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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桃花劫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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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晨光穿透薄雾,为紫禁城层叠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浅金。
然而这暖色却化不开皇城根下那凝重的肃穆。
寅时刚过,身着统一蓝色贡士袍的新科才俊们,已按会试名次序列,垂首肃立于丹陛之前的长街上。
唯有晨风吹动袍角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压抑着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檀香气、未干的露水味,还有一种无形无质、却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天家威严。
秦卿许立于队伍中段,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身前那冰冷光滑、仿佛能照见人影的金砖地面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在胸腔内有力却克制不住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耳膜。
今日殿试非同小可。
这并非寻常笔墨较量,而是直面天颜,由九五之尊亲自策问、钦定名次,决定一生荣辱的最终时刻。
前方那座巍峨高耸、在晨曦中显得愈发深邃庄严的金銮殿,如同沉睡的巨龙沉默地散发着令人敬畏的威压,仿佛能吞噬一切杂念与僭越。
钟鼓楼传来庄严悠扬的报时声,净鞭三响,清脆凌厉的声音划破寂静。
鸿胪寺官员身着绯袍,神色肃穆,高声唱喏。
镶满铜钉的朱漆殿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露出殿内幽深莫测的景象。
贡士们屏息凝神,愈发垂首躬身,依着礼官的指引鱼贯而入,步履轻缓却坚定地迈入那象征着天下权力极致核心的宏伟殿堂。
金銮殿内,空间开阔至极,高耸的鎏金蟠龙柱支撑着绘满彩绘的穹顶,御座高踞于九级丹陛之上,俯瞰着殿内众生。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鴞立无声,神情肃穆,如同泥塑木雕。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庄严,唯有贡士们靴底轻触金砖的细微声响和那被强行压制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秦卿许不敢抬头,依着礼制,随着众人齐刷刷跪拜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山呼万岁之声在空旷高耸的大殿中回荡、叠加,形成一种震撼人心的声浪,更显皇权至高无上。
“平身。”
一个声音从丹陛之上传来,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声音并不如何洪亮,甚至仔细听去,能品出一丝大病初愈后特有的、不易察觉的微哑与中气不足,但它异常沉稳,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分量,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便压下了殿中所有细微的杂音,让空气再次归于绝对的寂静。
秦卿许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
这个声音他已有多时未曾亲耳听闻。
与记忆中江南病榻旁那虚弱无力、时而气若游丝的声线相比此刻无疑凝实了许多,支撑起了帝王的体面。
但那声音底层蕴含的冰冷疏离,以及那种仿佛与生俱来掌控一切的淡漠,却丝毫未变,甚至因这环境的衬托而更显深刻。
他随着众人起身,依旧眼观鼻、鼻观心,恭敬垂首侍立。
眼角的余光极限所能瞥见的,不过是御座之下那明黄色的袍角,以及一只随意搭在蟠龙扶手之上的、修长而骨节分明、肤色略显苍白的手。
礼部尚书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地宣读殿试规程,字字句句,古板而严谨。
随后,内阁首辅杨文渊上前,代表朝廷向陛下呈上此次殿试的策问题目,依旧是关乎国计民生的时务策,但主题更为宏大,立意更为深远,直指王朝统治的核心困境与未来走向。
试题由司礼太监尖细而清晰地高声宣读完毕。贡士们领旨,各自按引班太监的指引,找到属于自己的考案,悄然入座。
考案之上,笔墨纸砚早已备齐,皆是上品。秦卿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纷乱的心绪尽数压下,将全部精神凝聚于指尖,凝聚于那支即将决定命运的笔端。
殿试之时,时间仿佛拥有了粘稠的质感,流逝得极其缓慢,却又在奋笔疾书中飞速滑过。
大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唯有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偶尔研磨的细微声响,以及读卷官、侍卫们轻缓巡视时靴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秦卿许沉心静气,摒弃杂念,将连日来的深思熟虑、江南之行的所见所闻所痛、以及对当前朝局小心翼翼的观察判断,尽数倾注于文章之中。
他下笔极为谨慎,核心论点依旧围绕固本安民展开,但言辞较之鹿鸣宴上的直言不讳,已变得更为沉稳周全,引据更为广博精当,既稳稳守住了自己的政见底线,又尽可能地将锋芒包裹起来,避免过于尖锐刺激,力求在直抒胸臆与老成持重之间找到那个最微妙的平衡点,每一字每一句,都经过反复推敲。
他并不知道在他心无旁骛之时,丹陛之上那双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的琥珀色眸子曾数次若有似无地掠过他的方向。
那目光沉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如同鹰隼掠过大地,扫视它的领地。
云初见端坐于御座之上,背脊挺得笔直。
面色虽仍比常人苍白几分,薄唇也缺乏血色,但眉宇间那股被病痛折磨出的憔悴与脆弱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内敛的、不容窥探的威仪。
一场几乎耗尽心血的大病似乎并未能折损他核心的锐气,反而像是一块被投入冰水淬炼的寒铁洗去了表面的尘埃更显出其内在的冷硬与锋芒。
他确实好了很多,至少已能支撑起这繁重冗长的殿试礼仪,能清晰地审阅奏报,能进行必要的思考与决断。
数个时辰在极度专注中流逝,考试结束的钟声敲响。
试卷被当场弥封,交由专门的书吏用朱笔誊录,然后被郑重送入内殿阅卷房。
对于贡士们而言,考验似乎结束了,但对于决定他们命运的人而言,真正的角逐,此刻才刚刚开始。
阅卷房内,灯火通明,香烟袅袅。由内阁大学士、六部堂官及翰林院资深学士组成的读卷官们,正襟危坐,神色凝重,仔细审阅着一份份朱笔誊抄后的试卷。他们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微微颔首,时而与身旁同僚低声交换一两句意见,气氛严肃而紧张。这里进行的,不仅是学问高下的评判,更是对未来朝堂力量格局的一次微妙预演。
最终经过数轮激烈的争论、权衡与妥协,读卷官们达成了共识,选出了他们认为最优的三份试卷,依惯例在卷首画了代表一甲三名次序的圈将其呈送御前,恭请陛下做最终的圣裁定夺。
三份试卷被太监总管恭敬地双手捧至御案之上。
云初见微微颔首,示意所有读卷官及侍从皆退至阶下稍远处等候。
他需要绝对的安静,来做出这最终的决定。
他首先拿起第一份试卷。
文章辞藻华丽丰赡,对经义经典的阐释精妙绝伦,结构工稳挑不出丝毫错处,是标准的、完美的状元之才模板。
他快速扫了几眼,便平静地放下。
接着,他拿起第二份试卷。
观点激进尖锐,锋芒毕露,如出鞘利剑,直指时弊核心,甚至隐隐有批评现行朝政举措之嫌,但胆识过人逻辑推理严密,自成一家之言。
他沉吟了片刻,指尖在卷面上点了点。
锐利但过于危险,不易掌控,若点其为魁首,恐引发朝堂剧烈震荡,非当下时局所宜。
他也将其放下。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最后那份试卷上。
这文风,这起笔的气韵,这论述切入的角度,这刻意收敛包裹却仍能窥见其坚实内核的观点太熟悉了。
他甚至无需去猜想那弥封之后的名字,一种近乎直觉的断定便已浮现,这是秦卿许的卷子。
他逐字逐句地看下去,速度不快不慢。文章写得极好,远超寻常贡士水准。
结构严谨层层递进,论证扎实有力,提出的宽徭役、重农桑、清吏治、固国本等一系列策略,也确实精准地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与他此刻欲求稳定、恢复民生、巩固统治根基的施政思路不谋而合,甚至提供了颇为清晰的实施路径。
但是……
云初见的指尖,在清吏治那一节的关键论述处,轻轻敲了敲。
那里墨迹似乎都比旁处更凝重些。
这里本该是整篇文章最能展开,最能切中当下官场积弊要害,也最能体现作者魄力与见识的地方。
秦卿许在江南道亲眼目睹了吏治腐败如何加剧天灾如何荼毒百姓,他内心深处甚至隐晦地期待能看到更深刻、更犀利、更一针见血的剖析,能看到一些超越常规、更具操作性的猛药去疴之策。
然而,卷子上的论述,却只是轻轻踩了一脚。
如同隔靴搔痒,道理都说通了引经据典,无可指摘,但力度和深度却弱了。
像是一把本可吹毛断发、寒光四射的宝剑,却被刻意套上了厚重华美的鲨鱼皮鞘,只露出一点谨慎的锋刃,警示之意有余却未尽其劈荆斩棘之能事。
云初见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那蹙痕旋即消散,快得如同错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鹿鸣宴上的风波,想必早已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周文正那老狐狸的警告,吏部官员的登门道贺与试探……
这个看似沉稳持重实则骨子里藏着不肯折弯的执拗的年轻人,终究还是被现实磨去了一些棱角学会了谨慎,学会了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下意识地为自己套上了一层保护色。
他是在害怕吗,害怕过于锋芒毕露,会引来更多更猛烈的明枪暗箭,累及自身甚至家族?
还是在顾虑着什么别的?譬如,御座之上自己的态度?
云初见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收敛了锋芒、显得懂事了许多的文字,心中一时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是些许失望于他未能完全坚持鹿鸣宴上那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抑或是一丝连自己都未曾细致分辨的、微妙的放松与安心。
若他真不管不顾,写出一篇惊世骇俗、直斥积弊、将一切遮羞布都扯下的雄文,自己又该如何处置。
是力排众议点他为状元,将他彻底推向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还是……
他沉默了片刻,修长的手指将三份试卷再次并排放在一起,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秤杆,缓缓扫过每一份卷子。
第一份,完美无瑕,但缺乏灵魂与真正的灼见,乃守成之器。
第二份,锐意进取,胆识超群,但过于危险,如野马难驯,易搅乱大局。
第三份,优秀扎实,切中要点,懂得进退分寸,有见识却也不失圆融,但终究失了几分血性与孤勇。
他需要平衡,朝局需要平衡,各方势力需要平衡。
而这鼎甲之名次,本身便是第一种最直观的平衡术的体现。
最终他提起了那支朱笔。
笔尖饱蘸着朱砂,鲜艳如血。他在那份完美无瑕的试卷上,沉稳地批了个一字。在那份锋芒过盛、争议最大的试卷上,批了一个二字。
然后他的笔尖悬停在了那份他无比熟悉的、来自秦卿许的试卷之上。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绷紧。那瞬间的迟疑,短暂得几乎无人能察。终是笔锋落下,在那代表着第三名的圈旁,批下了一个清晰的三字。
探花。
这个名次于其才学见识而言,略显委屈未能极致。
但于他那些未曾完全展露、却已引人侧目的锋芒而言,于他背后那复杂的目光注视而言,却或许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安置与保护。
足够清贵,引人艳羡,足以光耀门楣,却又不会像状元那般立刻被置于炉火之上炙烤,也不会如榜眼那般因观点极端而招致过多的攻讦。
“传旨。”他放下朱笔,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决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立刻躬身,碎步近前,聆听圣意。
“乙未科殿试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
“一甲第二名,赐进士及第,榜眼,授翰林院编修。”
“一甲第三名,赐进士及第,探花,授翰林院编修。”
旨意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出阅卷房。
房内垂手侍立的众读卷官们神色各异,有了然,有诧异,有惋惜,也有不出所料,却无人敢面露丝毫异议。
金殿之外,很快传来了鸿胪寺官员更加高昂拖长的唱名声,响彻云霄。
秦卿许跪在众贡士之中,听到一甲第三名、探花及自己的名字时,心神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锤敲击,随即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依礼叩首,谢恩,声音混在众人之中,听不出任何异常。
心中并无多少失落与不甘,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这个名次似乎正合适。
仿佛有一只无形却洞悉一切的手,精准地掂量了他的份量然后将他放在了那个不至于太显眼刺目、也不至于被彻底埋没的位置。
这是一种敲打,一种约束,抑或也是一种不易察觉的回护。
他甚至无法克制地生出一种隐隐的、荒谬的直觉。
陛下是看过他的卷子的。
而且看懂了,看懂了他的才学,也看懂了他的顾虑。
那个微哑而平静的声音,在最终裁定他这个名次时,那短暂的悬笔瞬间,可曾有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停顿。
御座之上云初见的目光再次淡漠地掠过殿下那个随着众人叩谢恩典的身影,红色的袍角在跪拜时拂过地面,如同一抹短暂亮起的火焰,随即又淡淡移开,望向殿外更广阔的天地,仿佛方才那一眼真的只是帝王巡视臣子时最随意不过的一瞥。
接下来的琼林赐宴,簪花游街。
新科探花郎秦卿许身着御赐的红袍,帽插双翅宫花,骑于披红挂彩的高头骏马之上,穿行在京城万人空巷的欢呼与瞩目之中。
春风拂面,带来桃李的芬芳和人群的热情,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
然而在这极致风光与荣耀的背后,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红袍之下是一颗悄然收敛了锋芒、变得更加谨慎的心。
而这一切的起点,或许都源于丹陛之上,那位年轻帝王今日看似随意、却或许深意存焉的轻轻一笔。
探花及第,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荣耀起点,亦是一道无形却无比真实的枷锁,悄然降临。
前路漫漫,是甘是苦,唯有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