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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霜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中) ...

  •   蜀地的秋雨,缠绵起来便没完没了,不大,却足够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上湿漉漉的灰蒙。

      王勃戴着宽大的竹斗笠,根据诗牌上滕王府署传来的正式文书指引,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泞,来到了位于锦州城西的万川阁。

      这万川阁并非寻常酒楼茶肆,乃是朝廷核准,专司汇兑存储的官督商办柜坊。门脸气派,黑底金字的匾额在雨中也显得沉肃。

      阁内倒是干燥暖和,上好的银霜炭驱散了雨天的潮气。王勃摘下斗笠,拂去肩头的水珠,走到高高的柜台前,递上自己的诗牌和一份盖有滕王大印的公文凭信。

      柜头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精干男子,满面堆笑,接过凭信和诗牌,在一个造型奇特的玉质底座上验证过后,笑容更盛。

      “原来是王公子,久仰大名!您的《滕王阁诗》评了甲上,可是给我们蜀地文坛大大长脸了!”柜头一边说着恭维话,一边手指飞快地拨弄着算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王勃心中不免有些自得,但还是矜持地点点头:“有劳,请问赏金……”

      “哦,赏金在此,早已为您备妥!”柜头从柜台下取出一叠印有特殊砑花和编号的飞钱,清点了一下,却并未全部推出,而是留下了薄薄一叠。

      “王公子,这是您的九百七十贯飞钱,请您过目。凭此飞钱,可在两京及各大州府的联号柜坊随时兑取现钱,方便得很。”

      王勃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九百七十贯?”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紧紧皱起,“赛程明榜公示,魁首赏金一千贯!滕王殿下的公文大印在此,白纸黑字,何来九百七十贯之说?”

      柜头的笑容丝毫未变,像是早就料到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解释:

      “王公子有所不知,这一千贯是总额。按照《杂令》中‘百工商贾,得有利润’之规,柜坊享有三分利市之权。此乃合法分润,非是小人故意克扣,还望公子体谅则个。”

      三分利市?王勃的脑子飞快一转,一千贯扣除三分,正好是三十贯!他心头一股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三十贯,对于沛王府时的他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于如今几乎是倾囊而出,指望这笔钱作为长安之行盘缠和诗赛“排场”之资的他而言,绝不是小数目!

      “合法分润?”王勃的声音冷了下来,少年人的锐气丝毫不加掩饰,“赛规便是契约,滕王印信便是担保!岂能因你一句‘合法分润’,便凭空少了三十贯?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柜头见他动怒,也不慌张,依旧陪着笑脸,只是语气更软,道理却更硬:

      “王公子,您是有大学问的人,自然知晓,这世间规矩,除了明面上的契约,还有水面下的惯例。滕王殿下自然是雅意高洁。可这银钱……它从洪都到锦州,不会自己长腿跑过来不是?一路上人吃马喂,关卡税银,再加上小号为您出具这通行全国的飞钱,所用票据、防伪,哪一样不是钱?这三分利市,乃是通行天下的规矩,非独我万川阁一家如此。您便是告到刺史衙门,这官司也打不赢的。”

      他还不无讽刺地补充:“若人人都如公子这般才子,只讲风雅,不计成本,我们这些开柜坊的,早就喝西北风去喽。公子是做大事的人,将来前程似锦。何必为这区区三十贯钱,在此等小事上纠缠,没得失了身份,让人笑话您……小家子气不是?”

      “小家子气”四个字,精准地刺在王勃敏感又骄傲的心上。他素来自负才高,最恨别人说他器量狭小。柜头这话,明着是劝慰,暗里却是拿捏住了文人好面子的软肋。

      而且,对方口口声声“朝廷明令”“合情合理”,他虽觉憋屈,却也知道,在这律法条文上,自己恐怕真占不到便宜。再争下去,徒惹难堪。

      王勃瞪着柜头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面毫无波澜,甚至还带着玩味。又瞥见周围几个看似算账,实则目光不时扫过来的健硕伙计,一股无力感混杂着愤怒涌上心头。

      “好……好一个合法分润!”王勃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一把抓过那张飞钱票据,看也不看,便在签收簿上愤愤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笔锋几乎要戳破纸背。

      他一把推开椅子,转身就走,将那柜头那句“公子慢走”甩在身后。

      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些,但胸中的块垒却难以消解。

      他原本计划着拿到千金,便可与卢照邻从容规划行程,甚至还能添置些像样的行头。如今凭空少了三十贯,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像吃着一块最为肥美的鱼脍,嚼得正香时突然发现里面有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后牙床上。

      他踩着水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卢照邻的住处走去。雨水打湿了他的袍角,也打湿了他原本雀跃的心情。

      此刻,他格外需要见到那位沉静豁达的昇之兄,或许只有他,才能理解他这种微妙的挫败感。

      雨似乎是停了,王勃嫌那斗笠碍视线,索性摘了。然而这雨虽不如此前那般大,却也淅淅沥沥不曾断。待王勃“砰”地一声推开卢照邻小院的柴扉,几步跨进堂屋时,身上也已半湿。

      卢照邻正坐在炉边,捧着一卷书,就着温热的茶水。见他这副落汤鸡般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得一怔,举杯的手停在半空。

      不等卢照邻发问,王勃已“啪”地将那叠飞钱重重拍在桌上,最上面那张因为用力过猛滑了出去,在空中打了个旋,飘落在桌子另一头的边缘,摇摇欲坠。

      “岂有此理!简直是欺人太甚!”

      王勃声音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语速极快,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将万川阁的遭遇倒了出来。

      “……三十贯!足足三十贯!昇之兄,你听听,这叫什么‘合法分润’?若是我贩卖货物,过关抽税,行商坐贾,该纳的税,我一文不少!可这是我王勃一字一句呕心沥血挣来的赏金!是滕王亲定,是才学所得!他们凭何雁过拔毛,还振振有词!”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叠飞钱又散开几分:“那柜头,油嘴滑舌,句句引着《杂令》,字字拿着‘规矩’压人!末了还讽我‘小家子气’!哈!我王子安是那等锱铢必较的市侩之徒吗?这是文名,是才学!他们怎么敢、怎么配从中抽成?!”

      卢照邻安静地听着,初时的讶异已化为平静,甚至嘴角还噙着了然的微笑。他慢慢啜了一口茶水,暖意入喉,神情舒缓。

      王勃正说到愤慨处,一抬眼瞧见他这笑容,心头火又冒高三丈:“昇之兄!你……你竟还笑?你可知那柜头便是这般皮笑肉不笑,可恶至极!你笑得与他一般讨厌!”

      “好好好,我不笑,不笑了。”卢照邻从善如流地敛了笑意,放下茶杯,提起红泥小炉上咕嘟着的陶壶,为王勃也斟了一杯清茶,推过去。

      “这茶甚是清爽,不妨饮了润润喉,泄泄火,慢慢说。为这三十贯气坏了身子,那柜头可不会赔你。”

      王勃气呼呼地坐下,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他盯着桌上散乱的飞钱,像盯着仇人。

      卢照邻等他气息稍平,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如窗外绵绵的秋雨:“子安,你可知我与珍娘初识之时,家境如何?”

      王勃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愣了一下,摇摇头。

      “那时,我初至蜀地,身无长物,珍娘亦是孤身一人。那时节,屋里空得能跑马,灶是冷的,锅是破的——不,连破锅都没有。”

      他笑了笑,这次的笑里没有让王勃讨厌的意味,只有淡淡的怀念:“是隔壁的张婆婆,看我们实在可怜,把她家一口旧得不能再旧的小铁锅送给了我们。那锅啊……”

      卢照邻用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大。搁在灶上,两边都悬空,得用石头垫着才能放稳。而且实在太小,就算煮得满满当当,也只够一个人吃个半饱。”

      王勃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

      卢照邻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那时候,我们便想,有锅总比茹毛饮血强,是不是?锅小,我们就多煮几次。火候难控制,我们就轮着来,一个人看火,一个人备料。一顿饭要做大半个时辰,但总能做熟,总能吃饱。”

      他看向王勃,目光清亮:“后来我们攒了点钱,第一件事就是去市集换了口大锅。现在灶上那口就是。不必再小心翼翼地控制火候,一次能做够两个人的饭,还能留出些第二天吃。”

      王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子安,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世上的事,大多如此。”卢照邻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更温和了些,“有多大锅,就做多少饭。有一千贯,我们就干一千贯的事;有九百七十贯,我们就做九百七十贯的事。锅不会突然变大,但我们可以学着把饭煮得更好吃,可以攒钱换大锅。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语气更缓,把王勃最后的烦躁也熨平:“三十贯,是让人恼火。但若因这三十贯,便觉得天塌了,路断了,前功尽弃了,那才是真正着了道,顺了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的心意。他们扣下的不止是钱,更是想打掉你的心气。子安,你的心气,就只值这三十贯吗?”

      王勃呆呆地听着,胸中的怒火不知何时已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羞愧和恍然的复杂情绪。

      卢照邻讲完,不再多言,只是静静看着王勃,又瞥了一眼桌上那张飞出去的飞钱。他依旧坐着不动,甚至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又喝了一口。

      王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自己方才盛怒之下的“杰作”,明白了卢照邻的沉默——他在等,等自己平息,等自己动手。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雨彻底停了,只余檐角有积蓄的水滴落下,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一股热流涌上脸颊,王勃默然起身,走到桌子另一边,捡起那张飞钱,又回来,将桌上所有散乱的票据仔细收拢。一张一张,边缘对齐,叠放整齐,然后,稳稳地放在桌子中央。

      厚厚一叠。九百七十贯。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眼中的躁怒已被一种更为沉静的决心取代:“昇之兄,我明白了。是子安浅薄,一时激愤,险些因小失大。”

      他转而问起眼下最要紧的事:“那依兄长之见,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这九百七十贯,该如何安排?”

      卢照邻这才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赞许的笑意。他取过一张素纸,又寻了笔墨:“来,我们细细筹划。”

      灯火下,两人头碰着头,一项一项计算、争论、又达成一致。

      从蜀锦要不要多带两匹到长安打点,到沿途是雇车还是乘船更划算;从预计在长安赁屋的花销,到诗赛期间可能的各项应酬费用;甚至细到笔墨纸砚的补充,冬日炭火的预算……

      卢照邻心思缜密,王勃机变灵活,两人互补,竟是将这九百七十贯的用度,规划得井井有条,预留了必要的应急之资,也并未过分克扣,失了体面。

      这一讨论,便直到了深夜。

      期间,郭珍悄悄进来过几次。她默不作声地为他们的茶杯续上热水,拨亮将熄的灯烛,又端来简单的宵夜。

      她进出时脚步轻缓,几乎不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听着他们抑制不住的热烈讨论。

      “……如此,待到长安,安顿下来,余钱应还能支撑数月。”卢照邻落下最后一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王勃看着纸上条分缕析的计划,心中大定,先前的郁气早已烟消云散,反而生出一种踏实和期待:“有昇之兄筹谋,子安再无后顾之忧!”

      郭珍最后一次进来时,手里端着两碗热汤,轻轻放在桌边:“夜深了,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吧。”

      卢照邻从地图上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有劳珍娘。快去歇着吧,不用等我们。”

      郭珍点点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声说:“别熬太晚。”

      她退出屋子,却没有回卧房,而是转身去了隔壁的小间。那里是她的绣房,平日里做些缝补,也接些绣活贴补家用。

      薄薄的木板墙并不太隔音,那些“长安”“诗赛”“盘缠”“赁屋”的字眼,断断续续飘进来。

      油灯如豆。郭珍在灯下坐下,从针线筐里取出一方素白丝帕,已经绣了大半。帕上是两句诗,用的是最细的丝线,配色清雅: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还差最后几个字。她拈起针,穿上碧色的丝线,就着昏暗的灯光,一针一针绣下去。针脚细密均匀,是她多年练就的手艺。

      这是昇之的诗,是他早年意气风发时所作《长安古意》中的句子。

      她记得,那年的中秋,月亮特别圆。他们刚在锦州安顿下来不久,日子还艰难,但那个夜晚是甜的。

      他饮了些酒,不似平日沉静,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手掌轻轻贴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时孩子才三个月,还感觉不到什么,可他的动作那么小心,那么珍重。

      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低声吟诵的,便是这一联。月光洒在他清俊的侧脸上,眼中是醉意,也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后来么……

      指尖骤然一痛,郭珍低低“嘶”了一声,回过神来。

      绣花针不知怎的扎破了手指,沁出一颗殷红的血珠,在素绢上格外刺目。她赶紧将指尖含入口中,一股淡淡的腥甜在舌尖化开。

      罢了……何必再提。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长安……那是他诗中写过的,锦绣成堆的长安,也是让他身陷囹圄,失意半生的长安。此去,是能一展抱负的青云路,还是另一场更大的风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此去是为搏一个前程,甚至可能是搏命。而她,一个弱质女流,是断不能跟随,成为他的拖累的。

      她能做的,唯有在这离别的时光里,多为他缝制几件厚实暖和的冬衣,将行囊收拾得妥帖再妥帖,一遍遍检查是否有遗漏。让他在那繁华又险恶的长安城里,至少身上是暖的,行装是齐的。

      往事如烟,不必再提,也提不得。

      郭珍轻轻吸了吸鼻子,抬手用袖角极快地按了按眼角,拈起那根沾了血的绣花针,凝神,落针,继续绣那未完成的最后一点。

      一针,一线,将无尽的担忧、不舍与祈祷,都细细地、密密地缝进这方小小的丝帕里。愿它能代自己,陪着他,抵过一路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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