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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越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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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喧嚣未起,尘埃已落。
天蒙蒙亮的时候,脑子里还没有太多杂念,柳风柔正在车里昏昏欲睡的时候,被黎观通知在抵达综艺录制现场之前,还有半小时可以熟悉采访环节的重要问题。
秦牧之担忧地说:“让她休息一下吧,昨晚她才睡……”
“好。”
柳风柔接过稿子,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接受采访的前夜:18岁的她还会幻想自己神采奕奕地回答问题,然后视频在网络上爆火出名。代价是她熬夜看完了那家媒体发布过的所有采访视频,整理好自己的答案让它们听起来像是被修饰过的真诚。
可是第二天,从化妆师吐槽她的黑眼圈开始,运气就像一台卡住的扭蛋机,无论她放多少钱进去,无论怎样拍打发泄,封面上她想要的那一枚扭蛋都不会落进她手里。
忙活了大半夜,柳风柔只在完整的采访视频里找到自己5秒钟的镜头。她们全团都像贴片广告一样塞在其他艺人时间丰饶的采访之间,即使这样也有人发“不认识”,然后放出能够跳到5秒之后的进度条坐标。
“啪!”一个响指落在她眼前。
“发呆暂停!伤春悲秋的事情,等睡不着的时候再想。今天综艺现场金翎和梁燕语都在,你要是说错话了,节目组那边我可以商量着剪辑,他们俩可是会在某天直播的时候一不小心说漏嘴把你给抖出去的。犯困的话,要不要看看黑粉对你的吐槽提提神?”说着她递给柳风柔自己的手机,满屏花花绿绿的符号乱飞,每个符号都代表一位还算当红的艺人,至少是有八卦可聊的艺人。
柳风柔没有回答,但眼睛已经顺着帖子往下滑了——
“演技是多少人设都维护不住的痛点……”
“关掉声音她的嘴是会从屏幕里钻出来打遥控器的。”
“什么剧碰上溜街都只剩扑街的命了!”
“好消息溜街今年28了,再忍两年就不用看她演偶像剧了!”
“别看了。”秦牧之弓着身子,突然冲上来从柳风柔手中抽走手机,丢回给黎观,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强硬:“还给你!别再让她看到这些东西才是你的工作不是吗?”
“坐好——”看惯了大场面的司机,恪守职责地对着在后视镜里暴起的秦牧之拖着长音说。
黎观狐疑地看了一眼柳风柔,她只是若无其事地看回了采访稿。反而是很少主动说话的贺时序,一开始就反应极快地伸手拽住了秦牧之的手臂,才没让他冲到黎观脸上去。
柳风柔盯着没有划线的稿子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只顾跟自己生闷气。
明明从跟上自己开始,针对他的网暴就从未停止过,为什么还非要跟着她受罪?
网暴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柳风柔的粉丝。
一开始,异性助理就是不为粉丝所接受的,何况还是一个年轻帅气、性格体贴的忠犬型助理。新手时期的秦牧之没少被混在机场、酒店门口人群中的极端粉丝卡进角落,甚至故意在他进电梯前撞飞他,让电梯里装成路人的内应快速关门,创造他一个人落单的机会,泼洒不明液体、撕扯、偷拍p图。最危险的一次是他终于从人群里挤出来之后,才发现手臂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衣袖湿湿的不是水也不是汗,而是他的血。事后调查发现,那是一根满载恨意的,精心切割过的塑料吸管。
公司不是没有劝过柳风柔,甚至有过大经纪人没有告知柳风柔就直接把秦牧之换掉的经历。是柳风柔近乎决绝的坚持,配合她接下了连轴转的行程,才暂时稳住了粉丝和公司的心。后面黎观和贺时序的到来也略微缓解了他的困境,单身男女走在一起会被抓早恋,四个人同进同出总算能稍稍摆脱嫌疑。
只是最近因为《凝云间》的播出,只喜欢柳风柔的粉丝因为她和金翎的cp炒作爆发出了巨大情绪,甚至在骂废物公司,废物经纪人,废物秦牧之的海报图里增加了废物新经纪人——黎观的废物出道位。秦牧之从未当她的面提及过网络上的任何内容,但他总是在角落里默默打开手机,又迅速关上,渐渐用发呆代替了网络娱乐。柳风柔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他收到快递信息时的紧张反应,他因为工作不得不打开社交软件的焦虑。即使被折磨到身心俱疲,他的手机也还是不能关机,因为柳风柔会找他,他的大脑更不能关机,因为柳风柔要找他。
反观黎观,她的心态就好太多了。也许是知晓一切不过是场游戏的缘故,虽然是第一次经历网暴,但她看完话题之后就比粉丝更有激情地投身网络,开启二十四小时舆情监控。还跟着金翎的黑粉扒出他的行程,把贺时序偶然拍下来的高清大图稍做调整,就丢到论坛里让粉丝去猜“遮瑕没遮住的到底是蚊子包还是吻痕”互相折磨。并且她还异常平静地宣布柳风柔下次发图的时候要标注摄影师贺时序,把他也送进废物出道组里。
“别看我,我已经用小号申请删除帖子了,网站处理没有这么快的。”黎观打断了她的思绪。
“看到这些内容你会难过吗?”后排突然传来贺时序的声音,他正帮秦牧之托着相机,临时用选图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柳风柔一直以为他对这些内容不感兴趣,以往的旁观都只是稍稍敷衍着合个群才一直没走的。
她面无表情地说:“临死想到都会觉得浪费珍贵时间的人,活着的时候更不要去想。”黎观在余光中撇了她一眼,略表赞同地点了点头。
秦牧之根本没有弄清楚:自己一心守护的娇贵花朵,其实是温室里经过层层基因筛选,最终留下来长势最好的一棵野心家。
半小时车程很快过去,四人抵达综艺录制现场。
本次综艺全程在室外录制,以嘉宾互动完成小游戏为主,混搭了一些方便立人设的采访和美食环节,这种录制起来相对轻松的形式在圈内还是非常受欢迎的。
上午十点,天半阴不阴的,这种阳光像在晒太阳屁股,刺眼又不透亮。
柳风柔站在树荫和秦牧之的伞荫双重保护下,戴着墨镜后打量今天的录制嘉宾。
草坪上最醒目就是穿了一身水钻,恐怕要被鸟群视作神树的梁燕语。她的长相太轻浮,眉眼浅浅挂着,稍有风吹草动,便是方寸大乱。这次又是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新造型,脸上全是头发,像一朵被杂草包围着的孤花。
她身边的金翎也没好到哪去。这个男人像个没学过收起尾巴的雄孔雀。如今营销进程过半,他的骄傲与自命不凡终于无需遮掩,反倒和始终紧绷着的肌肉一样,快活地展示了出来。
还有蹭着热度来充当气氛组的——那些神经紧绷随时准备在别人读错名字或作品时纠正他们的新新艺人们。他们大多都像营养不良的高中生,必须要画全包眼线,才能在镜头灯光下看清眼睛。也只有这样的糊咖才会无比清晰地记得自己可能火过的那一瞬间,然后一次次地怀念,甚至在镜头前复制表演。
柳风柔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如果我能真的参加综艺的话,也会像他们一样吧?”
除工作人员之外,最先发现柳风柔的人是梁燕语。她已经准备好打招呼的表情,柳风柔却在远处停住了没有过来,便怨气十足地对专注整理发型的金翎说:“网上说你被设计是真的假的啊,看你的粉丝好生气。”
金翎冷哼一声还未开口,身旁戴口罩的工作人员立即使眼色阻止他说话,轻拍肩膀提醒他去邀请柳风柔一起入座。
柳风柔非常配合地在工作人员们毫不掩饰的一片“哇”声惊叹中,当众接受了邀请。她坐在借鉴了婚礼布置,白纱水钻萦绕的活动区主位,梁燕语坐在她正后方,她们两个就像拍杂志封面一样,一个拍金九银十开年开季周年庆,一个拍非五杂牌水月影棚糖水片。这样说起来,梁燕语倒是比礼服珠宝都更能衬托她的身份高级。
食物道具存放不了太长时间,节目一开拍就是分享食物环节。梁燕语眼疾手快地拿到了蛋糕上最不容易啃咬的造型糖。她看起来对进食没什么兴趣,只想摆出一些姿态来让人截图。她的口腔与食物每一次接触都缓慢而谨慎,比起甜味,她更在意的是糖果与牙齿触碰时发出的声响是否悦耳动听。
赞助商选择这几个平时低血糖都不会想起吃糖的艺人来完成蛋糕宣传,简直是双向凌迟。
摄影机一停,各位艺人的助理们就高举着水杯和纸巾蜂拥而至,就好像他们艺人正含在嘴里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而不是甜蜜的奶油蛋糕。梁燕语是有远见的女人,她选的那块糖色彩鲜艳拍照好看,关键是她咬了半天漱个口就等于没吃了。
黎观也混在黎观,不过她不是来给柳风柔擦嘴催吐的,而是来拿蛋糕的。
她附在柳风柔耳边轻声说道:“刚才跟那边几个工作人员都商量过了,我借你的名头把剩下的巧克力蛋糕拿走,一会你们转场去旁边那个花园拍的时候,再把蛋糕给他们分了。听说,这家甜品公司请最厉害的师傅做了这个蛋糕,好多工作人员都想尝尝,但导演的意思是打算拍完之后就立刻扔了,省得赞助商的蛋糕艺人们根本不爱吃这件事情被人偷拍了闹出事端。”
柳风柔了然地点点手指,故作矜持地指着描金托盘里外表最完整一个蛋糕说:“秦助理,你去问问导演活动剩下的蛋糕能不能打包?这次赞助商安排的蛋糕的确很美味呢!”
“别拿了这东西不值钱的。”梁燕语一直坐在柳风柔后头补妆,同时也好奇这两个人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一听是这样占便宜的小事也值得她们讨论半天,虽然正勾着唇线不能动,却也不妨碍她眼角眉梢吊着嘲讽。
“不值钱吗?但它很值我的喜欢。”柳风柔气定神闲地回答,做个顺水人情给这些为她工作的人,何乐而不为。
“难不成你还在这里布置了隐藏相机吗?”梁燕语无语地四下看了看,也没有在身旁找到可疑之处。
艺人们被簇拥着转场到了隔壁的花园拍摄,秦牧之也陪着柳风柔先过去。
“醒醒,给你的。”
黎观了结了蛋糕任务,手里还提着一小块“分赃”的回馈,站在树荫下休憩的贺时序面前。
总是避开,总是想要赶走他,在潜意识中被当成危险来源的人,如今就这样安安静静、手无缚鸡之力地坐在这里。他皮肤像一块干净温暖的画布,无端令她联想起坠楼后血液飞溅在上面的样子。
“结束了吗?”贺时序的反应可不像是睡着刚醒,这就意味着她刚才毫无收敛盯着他的神情,也被他看了个彻底。
“接着。蛋糕放不了多久,车就在外面,你自己想办法藏。”
贺时序伸手去接蛋糕,手心向上,从打包盒下方稳稳托住,指尖正好与黎观垂落的手指碰到:“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意外地冷酷呢。”
“如果你再敢对着我观察、研究、总结出规律,却又不是出于暗恋心理的话,我就在你的合同里加上‘不准使用形容词’限制言行。”黎观松开五指,冷哼一声就走了。
短暂休息过后,摄制组很快开始了第二场游戏互动的拍摄。
柳风柔不负众望地抽到了‘必须坦诚一个禁忌问题’的惩罚,主持人按照台本假装犹豫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问她:“你拍了这么多偶像剧会不会在某一瞬间有想谈恋爱的冲动,或者拍摄中的情节让你想起一个人、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为了听清楚问题柳风柔侧着耳朵,发丝翩然掠过一旁坐得端正的金翎。
“大家可能不相信,大多数女生单身都只是因为日子过得很舒服而已,没有争来抢去的故事,也没有念念不忘的人。”柳风柔没有正面回答,但又回答得很正面。
“切,又是背稿子。”梁燕语在她身旁腹诽。
不论她怎么回答,金翎都会转头与她相视一笑,她必须配合。摄影机早已架好特写机位拍下了这段高清素材,台下不少工作人员也大着胆子欢呼起哄,把气氛烘托到无人在意柳风柔的态度是什么。梁燕语坐在旁边心不在焉地跟着鼓掌,这只是属于这对cp的综艺名场面与她无关。
“扑簌、扑簌……”
“唰唰唰——”
突然,一个暗绿色的身影从花丛里冲出,那是一个提前埋伏在拍摄现场好几天,躲过工作人员清场检查的狂热粉丝。他浑身上下脏兮兮地裹着塑料草皮质感的衣服,口中散发恶臭,手里高举着运动相机,直冲到梁燕语面前高喊:
“我爱你——!梁燕语!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梁燕语我在这里等了你三天,就为了我们的婚礼,老婆!你嫁给我吧!”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搂着她的肩膀,口中高呼让她在众人面前和自己亲个嘴。
刚刚抵达的黎观,还没弄清楚状况,是不是节目组未公开的恶搞,只看见录制中艺人们感到危险时,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躲开镜头。
只有金翎率先反应过来,混乱中一掌隔开了被吓傻在原地的梁燕语和狂热粉丝胡子拉碴、泛着白沫并且使劲朝她撅起来的嘴巴。几个新新艺人壮着胆子将她扯过去护在中间。金翎总算没有白练这一身肌肉,搏斗中顺手把无处躲闪的柳风柔推进后排艺人的包围圈,让陷入僵直的梁燕语突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抱着她好一顿嚎啕大哭。然后,他一个人就在工作人员抵达之前,把狂热粉丝按倒在地。
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做完笔录之后,节目组依次对着金翎,柳风柔,梁燕语以及他们的经纪人和公司诚恳致歉,并且暂停录制。
住进节目组安排的酒店,黎观敲响了柳风柔的房门。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一条小缝,里面传出梁燕语遇袭的新闻。
“咚!”
柳风柔毫无形象地摔在床上,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没有比日暮夕阳更适合伤春悲秋的时间了。黎观站在她面前,不确定自己来得是太是时候了还是不是时候。
“刚才他们要我回答真心话的时候,我想起他了……”柳风柔艰涩地说,“他比我大18岁,我们之间都塞得下另一个人生了。”
黎观在她身边躺下,静静听着。
“那时候我们才刚刚出道,正是公司多少砸些资源的时候,经常会有些有钱人请我们去宴会上服务。”
“服务?”黎观皱起眉头又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这个词。
“嗯,在那些名媛淑女的晚宴上端茶倒酒,唱歌跳舞。”
“哦。”
柳风柔把头挪到黎观的腿上,黎观从床上坐了起来,看见窗外有一片日暮中镂着金边的灰云,她们两个人就像归巢的鸟儿一样依偎着,警惕着。
“在一个富家女的晚宴上,我遇到了一个几乎让我以为命中注定的男人。他是晚宴主人的贵客,也是娱乐圈的前辈演员,算是挺有名气的。”说到这儿,柳风柔顿了顿。黎观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的眼睛哭起来像点满小灯的圣诞树一样璀璨。
“后来他说喜欢我,可我对他说:“我们相差了18岁,就算我们都活到一百岁,我还没死你已经在下辈子参加高考了。”
“但他说我们可以像花一样,肆意地开着,不一定要结果,等待秋天来临再枯萎也算得上圆满。”
“我还是拒绝了他,我告诉他,也告诉自己:“无力控制的事情才会被迫从手中溜走,一旦尝到了甜头,发现了稀有的花,就会想方设法,拍照,施肥加药,控制温度,甚至做成标本,想要做成永生花。没有人舍得放手,最后好好的生命拖成了永恒的尸体。”
“最后他说:那好吧,以后这朵花会在我的想象中盛开一千次一万次。”
“哦?这样的话听起来就有点微妙了。”黎观觉得听完故事,自己或许应该说些什么。
柳风柔躺在她腿上,用流着泪的眼睛与她相视一笑:“现实版本是我们在一起了,后来他说我们年龄差太大了,就分开了。”她以极快的速度,极轻的声音说完了修正结局。
“爱的时候,再大的雨也会觉得今天适合见面。”不太懂得安慰别人的黎观,有点分不清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话是毒还是药。
柳风柔抬手遮住眼睛说:“那时候我刚入行,一个月扣完公司的,分成也就三四千,我爱收藏粉丝从照片中整理出他的衣橱,我想买一件小衣服,如果我想他了,就可以等他不在的时候穿。但他的衣服真贵啊,哪怕是一个戒指,都超出了我当时的认知,我的月薪甚至够不上他一条眼镜腿上的数字。我站在他家里,成为了最廉价的摆件。”她用力捂住了心口,明明是在梦里,明明只是一个游戏,明明情绪不是从心脏里诞生……可为什么会这么痛?好像有一大包眼泪埋在那里,从眼睛流出来太慢,压迫心脏酸胀地疼。
她挣扎着说:“我都想不出他与同龄人在一起的样子,即使老去了,他也要佩鲜花。”嘴角还挂着一抹惨淡的微笑。
“也许会那些在终点前就消失的东西,从未属于你。”黎观尝试着安慰。
耳边的头发打湿了一大片,柳风柔只是睁着眼睛在大把涌出的眼泪中寻找焦点。她没有再开口说话,眼泪渐渐止住,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到黎观以为她睡着了。
窗外是灯火璀璨的世界,在哭泣之后,夕阳和玻璃总是更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