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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臣伺深10 ...

  •   在江南道的日子在云初见平稳却漫长的昏睡中,仿佛变成了一种粘稠而缓慢的流淌。

      白日里,秦卿许是堤坝上那个满身泥浆与民夫一同吆喝着号子,扛石垒土的秦小哥。

      是穿梭于粥棚药灶之间,协调物资安抚人心的钦差大人。

      他用无尽的劳碌和繁杂的琐事填满每一寸光阴,将自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试图借此压制住心底那株不该萌芽,却因日夜相对的守护而悄然滋生愈发躁动的野草。

      身体的疲惫可以暂时麻痹神经,却无法真正浇灭那星星之火。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只有檐角残存的雨水滴答声和榻上那人均匀清浅的呼吸声作伴之时。

      烛火在灯罩里轻轻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将里间这方狭小的天地与外面依旧风雨飘摇的世界温柔地隔离开。

      秦卿许坐在榻边的小凳上,手里拿着一本记录今日物料消耗和明日需求的账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页边缘,半晌却没有翻动一页。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着飘向榻上。

      云初见睡得很沉,几日来的精心调养和那副强韧体魄底子带来的顽强生命力,终于让他脸上褪去了那层骇人的死气与灰败,显出一种近乎莹润的带着脆弱感的苍白。

      长睫浓密如鸦羽,安静地垂落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柔和的扇形阴影,微微颤动着仿佛栖息着易碎的梦境。

      平日里总是紧抿着显得过于冷硬甚至刻薄的唇线此刻在沉睡中也彻底放松下来,唇角微微自然上扬,透着一丝罕见毫无防备的柔和与近乎稚气的无辜。

      墨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地散落在素白的枕上,几缕乌黑调皮地拂过他光洁的额角和消瘦却线条优美的脸颊。

      褪去了帝王的威仪,敛去了清醒时的锐利深沉与那偶尔流露仿佛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讽,此刻的他安静得不像一个执掌天下的君主,反倒如同从古籍画卷里走出的谪仙,带着一种惊心动魄易碎而纯净的美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生怕一丝声响就会惊扰了这份宁静。

      秦卿许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是要补偿般,更加剧烈又失序地狂跳起来。

      一股陌生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口最深处窜起,如同岩浆般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指尖微微发麻,耳根和脖颈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甚至感觉到脸颊也升腾起一股可疑的燥热。

      他的目光像是被磁石牢牢吸住,贪婪却又带着负罪感地流连在那精致的眉宇,挺直如玉的鼻梁,最后近乎痴迷地定格在那双淡色,因为久病而微微有些干燥起皮、却形状姣好得如同花瓣般的唇瓣上。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褪色了,只剩下眼前这张沉睡的容颜和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一个荒谬甚至带着亵渎意味的、却无比清晰强烈的念头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猛地钻入他的脑海盘踞不去。

      那唇……尝起来,会是什么滋味?

      是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冰冷疏离,还是……会有一丝意想不到的温暖。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太过大逆不道,吓得秦卿许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胸腔如同被重锤击中,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他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灵魂深处,骤然从凳子上弹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小凳,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踉跄着狼狈后退好几步,直到后背重重撞上里间冰冷的土坯墙壁,坚硬的触感和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才勉强稳住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狂乱心跳。

      他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得如同离水的鱼,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难以置信和自我厌恶。

      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险些脱口而出足以招致灭顶之灾的妄念。

      他怎么会,怎么会有如此龌龊、如此疯狂、如此十恶不赦的念头!?

      那是陛下,是九五之尊,是真龙天子,甚至是个男人!!

      强烈的罪恶感和灭顶的恐惧瞬间如同冰海怒涛,彻底淹没了方才那片刻鬼迷心窍的旖旎遐思,让他浑身发冷,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瞬间冻结,如坠冰窟,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用尽全力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疼痛感传来,试图用这种自虐般的方式让自己从那份荒唐的迷梦中清醒过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停止,必须把这些危险到足以将他乃至整个秦家都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念头彻底掐灭连根拔起。

      秦卿许猛地闭上眼,用力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不该有的蛊惑人心的影像从脑子里彻底甩出去。

      他在脑海里近乎绝望地搜刮着,搜刮着任何能让他冷静,让他畏惧,让他重新变回那个谨守臣子本分的秦卿许的东西。

      然后……

      一幅被他刻意深埋、不愿忆起的画面,如同最狰狞的噩梦,骤然冲破了所有心防,无比清晰带着冰冷彻骨的寒意,重重撞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江南的朦胧烟雨,不是堤坝的污泥浊水,也不是回春堂里弥漫的苦涩药香。

      那是京城,是那辆有着皇室徽记,奢华却逼仄的马车车厢,是车身轻微摇晃时带来的、令人窒息的眩晕感。

      车厢内,昂贵的紫檀木小几上摆放着清雅的香炉,空气中弥漫着矜贵冷冽的龙涎香气息,却丝毫压不住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无处不在的、冰冷沉重的威压。

      年轻的帝王慵懒地靠在柔软的锦垫上,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他面容如玉,却眉眼清冷。

      那本册子……秦卿许到死都认得!那是他们秦家传承数代、记载着家族荣耀与血脉的族谱!上面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书写着秦家上下二百余口、绵延数代的姓名、生辰、婚配、子嗣!那是家族的根,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他记得云初见当时微微垂着眼眸,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却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寒意的弧度,用那好听得如同碎玉轻轻碰撞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声音慢条斯理,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几个名字。

      他父亲、他刚刚从商线下来的大哥。

      他甚至念出了他那个刚满月不久连名字都是请高僧赐福粉雕玉琢的小侄儿的乳名。

      还有几个早已分家出去,关系疏远连秦卿许自己都快要忘记的旁支叔伯。

      每一个熟悉的名字从那两片淡色的此刻在他看来却如同审判之刃的唇瓣中吐出,都像是一把冰冷沉重的铡刀,悬停在对应之人的脖颈之上,寒气森然,下一刻便会血溅五步。

      “……秦卿许。”他记得陛下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轻描淡写到了极致,仿佛只是在讨论今日茶水的温度,或是窗外飘过的柳絮。

      “你是聪明人,不需要朕多指点。”

      “你若忠心办事,朕便成全秦家几代人夙愿,脱去商字印,世代换得功名锦袍,登堂入室。”

      “如若不然,那这二百三十七个姓名,于朕而言,便不过是朱笔一勾的几行墨迹。”

      他甚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微微抬眸,那双洞悉一切,仿佛能看穿人心最隐秘角落的眸子,似笑非笑地轻飘飘扫过他自己瞬间血色尽褪的脸。

      那一刻秦卿许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仿佛被瞬间冻结,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他清楚地记得那种感觉极致的恐惧,冰冷的绝望,还有一丝被完全拿捏如同蝼蚁般无力反抗的屈辱。

      秦家满门前程乃至数百条活生生的性命,在那双翻云覆雨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之手面前,轻飘飘得如同几张纸片。

      随时可漫不经心地撕碎,被毫不留情地碾入尘埃,万劫不复。

      那不是商讨不是试探那是赤裸裸的警告,是居高临下的威胁,更是毫不掩饰绝对掌控力的宣示。

      那一刻马车里的云初见,不是后来庙会上为他解围与他并肩查案的搭档,不是风雨中与他共同面对万民的支柱,更不是此刻病榻上脆弱易碎惹人怜惜的琉璃美人。

      他是真正的帝王。

      是高踞九重云阙,手握乾坤,一念可定人生死的冷酷君主。

      他温和表象下是深不见底的城府,偶尔流露的疲惫背后是铜墙铁壁般的意志和足以碾碎一切阻碍的绝对力量。

      马车里的画面,如同最猛烈最有效的清醒剂,瞬间将秦卿许从方才那片刻致命的意乱情迷中狠狠拽了出来,毫不留情地砸回冰冷残酷而坚硬的现实地面。

      胸腔里那股躁动的几乎要冲破理智堤防的热流,如同被兜头浇下了一盆来自北疆苦寒之地的冰水,瞬间彻底熄灭,滋滋作响,只留下刺骨的寒冷后怕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战栗。

      他猛地睁开眼,额头上已全是冰冷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溺水的深渊边缘挣扎着爬回岸边,浑身湿冷,心有余悸。

      再看榻上那张依旧安静沉睡的容颜,所有的感受却已截然不同。

      那苍白的肤色不再惹人怜惜反而像是一张冰冷的面具,提醒着他这具看似单薄的身躯里,究竟蕴藏着何等可怕,足以掌控他人生死的意志和力量。

      那精致的眉眼不再令人心动神摇反而如同雕刻着等级尊卑的图腾,象征着无法逾越、不容亵渎的天堑鸿沟。

      那均匀清浅的呼吸,不再让他感到心安宁静,反而像是一种无声而持续的威慑。

      一遍遍提醒着他彼此之间那云泥之别的身份,以及那双看似闭着的眼睛一旦睁开将会流露出何等冰冷彻骨的目光。

      秦卿许缓缓直起身,抬手用袖子有些粗鲁地抹去额角和脸上的冷汗。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冷静,却也像是被骤然降温的琉璃,蒙上了一层难以化开的苦涩疏离和自我禁锢的坚冰。

      他走到榻边却没有再坐下,甚至刻意不再靠近,只是隔着一段他认为安全到足以提醒彼此身份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云初见。

      目光里不再有挣扎,不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妄念,只剩下臣子对君王的敬畏对绝对权力的恐惧,和一丝被深深压抑下去连自己都不敢仔细分辨的黯然与失落。

      他弯腰扶起倒在地上的小凳又捡起那本掉落的账册,轻轻拂去上面沾染的些许灰尘,动作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刻板,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狼狈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有些界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注定,无法跨越,有些心思一旦产生便是原罪,必须彻底斩断,不留痕迹。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对着昏迷的陛下低声絮叨外面琐事甚至产生荒唐念头的秦小哥,他只是个局内人的棋子,秦卿许。

      谨守本分,克尽己责,除此之外不该有多余的想法。

      而陛下,永远是陛下。

      高踞云端,手握生杀,是他需要效忠敬畏乃至畏惧的对象。

      就在这时,榻上的云初见似乎被方才小凳倒地的声响惊扰了。

      眉头无意识地蹙了一下,浓密的长睫颤了颤,发出一声极轻带着鼻音的呓语,含糊不清,然后翻了个身,侧向里面,又继续沉沉睡去,仿佛只是被打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梦境。

      然而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秦卿许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惊弓之鸟似的迅速后退了一步,立刻垂下了眼眸,视线牢牢锁在自己的鞋尖上,不敢再看榻上一眼。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冰凉带着药味和夜间的寒意,刺得肺腑生疼。

      他转身脚步有些匆忙甚至凌乱地离开了里间,轻轻却坚决地带上了房门。

      仿佛多待一刻,那本深蓝色的族谱就会再次出现,那冰冷镣铐般的目光就会再次落下,将他那点不该有的刚刚冒头就被彻底吓退的妄念,连同他自己以及整个秦家,都彻底锁死,永无翻身之日。

      房门隔绝了内外。

      门外,秦卿许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仰起头,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翻涌到嘴边的、某种酸涩复杂的情绪,硬生生咽了回去。

      门内,烛火依旧摇曳,温暖的光晕笼罩着榻上沉睡的人,他呼吸均匀,对门外那颗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最终自我冰封的心,一无所知。

      窗外,夜风吹过檐角,带来远处江水永不停歇低沉呜咽般的潮声。

      一声声,一阵阵,如同谁人压抑在心底,永不能言的低泣,消散在江南潮湿的夜色里。

      心潮曾暗涌,如春风拂过冰面,漾起细微涟漪。

      终被九重宫阙的凛冽寒风与冰冷镣铐,彻底封冻,深埋于万丈深渊之下。

      不敢言,不敢念,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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