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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浅龙游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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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春堂里间的烛火比往日点得更亮了些,驱散着深秋夜寒,却也照出榻上之人愈发苍白的脸色。
云初见半倚在垫高的软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墨色长发未束松散地铺陈在素色枕巾上更衬得面容清减,下颌尖削。
连日的高热虽已褪去但一场大病掏空了他的底子,此刻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疲惫,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长睫掩映下依旧沉静如水,深不见底。
林大夫刚为他施完针,额角带着细汗,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银针。
初霁安静地跪坐在榻边的小机子上,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着云初见放在被子外、略显冰凉的手。
“陛下,”林大夫声音沙哑,带着疲惫与担忧。
“您这次病势来得凶险,虽是暂时压下去了,但内里亏空得厉害,尤其是心脉受损,万不可再劳神动气,务必静养些时日才好。”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云初见并无多少血色的脸,硬着头皮补充道。
“否则……恐落下病根,于寿数有碍。”
云初见眼睫微颤,并未睁眼,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静养谈何容易。
江南道如同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刚勉强从惊涛骇浪中挣扎出来,水面下还藏着无数暗礁险滩,掌舵之人岂能安然高卧。
这时,外间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帘外。
影七低沉的声音响起:“陛下,京中六百里加急。”
云初见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进来。”
影七掀帘而入,依旧是那一身黑衣,无声无息。
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奏报,低声道:“是内阁首辅大人与司礼监联名呈报,关于……北疆军饷及江南道后续赈灾事宜。”
听到北疆军饷四字,云初见的目光凝了凝。
他示意初霁将帕子拿走伸出手,那手修长苍白指节分明,此刻却带着病弱的微颤。
他接过奏报,拆开火漆,就着烛光快速浏览起来。
奏报很长,字迹工整。
前半部分详述了北疆镇北军近日与匈奴小股部队的几次摩擦,强调边境不稳,催要秋季军饷的折子已经积压了三道,将士颇有怨言。
后半部分则转向江南道,言辞恳切,言说陛下亲临险地、力挽狂澜,功在社稷,然龙体攸关天下,恳请陛下以圣躬为重,待病情稍稳,即可启程回銮,江南道善后事宜,可交由新任巡抚及户部、工部派员协同处理,朝廷必当倾力支持云云。
通篇奏报,看似忠君爱国,体恤圣躬,处处为朝廷着想。
但云初见却从字里行间,读出了别样的意味。
北疆军饷是实情,但在此刻着重提出,无异于一种隐形的施压。
而催促回銮,将江南道交由新任巡抚及京官处理,更是意图将他这柄刚刚插入江南道淤泥深处的利剑拔出来,让某些人得以喘息甚至将救灾之功与清算之责模糊过去。
他轻轻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林大夫立刻紧张地上前一步。云初见摆了摆手,将奏报缓缓合上,放在枕边。他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
朝堂之上的暗流,终究是涌到江南来了。他离京这些时日,有些人,怕是已经坐不住了。
北疆江南,一北一南,同时发力,是想让他首尾难顾吗。
“陛下,”影七低声请示,“如何回复?”
云初见沉默片刻,复又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寒潭,不见波澜:“告诉杨文渊和司礼监,北疆军饷,着户部即日筹措,按旧例拨付,不得有误。至于朕……”他声音微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江南道水患未平,疫病未清,贪墨未肃,冤魂未息。朕,暂不回銮。”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传朕旨意,擢升江宁知府赵怀安为江南道巡抚,总揽善后事宜。”
“令其即刻赴任不必等京中派员,一应救灾、防疫、安民诸事,皆由赵怀安便宜行事,遇阻挠推诿者,可先斩后奏。”
“所需钱粮,由江宁府库先行垫支,朝廷后续补拨。”
“臣遵旨。”影七毫无异议,领命后悄然退下,如同暗夜中的影子去执行这足以引起朝堂震动的命令。
影七退下后,里间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云初见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方才一番思虑和决断,显然又耗费了他不少精神,他靠在枕上,闭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林大夫心疼又无奈,只能上前替他掖好被角,低声道:“陛下,药快煎好了,您再歇会儿。”
云初见微微颔首却没有睡意,他的思绪依旧在飞速运转。
京中的阻力在他意料之中,但江南道本地的清理才刚刚开始。
孙启明不过是条小鱼,蒋同虽死,他留下的网却还未彻底撕破。
还有那场诡异的鼠疫究竟是巧合,还是人祸。
若是人祸那幕后之人的手,能伸到京城也能伸到这瘟疫横行的灾区,其能量和狠毒不容小觑。
他需要一把更顺手、更不易被察觉的刀,去搅动江南道这潭深水。
心思转动间,一个人的身影浮现在脑海,秦卿许。
这小子,近日行为着实古怪。
那日的惊慌失措,眼神躲闪,心不在焉……绝非寻常。
云初见自幼在深宫倾轧中长大,对人的情绪变化极为敏感。
秦卿许的表现不像是因为公务压力或身体不适,倒更像是心中藏了极大的秘密,且与他自己密切相关。
是什么秘密,能让一个之前还算沉稳干练的年轻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畏惧?不像。
秦卿许怕他,但之前的怕,是臣子对君王的敬畏,而近日的怕,却掺杂了更多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心虚或者是慌乱。
云初见微微蹙眉。
他想起更早之前,在庙会,在客栈,甚至在他病重昏迷时,秦卿许那种近乎莽撞的关切和守护……
种种迹象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他从未深思过的、也觉得荒谬的可能性。
难道……这小子是怕自己追究他秦家在江南道生意上的某些不干净之处?
或是担心自己因他之前的某些纰漏而秋后算账?
毕竟商贾之家最重利益,也最怕与官非扯上关系,尤其是牵扯到帝王。
这个推测似乎更符合常理。
云初见将秦卿许近日的异常,归结于对自身及家族前途的担忧。
毕竟自己此番南下铁腕肃贪,连蒋同这种芝麻官都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秦家作为江南巨贾,与官场素有往来心中惶恐实属正常。
思及此处云初见心中那丝因秦卿许反常而生出的疑虑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帝王对臣子心思的掌控感。
既然他心有畏惧,那便更好驾驭。
其商贾背景带来的灵活与对江南道的熟悉,正是自己眼下需要的。
“林大夫。”云初见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秦卿许近日在做什么?”
林大夫正在检查药炉,闻言愣了一下,回道:“秦小哥?他……他近日倒是忙碌,帮着安置灾民,清点物资,只是……”
老大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只是老朽看他总是神思恍惚,气色也不大好,像是心里憋着什么事。”
云初见目光微闪。
果然如此。
他沉吟片刻,道:“去叫他来。朕有事吩咐。”
“现在?”林大夫有些迟疑。
“陛下,您该用药歇息了。”
“无妨。”云初见淡淡道。
“让他来。”
“是。”林大夫无奈,只得让初霁去外间叫人。
而此时秦卿许正独自一人,呆坐在回春堂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简陋小屋里。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蜷缩在墙角双臂抱膝,将脸深深埋入臂弯,整个人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里。
影七那无声的警告,如同最寒冷的冰锥,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他喜欢陛下。
这个他拼命否认拼命压抑的事实,在影七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无所遁形。
那不仅仅是死罪,更是将整个秦家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滔天大祸。
他该怎么办?
远离陛下?
可他是钦差,职责所在,如何远离?
继续待在陛下身边?
每多待一刻,那不该有的心思就如同毒藤般缠绕得更紧,也增加了一分被察觉的风险。
而且,影七那双冰冷的眼睛,无处不在,如芒在背。
就在他心乱如麻,几乎要被这无解的困境逼疯时,门外传来了初霁怯生生的声音:“秦哥哥,秦哥哥你在里面吗?陛下……陛下叫你过去。”
秦卿许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
陛下叫他?
这么晚了?
是因为他近日的失常引起陛下的不满和怀疑了吗?
还是……影七已经将他的罪状禀报了上去?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眼中充满了惊恐。
去还是不去。
去了面对陛下,他能否掩饰住内心的惊涛骇浪?
不去便是抗旨不遵,对于自己来说就是死路一条。
没有选择。
他颤抖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袍,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紊乱的呼吸,却收效甚微。
他跟着初霁脚步虚浮地走向里间,每靠近一步心就沉一分,仿佛走向的不是陛下的病榻,而是最终的审判台。
当他掀开门帘踏入烛光摇曳的里间时,扑面而来的药香让他心神稍定,却又在看到榻上那个苍白虚弱却目光沉静的身影时瞬间溃散。
云初见靠在枕上,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依旧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秦卿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垂下头,声音干涩发紧:“臣……臣秦卿许,叩见陛下。”
他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地面,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头顶,让他头皮发麻。
云初见看着他这副诚惶诚恐、几乎要缩成一团的模样,心中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小子,果然是心中有鬼,怕自己追究。
他放缓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探询。
“秦卿许,近前些说话。”
秦卿许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依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前挪了几步,依旧跪着,头垂得更低。
“朕看你近日心神不宁。”云初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可是有什么难处,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秦卿许浑身一颤,陛下果然察觉了。
他是在试探自己吗?
他知道了多少?
巨大的恐慌让他几乎失语,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句:“臣……臣不敢……臣只是……只是连日劳累,有些……有些恍惚,绝无二心!请陛下明鉴!”
他的反应过于激烈,反倒让云初见更加确信他是因家族之事担忧。云初见心中了然,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道:“起来回话,朕并非要追究你什么。”
秦卿许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依旧不敢直视,垂手而立,身体微微发抖。
云初见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点因他近日失常而产生的不悦也散了些,转而思忖如何用他。
眼下确实有一件事交给秦卿许去或许比交给影卫更不易引人注意。
“朕这里有一件事,需要你去查证。”云初见缓缓开口,目光落在秦卿许低垂的头顶。
“蒋同虽已伏法但其在江南道经营多年,党羽未必清除干净,尤其是……那场鼠疫,来得蹊跷。”
秦卿许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迅速低下。
鼠疫?陛下怀疑鼠疫有人为因素?
云初见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道:“朕收到密报,蒋同生前,曾与一些江湖术士过往甚密。”
“其中有一人擅长用毒行踪不定,朕要你暗中查访此人的下落,以及他与蒋同之间,究竟有何勾连。”
“记住,是暗中查访,切勿打草惊蛇。”
将调查鼠疫源头的事交给秦卿许,云初见于公于私都有考量。
于公,秦卿许是生面孔,又是商贾背景,在鱼龙混杂的市井中打探消息,比影卫更方便。
于私,这也是给秦卿许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安心为自己办事不必惶惶度日,等到回京顺理成章地给他一个职位为自己所用。
秦卿许听完心中巨震,陛下竟然将如此隐秘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
这意味着陛下还信任他。
还是另一种更深层次的试探。
他来不及细想只能压下翻腾的心绪,躬身道:“臣……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
“嗯。”云初见微微颔首,似乎有些精力不济,重新靠回枕上阖上眼挥了挥手,“去吧,小心行事。”
“是,臣告退。”秦卿许如蒙大赦,躬身退出里间。
直到走出回春堂,被夜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月光下他站在残破的庭院中,心情复杂难言。
陛下的信任如同甘霖,暂时缓解了他心中的焦渴,可那项秘密任务,却又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只觉得前路茫茫,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之上。
而里间榻上云初见在秦卿许离开后,缓缓睁开眼,望着跳动的烛火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