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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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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身着一件质地极佳的深靛蓝色长衫,衣料并非南诏常见的棉麻,而是带着隐约光泽的异域丝绸,在阳光下流动着微妙的水色波纹。长衫的剪裁合体而利落,袖口用同色系的暗银线绣着繁复而精致的藤蔓纹样,虽不张扬,却于细节处透露出非凡的品味与财力。他并未像寻常采药人那般扎紧裤腿,而是穿着一条材质相同的长裤,脚上一双软皮制成的轻便靴子,鞋面上同样有着细腻的刺绣。
他正全神贯注地用一柄小巧玲珑、看似银质的药锄,手柄处甚至镶嵌着一颗幽暗的绿松石作为点缀,小心翼翼地挖掘一株叶片闪烁着紫色金属光泽的植物根茎。他的动作优雅而极其熟练,仿佛不是在挖掘泥土,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艺术创作。阳光洒在他身上,仿佛格外眷顾般,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的光晕。
他身旁放着一个半开的、用某种深色香木制成的精致提盒,盒盖内侧似乎衬着柔软的丝绒,里面已经小心地放置了几株同样奇异而珍贵的药草,散发出那股引她而来的、清冽而微苦的独特香气。提盒旁还随意搁着一个银质的水壶和一块雪白的细棉方巾。
许是听到了她衣裙拂过草叶的细微声响,或是长久以来形成的警觉,那男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并未立刻回头,而是先谨慎地将那株刚挖出的、根须完整的草药用棉巾轻轻擦拭后,才稳妥地放入提盒中的丝绒衬垫上,这才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极为清俊朗润、却带着明显异域风情的面容。他的眉眼不像南诏男子那般浓烈深邃,反而线条干净舒朗,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端正,组合在一起别有一番韵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温润的墨玉色眼眸,清澈中带着走南闯北之人才有的历练与洞察。
他似乎也对在这深山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位衣着素雅、却难掩通身贵气与绝俗风姿的女子感到意外。他的目光快速而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下,眼中的讶异迅速化为商贾特有的圆融与敏锐。他微微颔首,姿态从容不迫,率先开口,声音清润如山间溪流,说的官话极为标准,却带着一丝难以忽略的异域腔调:
“惊扰姑娘了。在下是个经营药材的商人,见此山灵气氤氲,特来寻觅几株稀有药草。方才一时专注忘我,可是不慎挡了姑娘的路?”他说话时,嘴角带着谦和而得体的笑意,目光坦诚而礼貌。
林慕一的视线掠过他价值不菲的提盒和精巧的药锄,那清苦的药香与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某种珍贵檀木混合着药草的冷冽香气萦绕在一起。她原本因无聊而出来闲逛的心情,忽然被这意外的邂逅勾起了几分真切的好奇。
“药材商人?”她重复了一句,语气中带着探究,“你寻的可不是寻常草药。”她的目光落在那株闪着紫色金属光泽的植物上,“这是紫纹龙胆,只生在向阳的绝壁之下,十年才得一见。你倒是好眼光。”
那人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化为更深厚的兴趣。“姑娘好眼力,”他由衷赞道,声音里多了几分热切,“在下王笙,自东瀛而来,确实专为寻觅此类稀有药材。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识货之人。”
“东瀛...”林慕一轻声重复,这个词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南诏与海外诸国素有贸易往来,但她确实鲜少亲眼见到来自那片遥远岛屿的人,尤其是如此精通药材的。“王先生远道而来,想必见识过许多南诏没有的奇珍异草。”她的语气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那份因无聊而起的烦闷已被纯粹的好奇心所取代。
王笙微微一笑,那笑容使他周身的异域风华更添几分魅力。“奇珍异草不敢当,只是各地风土不同,孕育的草木自然也各有性味。东瀛岛国,多山临海,有些药材的特性,确与这片广袤山林中所产有所不同。”他说话时,目光再次落回那株紫纹龙胆,眼神专注而虔诚,“便如这龙胆,在南诏吸收的是峻岭朝阳之精气,性烈而霸道;而在东瀛某些火山岛屿畔生长的,或许会沾染一丝海蕴的咸涩与地火的躁动,药性便会发生微妙的偏转。”
这番话,精准地触动了林慕一心中那根关于药理的弦。她自幼接触南诏丰富无比的药材资源,作为圣女,更深知药材于民生的重要性,但对于药理,除去宫中太医,她也只从谢澹那里了解一二,这片领域,她还不曾深究过。
她不禁向前微迈了一步,更仔细地看向他的提盒,“药性还会因生长之地不同而改变?”
“自然。”王笙颔首,他看出她并非寻常好奇的闺阁女子,而是真有几分见识与兴趣,便也多了几分谈兴。他小心地从提盒中取出另一株晒干后仍形态奇特的褐色菌类,“譬如此物,在南诏深林潮湿腐木间可得,有安神之效。但在极北苦寒之地的雪线之上,有一种形态相似却迥异的‘冰苔’,其性非但不安神,反而能提振精神,抵御酷寒。若仅凭外形或名称判断,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侃侃而谈,言语间不仅是对药材本身的熟悉,更透露出一种对天地自然、万物生长规律的深刻理解与尊重。他所展现的,并非仅仅是识药,更是一种近乎“道”的药学哲学。
林慕一听得入神,心中那片空茫仿佛被这些新奇的知识注入了一缕活水。她发现自己所知不过是药海一粟,眼前这个异域商人,其眼界与学识竟如此渊博深湛。她想起南诏虽药材丰富,但在精深加工、尤其是对不同特性药材的复合运用方面,似乎始终未能达到极致的境界。而此人...
一个念头悄然在她心中成形。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王笙,语气变得郑重了许多:“王先生于药石之道,见解精深,闻所未闻。我虽生于南诏,长于药草之乡,今日得闻高论,方知所学浅陋。”她稍作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随即坦然道:“不知先生在南诏期间,可愿拨冗指点一二?我愿以师礼相待,请教这天地药材的奥妙。”
这个请求出乎王笙的意料。他再次仔细地审视眼前的女子,她气质高华,谈吐不凡,显然身份尊贵,却对药学有如此真诚的求知欲。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刻答应,而是温和地问道:“姑娘对药石如此有心,实属难得。只是不知,姑娘为何想学这些?寻常人家,认得几味常用药材便已足够。”
林慕一微微一笑,答案清晰而坦然:“草木非无情,药石可通神。知其性,方能更好地泽被子民,亦是对天地造化的敬畏与探寻,此乃我心之所向。”
王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赏。他行走四方,见过许多人求教药理,多为谋利或自用,如她这般立意高远、心怀苍生的,实属凤毛麟角。他略一思忖,想到自己确需在南诏盘桓一段时日寻觅几味主药,与此地一位显然地位尊贵且真心向学的人交流,于他而言亦非坏事,甚至可能事半功倍。
于是,他再次颔首,这一次带上了应允的意味:“姑娘言重了,‘师礼’不敢当。若姑娘不弃,王某愿与姑娘互相切磋探讨。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能与此间知音共探药道,亦是美事一桩。”
他没有居高临下地应下“师父”之名,态度谦逊而包容,但已然答应了传授学识。
林慕一心中泛起一丝难得的、真实的愉悦,仿佛在空寂的山谷中终于听到了清越的回响。“如此,便说定了。多谢王先生。”她唇角微扬,那笑容冲淡了眉宇间常驻的淡漠,显露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明亮色彩。
山风拂过,带来远方的气息,也带来了新的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