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木渎的雨与真容 ...
-
收到那条信息后的三天,我活在一种极度的不真实里。
下周三。苏州木渎。见面。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打在我脆弱的心防上。答不答应?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这太冒险了,对他,对我,都是。我们构建的这个脆弱的精神花园,一旦引入现实的阳光和风雨,很可能瞬间凋零。线上交流的安全距离,让我们可以忽略掉太多东西——比如,我过于普通甚至有些笨拙的外表,比如,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巨大的社会身份差异。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圆润的脸,因为长期熬夜有些暗沉的皮肤,还有衣柜里那些以舒适为主、毫无时尚感可言的衣物。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自卑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呢?丁禹兮,那个在镜头前360度无死角、被无数人奉为神颜的男人。私下里,即便如他所说“懒起来三天不洗头”,那也是一种属于帅哥的、不修边幅的洒脱吧?而我这种普通人的邋遢,只会显得狼狈。
**“我知道自己的不完美,我也知道自己不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但我可以接受自己的不接受。”**
这句话,是我在无数次自我挣扎后,学会的与自卑共存的方式。我不强迫自己立刻爱上这个不完美的躯体,但我接受这个“不爱”的事实,并带着这个事实继续生活。现在,这个事实摆在了面前:我,张佳胤,一个胖胖的、不擅打扮的普通女孩,要去见一个星光熠熠的男演员。
勇敢,不是不害怕,而是害怕之后依然选择前行。
我深吸一口气,回复了两个字:
**“好。”**
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激动的语气。仿佛只是答应一个寻常的约会。
**周三,春雨绵绵。**
木渎古镇被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倒映着两岸白墙黛瓦的模糊影子。游客不算多,撑着各色雨伞,走在挂满水珠的香樟树下。我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选在古镇入口一座小石桥旁的廊檐下等候。这里相对僻静,又能观察到来路。
我穿了一件米白色的宽松针织衫,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头发简单扎了个马尾,脸上只涂了薄薄一层隔离霜。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得体”的样子了。手里紧紧攥着伞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雨水顺着廊檐滴落,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像极了我的心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他会不会不来了?会不会认不出我?或者认出了,却失望地转身离开?我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答应这次见面,维持那种柏拉图式的交流不好吗?
就在我几乎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淹没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雨巷的尽头。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牛仔外套,里面是简单的白色T恤,黑色的休闲裤,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脸上是那个熟悉的黑色口罩。他没有打伞,只是微微低着头,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步子不快,有些悠闲,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警惕,慢慢朝着石桥走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走近了,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雨帘,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身上。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雨声、游人的嘈杂声都消失了。我只看到他帽檐下那双眼睛,比屏幕上看到的更清亮,也更深邃。没有舞台上完美的笑意,没有镜头前的光芒四射,只有一种沉静的、带着些许疲惫和探寻的注视。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大概有三四秒钟。时间长得足够我看清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水珠,也足够他看清我这个真实的、毫无修饰的、甚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的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失望,更没有我预想中的任何一种负面情绪。反而有一种……像是确认了某种猜测的、淡淡的了然。然后,他抬手,轻轻拉下了口罩。
口罩下的脸,干净,清瘦,线条分明。没有化妆,皮肤状态很好,但眼底有一抹淡淡的青色,透露出休息不足的痕迹。他的嘴唇很薄,唇色偏淡,此刻微微抿着,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张佳胤?”他开口,声音比通过电子设备传来的要低沉一些,也更真实,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沙哑,像这江南的雨,润物无声。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所有提前准备好的开场白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伞,又抬头看了看依旧细密的雨丝,很自然地说:“走吧,找个地方坐坐?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他的语气平常得就像在跟一个老朋友说话,没有客套,没有疏离,瞬间化解了我大部分的紧张。我“嗯”了一声,撑开了伞。
他很高,我举着伞有些吃力。他察觉到了,很自然地伸出手:“我来吧。”
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接过伞柄时,我们的手指有短暂的触碰。依旧是微凉的触感,却让我的脸颊莫名有些发烫。
我们并肩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共用着一把伞。伞下的空间不大,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不是浓郁的香水味,更像是洗衣液混合着一种清爽的、像雨后青草一样的味道,很干净,很好闻。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迁就着我的步调。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古镇的宁静与雨天的氤氲,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泡泡。偶尔有游客迎面走来,他会下意识地将帽檐拉得更低一些,或者微微侧身,但整体姿态是放松的。
我们找到一家临河的小茶馆,二楼人很少,靠窗的位置能看到河上来往的乌篷船。点了两杯碧螺春,茶香袅袅升起,隔在我们中间,像一层薄薄的纱。
摘下帽子,他的头发露了出来,果然是随意抓了抓的样子,有些蓬松,甚至有几根不听话地翘着,确实不像精心打理过的模样。这小小的细节,奇异地让我更加放松了一些。
“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目光落在窗外的河面上,语气很随意。
我心里一紧:“哪里不一样?”
他转回头看我,眼神很认真:“比文字里看起来……更安静。也更……”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更坚定。”
这个评价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会说“更普通”或者“更内向”。坚定?我从未想过这个词会用来形容我。
“可能只是紧张。”我老实承认,低头抿了一口茶,苦涩中带着回甘。
“我也紧张。”他忽然说,嘴角勾起一个很浅的、自嘲的弧度,“来之前,想了很久该说什么,会不会很尴尬。”
我惊讶地抬起头。他也会紧张?在我心里,他应该是游刃有余的,无论面对镜头还是面对任何人。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因为……”他斟酌了一下,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丁舟杰’很久没见新朋友了。尤其是……能听懂他说话的朋友。”
“丁舟杰”。他再次用了这个名字。这像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在告诉我,此刻坐在我对面的,不是演员丁禹兮,而是那个会把童年童话书塞进礼物里的、真实的丁舟杰。
我们的话题,终于从线上那种飘忽的精神交流,落到了实地。我们开始聊起这次见面的心情,聊起对木渎古镇的印象,聊起江南的雨。他告诉我,他祖籍也是江苏,对江南水乡有种天然的亲切感,所以才会接这个在木渎拍摄的短片。
“有时候觉得,拍戏就像一场漫长的旅行,去不同的地方,体验不同的人生。”他看着窗外划过的乌篷船,眼神有些悠远,“但很多时候,只是从一个封闭的剧组,到另一个封闭的剧组。像今天这样,能在一个地方静静地走走,喝杯茶,感觉……很奢侈。”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向往。我静静地听着,能感受到他光鲜职业背后的那种局限和孤独。
我也慢慢打开了话匣子,不再那么拘谨。我告诉他我小时候在宜兴长大,对这样的水乡古镇很熟悉;我告诉他我喜欢下雨天,因为雨声能让世界变得安静;我甚至鼓起勇气,略带调侃地说起自己来之前的忐忑,担心自己太过普通,会让他失望。
他听完,很认真地摇了摇头:“外表的光鲜,是工作的一部分。就像演员需要穿戏服。私下里,我更在意的是……相处的感觉。”他顿了顿,看向我,眼神清澈,“而且,你不普通。能写出那些文字的人,怎么可能普通?”
他的话没有刻意安慰的成分,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陈述。这比任何赞美都更有力量。它直接越过了我自卑了多年的外表,肯定了我内在的价值。
那个下午,我们聊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茶续了两次水。我们聊文学,聊电影,聊各自对“家”的理解(巨蟹座的他,对“家”和“安全感”果然有很深的执念),也聊起一些成长的碎片。他说话的时候,语速平缓,逻辑清晰,偶尔会用手势辅助表达,眼神专注地看着你,让你觉得被重视。他确实细腻周到,会注意到我茶杯空了,会在我提到某个感兴趣的话题时,引导我多说一些。
但同时,我也能感受到他强烈的自我。当他谈到对某个剧本角色的理解时,眼神会变得锐利和坚定;当他表达对某些行业现象的看法时,语气会带着不容置疑的原则性。他不是那种没有棱角的“暖男”,他有自己的边界和坚持。这让我更加确信,我看到的他是一个完整的、立体的、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个被包装出来的完美偶像。
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来,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时间差不多了,他需要返回剧组。
我们走出茶馆,空气格外清新。他把伞递还给我。
“今天……谢谢你。”他看着我说,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像是放松,又像是不舍,“很久没有这么轻松地和人聊天了。”
“我也是。”我由衷地说。
他重新戴好帽子和口罩,那个耀眼的明星丁禹兮又回来了。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下次……”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下次有机会,再聊。”
我点点头:“好。”
他没有说“再见”,只是对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走远了。他的背影在雨后的古镇街巷里,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异常坚定。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心里充满了一种酸涩又充盈的感觉。我知道,这次见面没有解决任何现实问题,反而让那种无形的吸引力更加强烈了。我们像两个在迷雾中相遇的旅人,短暂地分享了彼此的火炬,看清了对方的脸,然后,又要各自走向未知的前路。
但至少,我们确认了彼此的存在是真实的。
我握紧了手中的伞,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微凉的温度。春天的风吹在脸上,带着雨后的湿润和青草的气息。
我转身,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