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漂亮傻子》似梦如生

5、第 5 章

　　第二天中午，顾妄在外婆几次小心翼翼的催促下，才慢吞吞地下了楼。

　　他依旧是一身黑，剪裁精良的黑色休闲裤和一件质地柔软的黑色T恤，与周遭洋溢着喜庆和朴素的乡村环境格格不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仿佛不是去参加一场热闹的喜宴，而是去完成一项令人不耐的任务。

　　外婆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让他换件颜色亮堂点的衣服，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她了解这个外孙的脾气，能答应来就不错了。

　　周阿姨家离外婆家不算远，穿过几条青石板路，再走过一座小石桥就到了。院子里早已人声鼎沸，摆满了圆桌，孩子们在桌椅间追逐打闹，大人们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嗑着瓜子，高声谈笑，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质朴的活力。

　　顾妄的出现像一滴浓墨滴入了清水，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他过于出色的外貌和冷峻的气质，在这个封闭的小村庄里显得格外突兀，周围人好奇的视线纷纷落在他身上，夹杂着低低的议论。

　　“这就是周婆婆那个城里来的外孙？长得可真俊！”
　　“俊是俊，就是看着不太好接近……”
　　“听说家里特别有钱，开那种叫不出名字的豪车哩！”

　　这些议论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围着他，顾妄置若罔闻，他早已习惯了成为焦点，只是以往是在觥筹交错的名利场，如今是在这乡野田间，本质并无不同。

　　他面无表情地跟在外婆身后，对外婆介绍认识的叔伯阿姨，也只是冷淡地点点头，连一个敷衍的笑容都欠奉。

　　外婆有些尴尬地替他打着圆场：“这孩子，性子有点闷，大家多包涵，多包涵。”

　　他被安排在靠近主位的一桌，同桌的大多是村里有些头脸的人物，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看着桌上的一次性塑料桌布和瓜子饮料，以及周围人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热情寒暄，只觉得有种深深的抽离感。

　　这里的热闹和喧嚣，与他无关，他像一个误入异次元的旁观者，冷眼看着这出与他无关的人间喜剧。

　　他下意识地去摸烟盒，但看到周围嘈杂的环境和跑来跑去的孩子，又烦躁地把手收了回去。

　　真是自找罪受，他在心里嗤笑自己昨晚那一瞬间的鬼迷心窍。

　　就在他准备找个借口提前离席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了院子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那里靠近厨房的后门，有一棵老槐树，投下大片阴凉。树下的石墩上，坐着一个人，旁边是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奶奶，正慢慢地剥着花生，时不时把剥好的花生仁放到身边人的手心里。

　　是许安安和他的奶奶。

　　他今天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衬衫，虽然洗得有些发旧，却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黑软的头发柔顺地贴在额前。

　　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小口地吃着奶奶给的花生仁，微微歪着头，看着不远处一群孩子玩闹，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一丝被隔绝在外的羡慕。像一只在安全距离外，安静观察着同类嬉戏，却知道自己无法融入的小动物。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顾妄的视线，慢吞吞地转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许安安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似乎在辨认，随即，那茫然像被风吹散的薄雾，一点点亮了起来。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因为顾妄的冷脸而移开目光，反而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然后，嘴角慢慢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干净的微笑。

　　那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清新。

　　顾妄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几乎是立刻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仿佛被那过于纯粹的笑容烫到了一般。

　　他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试图压下心头那点异样，他注意到许安安身边的奶奶，那位老人也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浑浊却透着历经世事的温和，还有对于陌生人的警惕，尤其是对她身边这个需要她全力保护的孙子。

　　祖孙相依为命…… 顾妄脑海里闪过外婆昨天简单提过的信息，结合此刻看到的场景，他想到了自己，不也一样吗？被家族视为“弃子”，他的心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同病相怜？不，他立刻否定了，他只是觉得，这傻子在这种环境下，还能露出那种笑容，更是傻得无可救药。

　　阴魂不散。

　　他暗自腹诽，试图用惯常的冷漠来武装自己。

　　然而，当他再次抬眼时，却发现自己总是控制不住地朝那个角落瞥去。

　　他看到许安安的奶奶，那位行动迟缓的老人，是如何细心地把鱼刺挑干净，把肉放到许安安的碗里；是如何在他被突然响起的鞭炮声吓得缩了一下时，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是如何用那种苍老却无比坚定的姿态，为他隔绝掉一些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

　　那是一种沉默的守护。

　　顾妄冷漠地看着，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记忆已经模糊，但那种毫无保留的温暖，似乎与眼前老人给予许安安的有些重叠。而他自己，早已失去了这份庇护，并在父亲的新家庭里，彻底成了外人。

　　宴席终于正式开始，各种硬菜被陆续端上桌。同桌的人开始互相敬酒，自然也少不了顾妄这个“城里来的贵客”。

　　“周家外孙，来，我敬你一杯！欢迎来我们鹿溪村！”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站起来，嗓门洪亮。

　　顾妄看着递到面前装着白酒的透明塑料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讨厌这种被迫的社交，更讨厌这种劣质酒精的味道。

　　“我不会喝酒。”他冷淡地拒绝，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场面瞬间有些冷，那中年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举着酒杯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外婆连忙打圆场：“哎呀，李书记，小孩子家不会喝酒，以茶代酒，以茶代酒就好！”说着，示意顾妄端茶杯。

　　顾妄却像是没看见，径直拿起桌上的筷子，夹了一根青菜，放进碗里，却没有吃，他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不配合。

　　桌上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其他人交换着眼神，似乎在对这个“不懂事”的城里少爷进行无声的谴责。

　　顾妄毫不在意，他甚至享受这种格格不入带来的孤立感。这让他觉得自己还在掌控之中，没有被这乡村所谓的“热情”同化。

　　就在这时，一阵小小的骚动从角落传来。

　　一个端着汤碗的传菜阿姨不小心脚下滑了一下，虽然极力稳住没有摔跤，但碗里滚烫的汤水却泼洒出来一些，正好溅到了附近许安安的手臂上。

　　“啊！”许安安低低地叫了一声，猛地缩回手，白皙的手臂上立刻红了一小片。

　　他疼得眼圈瞬间就红了，但他没有大哭大闹，只是咬着下唇，举着被烫到的手臂，无助地看向自己的奶奶。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没烫着吧？”阿姨慌忙道歉。

　　奶奶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颤巍巍地站起来，心疼地拉过孙子的手查看，脸上写满了焦急，“……没事吧安安？”

　　周围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顾妄的心脏的感觉都揪紧了。他看到许安安强忍着眼泪委屈又无助的样子，看到那节泛红的手臂，心中不忍，几乎要站起身来。

　　但下一刻，他硬生生压下了这股冲动。

　　关你什么事？他对自己说，他的奶奶会照顾他，你以什么身份过去？

　　他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再去看那边，手指却无意识地捏紧了筷子。

　　奶奶正用袖子小心翼翼地给许安安擦拭，嘴里不停地安慰着。许安安靠在奶奶身边，一遍遍地小声说：“奶奶……疼……”

　　这场小小的意外很快平息，奶奶也带着许安安离开了座位，大概是去找冷水冲洗。

　　顾妄看着那祖孙俩互相搀扶，背影消失在厨房方向，心里的烦躁却久久不散。桌上的酒宴依旧热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却觉得这里的空气更加令人窒息。

　　他再也待不下去。

　　“外婆，我出去透透气。”他站起身，不等外婆回应，便径直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出了院子。

　　院外清新的空气让他胸口的窒闷稍稍缓解，他靠在院墙边，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眼前却还是浮现出许安安刚才那双含着泪我见犹怜的眼睛，以及那节刺眼的红痕。

　　真是个麻烦的傻子。

　　他吐出烟圈，试图将这个身影驱散。

　　他在外面待了十几分钟，直到一支烟抽完，才勉强平复了心绪。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宴席上，打算跟外婆说一声就先回去。

　　当他重新走进院子时，目光下意识地又搜寻起那个角落。

　　许安安和奶奶已经回来了，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奶奶正拿着把蒲扇，轻轻地给许安安扇着风，而许安安被烫到的那只手臂上，似乎敷了点绿色的草药膏，他看起来平静了很多，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正低头专注地看着。

　　顾妄正要移开视线，许安安却像是心有灵犀般，忽然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撞。

　　这一次，许安安没有立刻笑，他看了看顾妄，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的拳头，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慢慢地从石墩上站起来，朝着顾妄的方向，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顾妄僵在原地，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穿过喧闹的人群，像一艘安静的小船破开波浪。他下意识地想转身走开，但脚却像被钉住了。

　　许安安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

　　他比顾妄略矮一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着他的眼睛,他伸出手，摊开掌心。

　　里面不是他以为的棒棒糖，而是几颗用绿色糖纸包着的薄荷糖，看起来非常廉价，是那种乡村小卖部里最常见不过的糖果。

　　“这个，”许安安的声音依旧慢吞吞的，带着他特有的节奏，眼神里有一种干净的期待，“给你。”

　　顾妄愣住了。

　　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发展，为什么给他糖？因为看到他刚才离席，以为他不高兴？还是……因为别的？

　　他看着那几颗静静躺在许安安白皙掌心的绿色薄荷糖，没有动。

　　许安安见他不接，似乎有些着急，他努力地组织着语言，试图解释：“……不苦，吃了……这里，”他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顾妄，“会凉凉的……舒服。”

　　他记得顾妄不喜欢“甜”的，昨天拒绝了棒棒糖，所以他找来了“不甜”的，凉凉的薄荷糖。这是他简单世界里，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慰和分享。

　　顾妄的心在这一刻变得酸涩、麻痒，他看着许安安那双清澈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眼睛，看着他那份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善意，所有筑起的冷漠高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几乎是机械地伸出手，从许安安微凉的掌心里，拈起了那几颗薄荷糖，绿色的糖纸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显得格外醒目。

　　“谢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这是他第一次，对许安安说这两个字。

　　许安安看到他收下了糖，脸上重新绽放出一个天真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心满意足地转身，走回了奶奶身边。

　　顾妄站在原地，掌心握着那几颗带着许安安体温的薄荷糖，久久没有动弹。

　　他剥开一颗绿色的糖纸，将那颗小小的糖果放进嘴里。

　　一股凉意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冲散了烟草留下的苦涩余味，一路凉到心里，却奇异地抚平了他之前所有的烦躁和窒闷。

　　他抬起眼，穿过喧闹的人群，看着那个重新坐回奶奶身边安静吃东西的身影。

　　许安安。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