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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咫尺与天涯 ...

  •   那盒薄荷糖和那张便签,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没有激起任何肉眼可见的涟漪。

      顾夜依旧是那个顾夜,踩着铃声来,在课堂上大部分时间保持静止,偶尔因头痛而蹙眉,放学后要么迅速消失,要么在不远处等着黎明,一起走过那段沉默的路。他没有就便签内容发表任何看法,甚至没有看黎明一眼,仿佛那东西从未存在过。

      但黎明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顾夜并没有把他塞进去的东西扔掉。有时,他会看到顾夜的手指在伸进桌洞摸索时,会无意识地在那盒糖的棱角上停留片刻。还有一次,物理课上老师讲到光的波粒二象性时,黎明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顾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目光下意识地向他这边扫了一下,又飞快地移开,耳廓似乎漫上一点极淡的红。

      这种无声的、近乎于无的反馈,却让黎明心底生出一种隐秘的笃定。他不再试图用语言去追问或关心,而是更专注于那种无声的陪伴和观察。他会提前看好天气预报,在顾夜看起来脸色格外苍白、可能对光线敏感的日子里,主动坐到靠窗的一侧,替他挡去一部分刺眼的阳光。他会在顾夜又一次因头痛而揉按额角时,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水杯推过去,里面是刚好能入口的温水。

      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磁场。无需言语,甚至无需眼神交流,就能感知到对方的状态,并用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做出反应。这种默契,在即将到来的物理竞赛市级初赛前一天,达到了一个高峰。

      集训的最后一次模拟测试,难度超高。黎明被一道综合大题卡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额角急出了细汗。他尝试了几种方法,都感觉差之毫厘。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安静涂画着的顾夜,忽然将他的草稿本往黎明这边挪了几厘米。他的本子上,用极简的笔触画了一个物理模型的核心受力分析,旁边只有一个公式和指向最终答案的一个箭头。正是黎明卡住的那个关键节点。

      黎明猛地抬头,对上顾夜的目光。顾夜的眼神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这都不会”的惯常嘲弄,但在那平淡之下,黎明却读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或者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你肯定能看懂,你只是暂时没想到。

      没有言语,黎明低下头,顺着那个提示,思路瞬间贯通,笔尖飞快地在试卷上演算起来。在他写下最后答案的瞬间,下课铃响了。

      他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看向顾夜。顾夜已经收回了他的草稿本,正漫不经心地将那一页撕下来,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了后方的垃圾桶。

      “谢谢。”黎明低声说,这次的道谢里,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情绪。

      顾夜没应声,只是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但在离开座位前,他停顿了一下,背对着黎明,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黎明耳中:

      “明天比赛,别紧张。”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你的基础,够用了。”

      说完,他拎起书包就走了。

      黎明愣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而又充盈。这是顾夜第一次,明确地、主动地对他表示……近乎于关心和肯定的话。虽然包裹在他特有的冷淡外壳下,却比任何热情的鼓励都更有力量。

      那一刻,傍晚的光线透过窗户,将顾夜离开的背影拉得很长,明明他走向的是教室门口的阴影,黎明却觉得,那背影仿佛在发光。

      ---

      市级物理竞赛在一所大学的礼堂里举行。气氛庄重而肃穆。黎明找到自己的座位,深呼吸,试图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夜坐在隔着他几排的斜前方,背影挺直,依旧戴着那副耳机,与周围或紧张或兴奋的考生格格不入,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铃声响起,试卷下发。礼堂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题目很难,远超平时的训练。黎明全神贯注,调动起所有的知识储备,大脑高速运转。时间过得飞快,当他做到最后一道压轴题时,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这道题涉及的知识点非常生僻,模型构建极其复杂。

      他尝试着列了几个公式,感觉像是隔靴搔痒,完全找不到突破口。冷汗渐渐浸湿了后背。他忍不住抬头,看向斜前方那个背影。

      顾夜似乎已经做完了,他放下了笔,身体微微后靠,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另一只手……黎明的心猛地一沉——顾夜的另一手,正紧紧地攥着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头微微低着,碎发垂落,看不清表情,但整个肩膀的线条都绷得极紧。

      他在忍耐。黎明瞬间就明白了。而且,是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是头痛又发作了吗?在这个关键的时候?黎明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比自己被难题困住还要焦急万分。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可是不能。这是考场。

      就在这焦灼的瞬间,顾夜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猛地抬起头,转向他的方向。

      那一刻,黎明看到了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里的慵懒或淡漠,也没有痛苦,反而是一种极度清醒的、甚至带着某种锐利的冷静。他的嘴唇紧抿着,对着黎明,几不可察地、极其快速地摇了一下头。

      不要分心。做你的题。

      黎明读懂了。

      也就在那一瞬间,仿佛福至心灵,黎明的脑海中闪过之前顾夜在白板上画过的概率波图像,闪过他草稿本上那些简洁的模型,闪过他曾经随口提过的一个冷门概念……那些碎片化的知识,在巨大的担忧和顾夜那个冷静眼神的刺激下,竟然奇异地串联、组合,指向了一个他之前从未想过的解题方向!

      他猛地低下头,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灵感,笔尖疯狂地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

      当他终于在最后一分钟,将最终的答案誊写到答题卡上时,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

      他几乎是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第一时间,他再次望向顾夜的方向。

      顾夜已经站了起来,正在收拾文具。他的动作有些慢,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背脊挺得笔直。他似乎感觉到了黎明的注视,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将书包甩到肩上,随着人流,一步步地向外走去。

      黎明赶紧交卷,挤开人群追了出去。

      礼堂外人声鼎沸,考生们或兴奋讨论,或沮丧哀嚎。黎明焦急地四处张望,终于在一个僻静的树荫下看到了顾夜。他背靠着树干,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胸口起伏的幅度比平时要大。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

      黎明快步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呼吸因为奔跑而有些急促。“你……你怎么样?”

      顾夜缓缓睁开眼,眼底带着血丝,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还有一丝……劫后余生般的空洞。他看着黎明,看了好几秒,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算得上难看的笑容。

      “死不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树干。

      黎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界限和分寸,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顾夜的手臂。

      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顾夜手臂肌肉的紧绷和……轻微的颤抖。

      “我送你去医院。”黎明的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强硬和担忧。

      “不用。”顾夜想挣脱,但黎明的力道出乎意料地大。

      “必须去!”黎明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你刚才在考场……你差点……”

      你差点倒下去。这句话黎明没有说出口,但顾夜显然明白。

      顾夜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黎明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焦急、担忧,甚至还有一丝……心疼。他眼底的抗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妥协的疲惫。

      “……随便你。”他闭上眼,哑声道。

      黎明立刻拦了一辆出租车,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顾夜塞进了后座。报了附近医院的地址后,车厢里陷入一片沉默。

      顾夜一直闭着眼靠在座椅上,眉头紧锁,像是在极力对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痛苦。黎明坐在他旁边,紧张地看着他,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乱成一团。竞赛的结果已经不重要了,他只知道,旁边这个人,正在承受着他无法想象的痛苦。

      到了医院,挂号,急诊。医生询问病情时,顾夜只是简略地说“头痛,很久了,今天加重”。医生安排去做CT检查。

      在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两人坐在走廊冰凉的塑料椅子上。沉默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在彼此心头。

      “那道题,”顾夜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最后,做出来了吗?”

      黎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竞赛最后那道题。他点点头:“嗯,做出来了。多亏……”他想说“多亏你”,但看着顾夜此刻的样子,后面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顾夜似乎笑了笑,很淡,几乎看不见。“那就好。”

      又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顾夜看着对面洁白的墙壁,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黎明说: “有时候,脑子清醒得可怕,什么都看得透。有时候,又像有根棍子在里面搅,什么都想不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很烦。”

      这是顾夜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描述他的痛苦。

      黎明的心狠狠一颤。他转过头,看着顾夜低垂的侧脸,那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无比脆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顾夜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顾夜的身体猛地一僵,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黎明的手心很暖,而顾夜的手背一片冰凉。

      没有更多的言语,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一个简单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触碰。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在两个少年都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此刻,这个触碰,像黑暗中微弱却执着的星火,试图驱散那无边的寒意。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医生看着CT片子,眉头微蹙。

      “目前看,没有发现明显的器质性病变。”医生的话让黎明稍微松了口气,“但是,这种长期、剧烈的头痛,尤其是年轻人,需要高度警惕。可能是血管性、神经性的,也可能是更复杂的原因。建议你们去大医院的神经内科,做一个更全面的检查,比如核磁共振。”

      医生开了些缓解症状的药,嘱咐多休息,避免劳累和精神紧张。

      从医院出来,天色已经昏暗。两人并排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刚才在医院的短暂触碰,像一道无形的桥梁,架设在了两人之间,但也带来了某种不知所措。

      “今天……谢谢。”顾夜率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但少了几分冷硬。

      “没什么。”黎明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以前,都这么忍着吗?”

      顾夜沉默地走了一段,才淡淡地说:“习惯了。”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却让黎明心里泛起细密的疼。他无法想象,这种随时可能爆发的痛苦,是如何伴随着他度过日常的。

      “以后……能不能别硬撑?”黎明停下脚步,看着顾夜,眼神认真,“至少……可以告诉我。”

      顾夜也停下脚步,回望着他。街灯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他看了黎明很久,久到黎明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消散在晚风里,但黎明听到了。

      回程的公交车上,两人并肩坐在后排。顾夜靠着车窗,似乎是药效上来了,也可能是太疲惫,他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他的头,无意识地,一点点歪向了黎明的肩膀。

      黎明身体瞬间僵住,一动不敢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顾夜头发柔软的触感,和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车厢颠簸,顾夜的重量实实在在地压在他的肩头,一种混杂着心疼、紧张、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的情绪,充斥了黎明的胸腔。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顾夜靠得更舒服些。然后,他也微微偏过头,脸颊几乎要触碰到顾夜柔软的发丝,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飞速后退。车厢内,两个少年依偎在一起,像两株在风雨中悄然靠近的植物,籍由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对抗着各自世界里,那片庞大而无形的黑暗。

      咫尺之间,他们仿佛触碰到了彼此的灵魂。天涯之远,那未知的命运,依旧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咫尺与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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