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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不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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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亭曈。
这三个似是惊雷一般,炸得韦长老脑中“嗡”的一声。
但本能立刻替他找好了借口,或许……或许只是同名同姓呢?修真界这么大,撞上个把名字也寻常。
可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抱着这点侥幸问道:“你们二人比斗过程如何?仔细说说。”
桑宛白回答得细致,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自然,也没有漏掉那一式一峰闲。
一峰闲,出自剑仙时修竹所创的《诗九式》中。小辈们或许只听闻剑仙威名,对其剑招术法不那么了解,可韦长老是见过时修竹,见过《诗九式》的,那等风姿,便是再过百年他也忘不了。
面容、姓名、剑招,这些都指向了同一个事实。
此人就是谢亭曈。
真正的、活着的谢亭曈。
韦长老再也找不到借口来自欺欺人。他原是盼着自己的猜想是错的,可真确认了那人就是谢亭曈,心底竟窜起一丝荒谬的轻松。
仿佛悬了许久的巨石终于砸下,倒不必再日夜提心吊胆。
韦长老勉强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房门合拢的轻响仿佛一声信号,瞬间抽走了韦长老身上的力气,他跌坐椅中,再也无法强撑着那份平静。
谢亭曈为何还活着?!
四百年前,他亲眼见谢亭曈气息断绝。另一人的确认,衍天门的裁定,自己亲手刺出的那一剑。
他确信这绝不可能出错——
谢亭曈已死,是由自己亲手所杀!
四百年了,他以为这桩旧事早被埋进了尘土。可现在,那个他以为已经化成枯骨的人,却活生生地站在了定安城。
韦长老猛地起身,从怀中取出枚传讯符。这东西是特制的,专供远距离的密讯,用一枚少一枚,轻易不会动用。
他必须立刻将消息传回去。
他注入灵力,符光闪烁间,一道清润却淡漠的声音很快传来:“何事?”
韦长老压低声音,语速急促:“谢亭曈……他还活着。”
传讯符那头陷入了死寂。
片刻后,那声音再次响起,有种风雨欲来的平静:“你确定?”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韦长老急急补充,“桑宛白在秘境和他交手过,他使出了一峰闲!几个弟子都看见了,错不了!”
“废物。”宁易之声音骤冷,“当年没把他带回来就已经饶了你们一命,连这点事都办不彻底。”
韦长老满腹委屈,忍不住在心里辩驳:谁也没想到时修竹来得那么快,他们根本来不及带走谢亭曈!
剑仙当时已是渡劫期,若不是他们一听到动静就迅速遁走,他今日是否还能站在这里还未尝可知。
而且当时谢亭曈气息全无,神魂俱散,任谁看都是必死无疑!
宁易之:“他现在在哪?定安城?”
韦长老:“是,关玄度看他看得很紧,寸步不离。”
“关玄度竟然也在……”宁易之冷道,“盯紧谢亭曈,仙门大比势力太多,不要自作主张轻举妄动。我会立刻派人过去接替你,其他事等仙门大比结束再说。”
韦长老:“可是……”
“没什么可是。”宁易之打断他,“四百年前我能让他死一次,四百年后,便能让他再死一次。”
宁易之似笑非笑地补上一句:“你只需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别自作聪明。再出纰漏……你怕是要比他,先走一步。”
传讯符的光芒倏然熄灭。
韦长老僵立原地,符纸在指间寸寸碎裂,化作齑粉消散。
他本是该死之人,当年侥幸遇到宁易之,靠着几分狠辣被宁易之看中,才得以在暗处苟活,成了宁易之手里的一把刀。
近些年因为宗内人事凋零,他才借着资历、修为和对宁易之的那点“忠心”,补了长老的空缺。
如果可以,谁不愿意过清闲日子呢?
本以为能就此脱离那些事情,安安稳稳地享受尊荣。没成想这好日子还没过多久,谢亭曈猝不及防出现在了他眼前。
已经入了夜,窗外定安城的灯火明亮如昼,夜市的喧嚣声隐隐传来,笑语人声织成一片繁华。
本是一番热闹景象,韦长老却觉得灯火刺目,人声嘈杂,满心都是烦躁。
在宗里清闲了几年,倒好似把那些警惕心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今日在那二人面前的表现实在奇怪,或许已经引起那二人的注意了。
但事情已经发生,没有转圜之地,只能另寻他法补救。
他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额角,宁易之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如今别无他法,也只有按他所说的去做了。
韦长老闭上眼,试图平复心绪,谢亭曈那张脸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年轻的、鲜活的、眼神清亮的脸。
明明在会馆中相见时,谢亭曈眼中只有疑惑,并未认出他。韦长老却控制不住地在脑海中反复描摹、修饰、扭曲。
最终,他记忆里的那张脸微微抬起,对着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眉梢眼角都带着讥诮。
那个谢亭曈无声地、一字一句地质问他:
“这一回,你们又打算如何杀我?”
——
同一片夜色里,关玄度立在窗前,手中一道传讯符刚刚燃尽。
符文中他已将韦长老之事悉数告知山中,末了添上一句:“抱元宗恐有异动,加强戒备。”
灰烬从指间飘落,他抬眼望向谢亭曈。
自韦长老出现,关玄度就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此人的震惊与慌乱太过明显,绝不像寻常长老见到陌生晚辈的反应。
他的表现,明显就像知道些什么东西。
当年的变故让谢亭曈沉睡了四百年,那份悔恨如同跗骨之蛆,也啃噬了他四百年。
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关玄度生怕自己离开半步,就会生出无法挽回的不测。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风险,他也不愿意去冒。
于是关玄度开了口,要求这段时日两人同住一间房。
谢亭曈听闻这话,脸颊腾地一下涨红,耳根都烧得发烫。
他心思本就不纯,脑中顿时一片纷乱,少年时那些抵足而眠、同榻共枕的记忆翻涌上来。
但那时候尚且懵懂,挨着师兄只觉得安心温暖,没什么旁的杂念;如今心思转了弯,再想同榻,便觉得指尖发麻,连呼吸都带着烫意。
谢亭曈实在怕自己夜里脑子不清醒,控制不住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来。
但不管谢亭曈自己心中如何翻腾,他是拒绝不了关玄度的。在关玄度那双深邃眼眸的凝视中,他败下阵来,同意了。
他转身去打开柜门,准备从中取出备用的枕褥,关玄度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不必。我在一旁打坐即可。”
谢亭曈动作一顿。
刚才心慌意乱,谢亭曈压根就没想起来这回事,好不容易做好了和师兄同床共枕的思想准备,现在又得知还有另一种解法,那点隐秘的期待落了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悄悄漫上心头。
但他也没那个胆子主动邀请。且不说以师兄的境界来看,打坐调息远胜睡眠,真要这般提议,自己的心思也太过明显了。
于是他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夜色渐深,二人熄了烛火,房中陷入昏暗。
谢亭曈面朝里侧卧,听着房中另一人的平稳呼吸声。
寂静中,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谢亭曈刚遭逢家变,心思极为敏感。他拜入师门,离家来到全然陌生的点苍山,总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
他不肯露出半分脆弱,也不想让别人看轻了自己,平日里便事事都要故作强硬。
大师姐兰濯温柔,二师兄游山水洒脱,都让着他。只有关玄度年纪与他相仿,又性情冷淡,从不迁就他。谢亭曈那股劲儿便全用在了关玄度身上,事事都要与他较劲。
点苍山人烟稀少,白日里尚显寂寥,入夜后更是空茫一片,只听得到山风呼啸,空得让人发慌。
白日里再怎么逞强,到了夜里,谢亭曈一个人躺在床榻上,他总会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模样,想起自己一夜之间崩塌的世界。
时修竹太忙,没有看出幼徒的不安。反倒是跟他同住长风阁的关玄度发现了。
谢亭曈被他察觉了这点心思,恶向胆边生。又怕被他笑话胆小,决定先下手为强,抱着枕头就闯到了关玄度房里,故意装出蛮横的样子:“我怕你一个人孤单,来陪你睡。”
关玄度见他那副可怜兮兮还故作蛮横的样子,觉得可爱,又有点心软,权当做没听到,没说同不同意。等到谢亭曈真把枕头放好跟他躺在一起时,也就由他去了。
那些夜晚,谢亭曈总不自觉地往关玄度身边凑,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感受着身侧传来的温热,似乎山风不再凄厉,长夜也不再漫长。
直到谢亭曈渐渐适应了点苍山的生活,不再夜夜难眠,才回了自己房间。
那些相偎的夜晚曾经那样寻常,而今他们都长大了,隔着几步之遥,却犹如横亘着天堑。
“师兄。”谢亭曈轻声开口。
“怎么了?”
“我不会有事的。”他说,“你也不必……总是这样紧张。”
静了片刻,关玄度的声音才响起,在寂静中显得格外低沉:“我知道。”
可知道归知道,心却由不得自己。
谢亭曈无声地叹了口气,闭上眼。
窗外,定安城的灯火渐渐熄灭,长街陷入沉睡。
在这间并不算宽敞的客房里,有人守了四百年,有人睡了四百年,如今终于能同处一室,听着彼此的呼吸入眠。
关玄度在黑暗中睁开眼,静静望着谢亭曈的背影。
那些少时的夜里,谢亭曈总蜷得像只猫,睡沉了就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
那时他只当是自己一时心软,平白惹了桩甩不脱的麻烦。
而今回望,他才恍然发觉,那从来不是麻烦。
那是他本来荒芜孤寂的少年时光里,最鲜亮的颜色。
他便这样静静望着,直到晨光渗过窗纸,将那人背影染上一层朦胧的暖色。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