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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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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凌霄院正房内早已点亮了儿臂粗的喜烛,烛火跳跃,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暖融辉煌。大红的双喜字依旧鲜艳,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百合香,与那日洞房时的甜腻暖香不同,却依旧精心营造着一派新婚燕尔的旖旎氛围。
崔承野踏着渐沉的夜色而来,步履沉稳地穿过庭院。
他今日特意早些处理完公务,玄色常服的衣角沾染了些许书房墨香,更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冷冽。
自成婚那夜后,他接连宿在前院书房,一是公务确实繁忙,即便是新婚,需要他亲自定夺的事也很多,二来,他心底深处,确实对那晚朦胧炽热的记忆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回味,却又接受不了他无法掌控自己的情欲和想法,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尚需时间去消化。但他既已决定遵循礼法,将江晴毓视为妻子,便不欲长久冷落。今夜前来,便是存了与妻子好生相处,全了这夫妻名分的念头。
指尖刚触及那雕花隔扇门,尚未推开,里面便猛地传出一阵尖锐急斥,如同上好的锦缎被骤然撕裂,瞬间划破了院落的宁静。
“……没长眼睛的贱蹄子!这云雾绡是宫里新赐的料子,统共才得了这一匹!你几条贱命赔得起?!”
是江晴毓的声音,却全然失了平日在他面前努力维持的娇柔,变得尖利而刻薄。
崔承野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推门的手顿了顿,终还是缓缓将门推开。
室内光线明亮,只见江晴毓穿着一身正红色遍地织金牡丹纹的寝衣,俏生生立在当中,柳眉倒竖,美眸圆睁,因怒气而染上胭脂色的脸颊,在烛光下竟显得有些凌厉。
她脚边,跪着一个穿着浅青比甲的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身形单薄,正瑟瑟发抖,面前的地上,一小滩深色水渍洇湿了昂贵的地毯,旁边滚落着一个摔碎的茶盏。小丫鬟脸颊上一个清晰的五指红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怎么回事?”崔承野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压,让室内凝滞的空气微微一荡。
江晴毓闻声转头,见到是他,脸上瞬间闪过一抹慌乱,随即迅速敛去,换上了一副委屈万分的表情,几步迎上前,声音也放柔了八度,带着哽咽的尾音:“夫君,你来了……”她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指向地上跪着的丫鬟,“你看看这没规矩的!毛手毛脚,端个茶都能泼到我身上,毁了我这身新衣裳不说,还险些烫着我!”
她刻意侧了侧身,将寝衣衣袖上一小块不甚明显的水渍展露给崔承野看,语气愈发委屈:“妾身知晓她是凌霄院的旧人,可这才几日,就这般不当心……若传出去,岂非让人笑话妾身连个下人都管教不住?依妾身看,这等笨手笨脚、心思不纯的丫头,留在院里也是祸害,不如明日就叫人牙子来发卖了干净!”
她说话时,眼风却如同淬了毒的细针,狠狠剜了那丫鬟一眼。什么不当心?她分明瞧见这丫头方才在廊下探头探脑,一张小脸虽稚嫩,却已能看出几分清秀轮廓。定是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不趁早打发了,难道留着日后给自己添堵?
那丫鬟听得“发卖”二字,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磕下头去,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带着哭腔哀求:“世子爷恕罪!夫人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是脚下被地毯绊了一下……求世子爷、夫人开恩,不要发卖奴婢……”
崔承野的目光掠过江晴毓衣袖上那微不足道的水渍,又落在地上那磕头不止、吓得浑身颤抖的小丫鬟身上。那丫鬟身形尚未长开,面容稚嫩,眼神里只有纯粹的恐惧,何来什么“心思不纯”?他常年治军,赏罚分明,却最厌恶无故迁怒,轻贱人命。
“不过一件衣裳,一件小事。”他开口,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听不出喜怒,“训诫一番,小惩大戒即可。发卖却不至于。”
江晴毓没料到他会直接驳回自己的决定,脸上那副委屈表情几乎挂不住。他竟为了一个卑贱的丫鬟,当众拂她的面子?还是在她们新婚燕尔之时?那个林嬷嬷也是,昨天还来下她的面子,非要那个贱人去书房伺候……凌霄院的旧仆有一个算一个!什么身份都敢踩在她的头上,她早晚一起收拾了她们!一股混合着嫉妒、羞愤和不受重视的邪火“噌”地窜上心头。
她强扯出一丝笑容,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尖锐和暗讽:“夫君真是心胸宽广,体恤下人。倒显得妾身小题大做,刻薄不容人了。”她微微侧身,拿起妆台上的一把玉梳,无意识地用力梳理着本就光滑的鬓发,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崔承野听清,“也是,这凌霄院里的人,自然是更听世子爷的。世子爷说怎么安排,妾身哪敢不从?妾身这个新妇,说话怕是没什么分量,林嬷嬷是如此,今日更是连处置一个冒犯妾身的毛躁丫头的权力都没了……”
这话语里的酸意和指桑骂槐,让崔承野眸色骤然转深。
他心知江晴毓这是对他的决定不满……看着她刻意侧过去的背影,那紧绷的肩线和用力握着玉梳、指节泛白的手,无一不在彰显着她的不满与骄横。
崔承野微微蹙眉,心中那点因责任而升起试图亲近他这个妻子的暖意,如同被冷水浇熄的炭火,“嗞”的一声迅速冷却下去。
室内暖融的烛光,馥郁的百合香,此刻都变得有些令人窒息。
崔承野沉默片刻,终是失去了在此停留的兴致。
“夫人既觉得委屈,便好生歇息吧。”他声音依旧平稳,却比方才更添了几分疏离,“我还有公务未处理,今夜宿在书房。”
说完,他甚至未曾再看江晴毓一眼,转身便走。玄色的衣袂在门外带起的微风中拂动,很快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只留下满室沉寂和更漏滴答的单调声响。
江晴毓猛地转过身,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口,手中的玉梳“啪”一声掉落在梳妆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精心描画的眉眼间,满是难以置信和滔天的怒火。他走了?他竟然就这么走了?!为了一个贱婢,连新婚妻子的房都不进了?!
“滚!都给我滚出去!”她再也维持不住表象,抓起妆奁里一支金簪,狠狠掷在地上,对着屋内噤若寒蝉的丫鬟婆子厉声嘶吼。
下人们吓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连同那个侥幸逃过一劫的小丫鬟,也被婆子匆忙拉走。
室内瞬间只剩下江晴毓一人,对着满室刺目的鲜红和跳跃的烛火,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娇艳却因愤怒而扭曲的容颜,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慌攫住了她。为什么?她只是想让他眼里只有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崔承野踏着夜色回到前院书房内,屏退了左右,独自立于窗前。
窗外月色清冷,庭中竹影摇曳,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冰凉的木质纹理。
他开始怀疑,自己今夜踏足正房的决定,是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红烛帐暖、夫妻和顺的景象,或许终究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与江晴毓本就不是同路人……而那道横亘在他与这个妻子之间的裂痕,在今夜,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次刻薄的斥责,几句含沙射影的讽刺,已悄然滋生,再难弥合。
或许,这裂痕并不是从今夜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