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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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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雪山的母语,冷冽,带着亘古的缄默。空气里悬着雪粒,极细,像被寒风揉碎的月光,簌簌落进祝和煦眼睫。她穿黑色冲锋衣,料子吸饱了高原的冷,轮廓像块被遗忘在雪山褶皱里的墨玉,沉静,且带着拒人千里的凉。
她坐在山巅一块巨石上,已经很久了。从第一缕晨曦挣扎着跃出东边的云线,到日头彻底沉进西边的山坳,把天际晕染成葡萄酒渍般的绛紫,她就那么坐着。世界在她眼前流动,人潮如迁徙的羊群,来了,又走了,脚步声、惊叹声、相机快门声……所有喧嚣都像隔了层毛玻璃,落在她身上时,只剩模糊的、遥远的回响。她的眼睛是透明的,却又像蒙着雾,只映得进天地洪荒,映不进半点人间烟火。
八年。从拿到那部分被稀释的股权起,她在名利场的沼泽里跋涉了太久。父母与弟弟的意外,大伯一家的鸠占鹊巢,把她从“尚可被疼爱”的境地,彻底推向孤绝。公司是父母的骨血,她要悉数取回。但是没人告诉年轻的她,原来,这么累。
她的眼像蒙着雾的琉璃,看山,看云,看如潮汐般涌退的游人,一切都隔层毛玻璃,清晰却不真切。人声鼎沸,快门声此起彼伏,所有喧嚣都被她罩在透明的结界里,她是结界外的旁观者,冷漠,无动于衷。
日头从东边云线升起,又滑向西边山坳,将天际染成葡萄酒渍般的绛紫。她就那样站着,像座被遗忘的界碑,见证时光在雪山之巅流淌,却不带走她分毫荒芜。
而不远处,晏疏雪正被焦躁啃噬。
她穿明黄色冲锋衣,在灰白天地间像株迎着风的向日葵。为捕捉雪山日出“万物初醒,皆被圣光吻过”的瞬间,她天没亮就背着重器材爬上来。三脚架支好,镜头对准最佳角度,她屏息凝神,从深蓝的夜等到鱼肚白,再等到金光刺破云层。
可游客总不合时宜地闯入取景框。一拨走了,又来一拨,快门按下,画面里永远横亘着不属于“纯净”的人影。她性子大咧,平日能把糗事当笑话讲,此刻,满腔热爱却被反复磋磨,只剩烦躁如藤蔓缠心。
终于,日头偏西,游人渐散。光线柔如天鹅绒,洒在雪山上,每道棱线都镀着梦幻金边,连空气里的雪粒都像悬浮的碎钻。就是现在!晏疏雪心脏狂跳,迅速调参数,屏息按快门——
“咔嚓。”
快门声脆如冰面开裂。
她盯着取景器,瞬间泄了气。画面中心,雪山美如神迹,可右侧,一道模糊的黑色人影闯了进来,像滴浓墨不慎落入白宣,突兀破坏了所有构图和谐。
是那个一直站在巨石旁的女人。
晏疏雪循镜头望去,祝和煦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亘古未变的雕像。风吹动她的发,几缕贴在脸颊,更显侧脸冷硬孤绝。
“搞什么啊……”晏疏雪低咒,烦躁踢向脚边碎石,力道没控好,身体一歪,“哎哟”一声,连人带相机包滚下去好几圈。
脚踝传来清晰钝痛,像被什么狠狠碾过。她龇牙咧嘴坐起,摸出手机,屏幕信号格是彻底的空白。
暮色如潮水涌来,快得惊人。方才还清晰的景物,转瞬间被深蓝、靛紫、浓黑的色块层层覆盖。山风骤然冷冽,像无数细针扎进单薄衣衫。她裹紧外套,望着四野茫茫的黑,以及远处村落零星灯火,第一次对自己接着一单的冲动生出悔意。
今晚,恐怕要在这儿捱过了。她认命摸出暖宝宝,试图汲取暖意。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很轻,却像冰下泉眼,清冽破开暮色:
“需要帮助吗?”
晏疏雪循声望去。
祝和煦提着盏小小的露营灯,暖黄光晕在她脚下晕开一小片,像雪地里开出朵温柔的花。灯光勾勒她的轮廓,那层拒人的冷意被暖光融掉些许,只剩平静的、近乎悲悯的注视。
晏疏雪愣了。她没认出这是“毁”了她照片的人,只觉这声音、这突然出现的人影,像雪山在深夜里,对迷途者递出一支带寒气却真实的火把。
山里的夜太冷了。冷得让她把那点因照片而生的芥蒂,冻成不值一提的冰碴。她吸了吸鼻子,窘迫却老实点头:“脚崴了……没信号。”
祝和煦没多问,提灯一步步走近。她的步伐很稳,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山里格外清晰。
晏疏雪看着她走近,看着暖光驱散两人间的黑暗,看着她俯下身查看自己脚踝时,那专注得像审视精密仪器、又像抚摸易碎羽毛的眼神。
风还在吹,雪粒还在落。
祝和煦扶起她时,晏疏雪才觉出对方的手很凉,却异常有力。下山的路崎岖,晏疏雪一瘸一拐,祝和煦便半扶半架着她,沉默地充当她的支点。晏疏雪想找话头,张了张嘴,却发现这沉默的氛围像山雾般浓稠化不开。她只能听见两人交错的呼吸,以及雪粒落在冲锋衣上的窸窣。
等两人走到半山腰一处商业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就在这里吧,我就住在前面的青旅,谢谢你,我们加一个联系方式吧!”晏疏雪拿出手机,黑屏,手机关机了。“怎么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祝和煦缓缓开口,语速很慢,“没关系,你真的不用去医院吗?”晏疏雪憨笑两声,“不用,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祝和煦看着晏疏雪一瘸一拐的样子,叹了口气决定把她送回去,快步跟上挽住晏疏雪的手臂,“我把你送到门口我就走,慢些。”晏疏雪想拒绝的,奈何自己走路确实有些费劲,“谢谢,还好有你带我下山。”祝和煦没有回答,只是小心的架着晏疏雪走。
“我到啦!谢谢你!你能不能给我你的联系方式?我明天请你吃饭!”晏疏雪依靠在墙上,眼睛很亮。祝和煦摇了摇头,“不用了,早点休息。”说着转身就要走,晏疏雪也没再挽留。
晏疏雪伸进兜里想摸钥匙,空的!她直接把包翻出来找。“不是?!我钥匙呢?”听见晏疏雪焦急的声音,祝和煦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她。晏疏雪一脸彻悟的表情,“啊!一定是我滚下山的时候掉出来了,人怎么可以这么倒霉…”晏疏雪翘着嘴坐在门口的楼梯上,把自己裹得更紧了。
“进不去了?”
“很显而易见了,钥匙丢了。”
“能给老板打电话吗?”
“给老板打电话也没用,老板说要采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祝和煦朝着自己民宿那个方向望了两眼,又转头看着此时蜷缩着的一团,叹了口气。“起来吧,去我那个民宿,我去帮你问问还有没有空房间。”没等晏疏雪拒绝,她就已经上前去,朝着晏疏雪伸出了手。晏疏雪抬头望着她,明明是背着光站的,“怎么这么耀眼啊?”祝和煦听到晏疏雪的声音不解的“嗯?”了一声,晏疏雪突然反应过来,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她伸手拍了一下自己那张口无遮拦的嘴。
晏疏雪伸出手搭上祝和煦的手,很奇怪,明明从山上下来,还架着她,按理来说走下来都该热出汗了,怎么祝和煦的手还是这么凉?摸到晏疏雪的手的一瞬间,祝和煦都愣了愣,怎么这么暖?自己手这么凉,会不会冷到这个小姑娘。但是两人都没有追究内心的疑问,只是沉默的走着。
民宿是藏式风格,木头的纹理里浸着酥油茶的香气,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一身的寒气。“身份证。”祝和煦朝着她伸手,晏疏雪刚想要放下背上的包才想起身份证在那家青旅里。晏疏雪挠了挠脑袋,“没带在身上…”祝和煦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摸出自己的身份证。“她是我朋友,身份证没在身上,先用我的开一间房,到时候来补入住信息,钱从我账上扣。”
祝和煦特意拜托房东给她开了隔壁的房间,把晏疏雪扶进房间后又找来医药箱,沉默地帮她处理脚踝的红肿。她的动作很轻,“药很凉,你忍一下。”祝和煦抓着晏疏雪的小腿,给晏疏雪喷药,云南白药的刺味在暖融融的空气里也变得温和。
晏疏雪靠在床头,看着祝和煦垂着眼睫的样子。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那过分冷硬的轮廓柔和了些许。她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不像她第一眼看到的那样,是块毫无温度的冰。冰山下,好像真的藏着暖流,只是需要足够近的距离,才能感知到。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晏疏雪躺在床上,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洗漱声,又望着窗外黑沉沉的雪山轮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夜里,祝和煦端着一杯温牛奶敲开她的门。瓷杯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暖得晏疏雪心头一热。她想说谢谢,祝和煦却只是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低声道:“有助睡眠。”便又沉默地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晏疏雪被脚踝的胀痛惊醒。她挣扎着坐起来,打开房门,却发现门口放着一个崭新的充电器。是祝和煦送过来的。她拿起充电器,指尖摩挲着光滑的塑料外壳,感觉有很多密密麻麻的线,拧成一团,说不清楚。
她想去跟祝和煦道声谢,顺便把住宿费给她。可敲了敲祝和煦的房门,里面却没有回应。问了民宿老板,才知道祝和煦天不亮就已经离开了。
晏疏雪站在民宿的院子里,看着远处被晨雾笼罩的雪山,心里空落落的。她们像两朵偶然在雪山脚下相遇的云,短暂交集后,又各自飘向了不同的天际。
她最终还是去了医院。脚踝的伤比想象中严重,医生嘱咐她至少要静养一周。晏疏雪有些沮丧,原本规划好的行程被打乱,没能完成旅行社老板给她的任务,不仅没有工资,还要出违约金和医药费。此时的她很想仰天长啸,为什么这么倒霉!
她在医院待了两天,然后买了回家的机票。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不断变幻的云海,她忍不住想起祝和煦。那个像冰山一样的女人,沉默,疏离,却又在不经意间,给了她恰到好处的温暖。
她以为,她们的交集,就止步于那座雪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