在那座横跨忘川、通往轮回的石桥桥头,一个身影已经站了五百年。
她很淡,淡得像一缕随时会被阴风吹散的青烟。昏暝的光线可以轻易地穿透她虚无的身体,在身后那块被魂灵们踩得光滑的青石板上,落不下半寸影子。
地府里资格老些的鬼差,都认得她。
他们叫她“阿痴”。
没人知道她生前的名字,也没人在乎。在这条只论来生、不问前尘的黄泉路上,一个名字是最无用的东西。而“痴”,是对她最精准的注解。
痴傻,痴心,痴妄。
五百年的光阴,足以让最固执的魂体都被忘川的阴风侵蚀得千疮百孔。阿痴的魂体已经濒临溃散,许多生前的记忆都已斑驳脱落,像一幅被水浸透的古画,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色块。她甚至快要忘记自己为何而死,又是如何来到这里。
可她唯独记得一件事。
她在等一个负心人。
一个爱穿青衫的穷书生,眉眼间总是带着温润的笑意,却为了荣华富贵,亲手扯断了他们的同心结。她记得他掌心的温度,记得他曾许诺过的“金榜题名,便来娶你”,更记得他最后那句冰冷刺骨的——“一个舞姬,终究上不了台面。”
她恨他。
恨意是她在这无边孤寂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她不肯饮下孟婆汤,不肯踏入轮回,就是想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这个执念,成了她魂体里唯一的支柱。一旦倒塌,她便会立刻魂飞-魄散。
“阿痴,又在等你的薄情郎呐?”一个新上任不久的牛头鬼差扛着锁魂链,轰隆隆地从她身边走过,粗犷的声音里带着司空见惯的嘲弄,“我说你,何苦呢?那种为了前途抛弃你的男人,早就投胎八百回了。说不定这辈子穷困潦倒,就是报应呢!你见了又能如何?”
阿痴没有回头,她那双空洞了五百年的眸子,始终胶着在黄泉路的尽头。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梦呓:“我要问他,我们之间的一切,到底算什么。”
牛头鬼差不屑地撇撇嘴,嘟囔了一句“疯子”,拖着锁链走远了。
是啊,疯了。
若不疯,又如何能凭着一股恨意,在这不见天日、永无希望的阴司里,熬过一十八万个日夜?
直到今日,这片万年不变的死寂,忽然起了一丝波澜。
——
黄泉路的尽头,响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
那不是亡魂的踉跄,不是鬼差的沉重,而是一种清越、稳定,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足音。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了阴司的脉搏之上,让周遭喧嚣的鬼哭与咆哮,都为之一静。
正在桥头与孟婆闲聊的阎王崔珏,捻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抬眼望去,低声道:“来了。”
阿痴那双空洞的眸子,也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她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缓转过了身。
路的尽头,行来一人。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僧袍,不染纤尘。那僧袍的料子极为奇特,在昏暗的阴司里,竟隐隐流转着清冷如霜华的微光,将他整个人衬得宛如一尊玉雕的神像。他手中没有引魂幡,没有锁魂链,只捻着一串色泽沉静的菩提佛珠,指节修长,白皙如玉。
他的面容,无法用凡间的任何言语来形容。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与美丑的、近乎于“道”的俊美。眉如远山,目若寒星,鼻梁高挺得如同雪峰之脊。他的双眸是全然的墨色,深邃、幽沉,里面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欲,只有一种包容万物的、巨大的悲悯。
他所过之处,那些狰狞妖异的彼岸花竟都微微垂首,收敛了嗜血的红光。那些拥挤在路边、因执念而挣扎嘶吼的恶鬼,也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慑,纷纷噤声,匍匐退避,让出一条宽阔的通路。
整个黄泉路,鸦雀无声。
阿痴的心,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
不,魂魄没有心。可她确确实实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她虚无的胸口处炸开了,掀起滔天巨浪。那是一种源自魂魄最深处的、跨越了生死的颤栗。
是他吗?
不,不是。她恨的那个沈辞,虽也俊朗,但眉宇间总带着郁郁不得志的清贫之气。而眼前这个人,是一尊行走的神祇,清冷,庄严,带着令人不敢仰视的威仪。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是装不出来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轮廓,竟与记忆中那人如此相似?
她的魂体,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变得更加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她不受控制地,朝他飘出了两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你……”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五百年不曾与人正经交谈,她几乎忘了该如何言语。
周围的鬼魂和鬼差都惊呆了。就连阎王崔珏,也饶有兴致地眯起了眼。
这个新来的接引使,据说是地藏王菩萨座下亲点的弟子,法号“渡尘”,前来接替年迈的上一任,负责引渡奈何桥上的执念之魂。他身上蕴含的神性,连十殿阎罗都要敬畏三分。这个疯了五百年的女鬼,竟敢拦他的路?
渡尘停下了脚步。
他垂眸,看着眼前这个淡得快要消失的女鬼。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悲悯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粒尘埃,一朵将残的花。
“施主,何事?”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清冷悦耳,却又带着一种勘破万世的淡漠。
就是这个声音!
阿痴的魂体剧烈地一颤。这个声音,比记忆里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凛然,但那音色、那腔调,分明就是刻在她魂魄最深处的那个人!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五百年的风霜:
“你……认识一个……叫沈辞的书生吗?”
她不敢问“你是不是”,她怕。怕他说是,那她该如何面对这个成神了的负心人?又怕他不是,那她五百年的等待,岂不更像一场笑话?
渡尘静静地看着她,那张让她爱恨交织了五百年的脸上,没有半分故人重逢的动容。他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真理:
“此地无前尘,唯有来生。”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因执念而无法挣脱的脚下,那里,有无形的枷锁将她与奈何桥头的土地牢牢锁在一起。
“施主,你执念已深,该放下了。”
放下。
又是这两个字。
阿痴看着他,忽然想笑。五百年前,他让她放下他们的感情。五百年后,一个与他如此相像的人,让她放下她的执念。
何其讽刺。
——
“沈辞……”
阿痴无意识地,从唇边溢出了这个名字。
当“辞”字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对面那个宝相庄严、无悲无喜的僧人,捻着佛珠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只有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但这一顿,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她被岁月尘封的记忆之门。
霎时间,阴司的昏暗与血色尽数褪去。她的眼前,不再是无尽的彼岸花,而是一片被大雪覆盖的梅林。
那年冬天,似乎格外的冷。她还是凡间最负盛名的第一舞姬孟九娘,而他,是京城里最有才华也最穷困的落魄书生沈辞。
她于雪中一舞《踏雪寻梅》,引来百鸟盘旋,惊艳了整个京城。而他,就在不远处的一座茶楼上,就着一盏最便宜的粗茶,默默地看了她一个下午。
是她先注意到了他。那样的男子,即便穿着寻常的青衫,也掩不住那一身的风骨。他的眼神里,没有旁人的惊艳与贪婪,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看透灵魂的欣赏,以及一丝与他年纪不符的忧郁。
后来,他们相爱了。
爱得那般纯粹,又那般炽热。他会用省下来的几个铜板,给她买一支最便宜的梅花簪;她会推掉豪门宴请,只为和他吃一碗热汤面。
记忆最深刻的,是他们分手的那个黄昏。
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他约她来到初见的梅林,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冷漠。
他告诉她:“九娘,我被一位大官看中了才学,他愿意收我为门生,助我平步青-云。但条件是,我必须娶他的女儿。这是我一步登天的机会,我不能错过。”
她含泪质问他们的誓言,质问他亲手为她编织的同心结。
他却只是惨然一笑,亲手扯断了她手腕上的红绳,说出了那句将她打入地狱的话:
“一个舞姬,终究上不了台面。过去的风花雪月,就当是一场梦吧。”
……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眼前,依旧是那片了无生趣的血色花海。
哪里还有什么梅林?哪里还有什么穷书生?
有的,只是一个身披清辉、宝相庄-严的僧人。他依然站在那里,手中的菩提佛珠,泛着比雪更冷的光。
是同一张脸,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气质。
难道……他死后,真的斩断尘缘,修成了正果?那他是否还记得,曾有一个被他抛弃的舞姬,因他一句话而心碎身死?
“你……”阿痴的魂体,如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起来,几乎要维持不住形态,“你把他……还给我……”
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血与泪的控诉。
渡尘看着她,那双悲悯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叹息的情绪。
“沈辞,已是前尘幻影。你所见的,亦是泡影。”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法则之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施主,莫再执迷。”
他伸出一只手,指尖萦绕着淡淡的金色佛光,似乎想要为她施一个“静心咒”,抚平她暴动的情绪。
那金光,于阿痴而言,却比阴司最烈的业火还要灼人。
他要抹去她的恨。
可他不知道,这份恨,是她存在的唯一意义。抹去了恨,她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不……不要碰我!”
她尖啸一声,魂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抗拒之力,竟将那缕佛光震散。她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奈何桥栏杆上,眼中满是惊恐和绝望。
——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张脸,曾是她午夜梦回唯一的慰藉,也是她恨意不灭的根源。如今,他高高在上,成了神佛,而她,却成了他口中需要被“放下”的执念。
何其可笑!
阿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魂体因为这极致的情绪,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纹,魂光从裂缝中溢散出来,融入了彼岸花妖异的红。
她快要散了。
不远处的崔珏眉头一皱,正要出手干预,却见渡尘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插手。
渡尘看着她魂体崩溃的模样,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他没有再上前,只是静立原地,口中低声诵念起《往生咒》。
那庄严的梵音,化作一个个金色的字符,在他周身环绕,带着安抚魂魄、引其归途的宏大法力。
于旁的亡魂而言,这是无上的福音。
于阿痴而言,这却是最残忍的酷刑。每一个音节,都在告诉她:放下吧,忘记吧,去轮回吧。
她抱着头,痛苦地蜷缩在桥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抵御着那梵音的侵入。
不要忘,我不要忘……忘了这恨,我便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渡尘诵经的声音没有停,他的神情依旧平静,仿佛眼前这个即将魂飞魄散的女鬼,与他即将要引渡的任何一个执念之魂,并无不同。这是他的职责,是他回归神位前,必须亲自了结的、最后一段因果。
他完成了今日的初见,宣告了自己的立场,转身,准备离开。
月白色的僧袍划过一个清冷的弧度,不带走忘川的半点尘埃,也……不带走桥头那个即将破碎的魂灵半分留恋。
他一步一步,走上奈何桥,背影决绝而孤高。
桥头的阿痴,终于支撑不住,魂体化作万千光点,眼看就要彻底消散。在她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那个决绝的背影在桥中央顿了一下。
风中,传来他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得仿佛是错觉的叹息。
而那只一直平稳地捻着佛珠的手,在无人看见的袖袍之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一颗滚圆的菩-提子,终究是没能稳住,从他颤抖的指间,倏然滑落,掉在冰冷的桥面上,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