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三个梦》晏晏十方

1、第 1 章

　　我生得夜叉像，极丑。以鬼魅为食。贪财，好色，暴戾，既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五感。我是这八百里忘川无尽怨气结出的一颗苦果。

　　三界六道都叫我——鬼女。

　　其实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做李忘川。不过这也不重要了。什么才算好，什么才算坏呢？即便这些年我吞噬了无数鬼魅，可这对于他们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忘了说。我在这八百里忘川开了一家酒馆。酒馆里永远只卖一种酒，那种酒喝了以后会让人忘记前尘。酒的名字叫忘尘酒，而这间小酒馆的名字，就叫红尘。

　　红尘滚滚，你我都是浪里人。

　　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漫天的黄沙将酒旗在半空中舒展开来，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今天是个坏天气。事实上，这黄沙已经刮了半月有余，而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笃笃笃”，伴随着敲门声，一个满头满脸黄沙的人站在我开着的门前。他敲罢门，很客气地向内望望，很客气地咳嗽一声，很客气地问道，“请问，有人在吗？”

　　我放下手中的活计，看向这个满头满脸黄沙的人。他穿着一件虽旧但还算干净的灰布长袍，袖口打着补丁。长发半挽，垂到腰际。脚上穿着一双灰鞋子，很破。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显得格外的风尘仆仆。他应该走了很远的路，可脸上却挂着温和的笑容。

　　很显然，他是一个穷人。

　　我蹙眉，这样的天气这样一个穷鬼，今天真是见了鬼了。
　　“请问，有人在么？”他和我隔门相望。等了一会，再次客客气气的问了一声。

　　“打烊了。”我说。
　　他立刻抱歉地笑笑，轻声道歉，“唐突了。”说完转身就走。转身时发尖儿划过细腰，在臀尖上荡了荡。一股淡淡的檀香气便随着动作在空气中铺陈开来。

　　我眯了眯眼，这人，看起来还算可口。

　　“等一下。”我站起身来。脸上换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这位先生风尘仆仆而来，可要买酒？”
　　他止步，回身朝我温和地笑，“请问，这里是忘川么？”

　　我看着他，觉得好笑，“这位先生，打算就这样隔空喊话？”

　　他搔搔头，一脸歉意，“叨扰了，在下的确想买一碗酒。”

　　他竖起一根手指，我目光在他骨节分明，指甲却泛着粉色的手上略过。他补充道，“在下知道姑娘这里的规矩。只是在下准备的最珍贵的礼物，也只够买一碗酒。”

　　“请进。”我挥挥手，打开门禁。

　　他客客气气地走进门来，客客气气地从打着补丁的袖子里掏出一枚东珠，轻轻放在柜台上。
　　语气里带着歉意， “忘尘酒。谢谢姑娘。”

　　我看着那枚光华流转的东珠，叹了口气，伸手将珠子缓缓推开。他的笑意便凝固在脸上，“这？姑娘莫不是，嫌弃这东珠品质不够好？可这枚东珠，的确是在下最珍贵的东西了。”

　　“这枚东珠品质极佳，别说一碗酒，哪怕十碗八碗也买得。只是比起这枚东珠，我更想听听你的故事。”

　　他怔住，“我只是一枚孤魂野鬼，哪有什么故事好讲。”

　　我换一副了然于胸的笑，“你看起来就是个有故事的人。却不知如何称呼？”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旋即抻平有些褶皱的衣衫，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态度诚恳的朝我抱拳，“在下李承欢。”

　　“李承欢”我重复一遍他的名字，居然和我同姓，也算缘分。不过我之前在三界六道没听过这名号。看来的确是只孤魂野鬼。

　　他歉然的笑笑，“我并没有什么故事好讲。为了补偿姑娘——”将那枚东珠往我跟前推了推。他想了想，又摘下手腕上一串佛珠，一并放在桌子上，“在下身无长物。还望姑娘成全。”

　　我拿眼角余光撇着那俩小玩意。心说这串看起来就不值钱的佛珠，和那串我拥有无数枚的东珠，其实一点都勾不起我兴趣。可是，他倒的确很合我胃口。

　　他有些尴尬地看着我，等我发话。我逗他，“你是和尚？”

　　李承欢忙摇头，“非也。”
　　“你是道士？”
　　“更不是了。”
　　“那你这串佛珠被哪位大神开过光？有法力加持或者能护身？”
　　他脸有点红，“也不是。”

　　“既如此，那就不送了。”我看着窗外，黄沙漫天中一轮明月已腾起。天就要黑了。我料到他断然不肯离去，果然，他就要哭了。一张清秀的脸上布满愁容，看起来很想和我说点属于他的秘密，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种含羞带怯欲拒还迎的男子，吃起来味道最鲜美。我悄悄咽了口唾沫，已经开始打算一会是先烧开水煮熟吃，还是撒上些调料生着吃。

　　“忘川姑娘，我——”“叮铃铃”一阵似有似无的铃声打断了他的话，铃声清脆，在这旷野上传的很远。那铃声炸起，这书生模样的人就白了脸。他略带惶恐地看向我，似乎在求助。

　　“小鬼哪里逃？”一个少年一手桃木剑，一手金铃，风一般出现在我开着的酒馆门前。那少年面如冠玉，一身上好料子的衣服，看起来英姿勃发。

　　“真扫兴。”我皱眉坐下来，为承欢与自己各倒了一盏茶。他紧张地看向我，捧起茶碗时，手竟有些抖。

　　“你不用怕，既然来了我这里，就安心在这待着。这八百里忘川，我做主。”
　　“多谢。”承欢脸白的像一张纸。

　　“什么人在我忘川门前喧哗。”我摆出架子，呵斥那少年。

　　少年愣了下，退后几步看了看招展的酒旗，便笑了，“哦，我以为遇到了谁。原来是三界六道有名的丑八怪啊。呸，你这个专吃男人的鬼女，难道想要袒护那厮。”

　　我啧了声，觉得牙疼。现在的年轻人当真张狂。“我这里是去黄泉的最后一道关卡。无论多少仇怨，在进入忘川之前都该了了。何况，他是我的客人。”

　　“忘川姑娘，可我还不是您的客人。”承欢低声说。我将那串佛珠串戴手腕上，笑道，“现在是了。”

　　“嘿，你这老妖婆。小爷我可没时间在这看你们打情骂俏。这只鬼小爷已经追了半月有余。今日既然到了这儿，必然不会空手而回。老妖婆，你倒是交不交他？”

　　我慢吞吞喝口茶， “小妖道，好大的口气。难道你家师父没告诉你，这八百里忘川的规矩？”

　　放下茶盏，我补充道，“我李忘川，就是这八百里忘川的规矩。”

　　“鬼女。小爷早知你们地府素来不讲道理。小爷今日也不是讲道理来的。实话告诉你，今日别说是你，就算十殿阎罗来了也休想留下这厮。快把他交出来，否则小心小爷砸了你这八百里忘川。喝光你的忘尘酒。”

　　嘿，骑我头上拉.屎。

　　我大怒，愤然起身将茶盏拍在桌子上，那废物竟不堪重负碎裂成好几片，“小子，你进来，咱们好好聊聊。姑奶奶倒要看看你的本事有没有你的口气大。”

　　挥袍袖将门禁解开，我手一伸，掌心已多了一条鞭子，“今日就让姑奶奶替你师祖教育教育你。”

　　随着门禁解开，那少年飞身入内。他右手的桃木剑灌满真气，半空中刷刷刷挽几朵剑花。左手腕一翻，金铃发出一阵清脆的高音，直灌满耳。

　　铃声催魂，我觉脑内一荡。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这金铃，不是凡品。

　　我一抖金鞭，心便沉了下去。

　　我的法力居然不见了。眼看着少年在空中身姿如燕。我再次凝聚真气，手腕上的佛珠串发出道道光华，勒得我浑身剧颤。金鞭竟脱手落在了地上。

　　而少年已至。我忙后折腰，堪堪折避过他右手剑，脑内竟腾起一股昏沉感。“你骗我。”我看向一旁的承欢，却见他，竟朝我笑了笑。

　　他笑得依旧温和又客气，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歉意。他那破破烂烂的袍袖一展，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檀香气。

　　随后，我只觉凉爽。好像有什么东西贯穿了我这具肉身。那种冰冰凉凉的感觉很奇异。我低下头，怔怔地看着从我前胸没入，后胸探出的长剑。

　　这把剑剑柄成莲花状。握在一只指甲泛粉，骨节分明的手里。我看着那只手上的灰袖口，突然在想，这袖口上的补丁，居然像朵花。

　　意识开始模糊，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咯咯声。和杀鸡的情境一样。据说杀鸡人松开手，那只被割断脖子的鸡，还能蹦跶好久。

　　我努力扭头看向身后酒架子上那一排排摆放整齐的忘尘酒。

　　到底错在哪了呢？

　　“你是谁？”我奋力咬破下唇，血腥气令空白到来得晚了一点。努力睁眼，承欢的脸似近还远，“为什么杀我？”

　　我看到他的脸上没了谦和的笑容，而是换一副哀伤神色。他薄薄的嘴唇开启闭合，似乎在说什么。

　　李承欢，或许他不叫这个名字。他缓慢的蹲下了身子，目光悲悯的看着我，伸手蹭掉了我嘴角的血迹。而后抬手，在我的双眉间点了一下。

　　“我会抹去你的记忆，希望你重新修行，做个好人。”我听到他说。

　　见鬼的悲悯，我不要被可怜。更不要被度化。凭什么抹去我的记忆，凭什么判定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拼劲最后一点力气，将神识凝聚。灌入了那串佛珠。而后肉身化作一股青烟，消散在他面前。

　　那串佛珠腾空而起，承欢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忙唤那锦衣少年，“小宝，快。”被他唤做小宝的少年脚尖点地，身子像只离弦剑般扑向那珠串。可那珠串闪了闪，竟消失了。

　　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一声炸雷过后。这接连刮了半个月的黄沙风，居然停了。

　　雨哗啦啦的下了起来，打在满地的黄沙上，形成一汪汪水坑。每个水坑里，都有一双怨毒的眼睛。

　　李承欢，柳宝儿。我李忘川记住你们了。

　　灵山。

　　常年仙气缭绕的灵山后山山洞里，一串佛珠串在一处夹角，落满了尘土。转眼间已是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