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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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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回门之日,天光晴好,碧空如洗,温暖的日色洒在镇国公府威严的仪仗上,反射出耀目的光。
平阳侯府中门大开,朱漆门槛被擦得光可鉴人。以平阳侯江济与夫人杨氏为首,阖府上下衣着光鲜,垂手恭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谄媚与紧张的气息。
蹄声踏破长街的寂静,由远及近。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队玄甲亲卫,个个神情冷峻,目光如鹰隼,腰佩制式长刀,行动间步履划一,无声却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杀气,瞬间将侯府门前那点浮于表面的喜庆冲得七零八落。
那辆玄色鎏金、彰显着超然身份的马车缓缓停稳。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掀起,下一刻,崔承野躬身下车。他今日未着官袍,只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暗纹云锦直裰,腰束玉带,坠着一枚温润内敛的羊脂蟠龙玉佩。通身无多余佩饰,却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如孤松独立,那份源自血脉与权势的尊贵气度,沉淀在眉宇举止之间,令人不敢逼视。
他并未立刻理会躬身迎上、脸上堆满谄笑的平阳侯江济,而是微微侧身,向车内伸出了手。
一只戴着赤金绞丝嵌红宝镯子、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腕上。紧接着,盛装打扮的江晴毓扶着他的手,款款下车。
她今日显然是极尽所能地彰显荣光,一身正红色遍地织金牡丹纹缕金裙,外罩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梳着高耸的凌云髻,满头珠翠,赤金点翠头面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几乎灼人眼目。她下颌微抬,眉眼间流转着志得意满与刻意端起的骄矜,目光扫过门前众人,尤其在触及人群中那抹浅碧色、低眉顺眼的身影时,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优越的弧度。
“小婿见过岳父、岳母。”崔承野拱手,行了一礼。声音清越平稳,礼数周全得无可挑剔,却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壁,透不出半分暖意。
“贤婿快快请起!”江济脸上笑开了花,连忙虚扶,语气热情得近乎夸张,“一路辛苦!快请进府叙话!”
杨氏也立刻上前,亲热地挽住江晴毓的胳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崔承野,语气带着夸张的疼惜:“我的儿,瞧着气色真好,可见姑爷待你极好。”这话语里,试探与炫耀各掺了五分。
江晴毓享受着众星拱月般的簇拥,眼风再次扫过垂首立在一旁的江晴敏,心中那份因“李代桃僵”而残存的不安,瞬间被这实实在在的荣耀冲淡。
她微微扬起下巴,声音带着刻意的娇柔:“母亲挂心了,承野……他待女儿自然是极好的。”说着,眼波似羞似怯地流向身侧的崔承野。
崔承野面色无波,只淡淡颔首,目光却似不经意般,掠过人群边缘那个始终低垂着头的身影。
今日的江晴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浅碧色细布衣裙,浑身上下无一饰物,只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颜色素净的绢花,与满身珠光宝气的江晴毓相比,寒酸得如同误入琼筵的灰雀。然而,就是这份极致的素净与沉默,在她身上却透出一种奇异的坚韧,如同料峭春寒中悄然绽放的一株绿萼,莫名地吸引了他的视线。
他看到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攥住了身侧的衣角,那细微的动作,泄露了她此刻的紧绷与难以言说的委屈。
崔承野眸光微不可察地沉了沉,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面上依旧是一片冷然的平静。
“岳父岳母请。”他抬手示意,姿态优雅矜持,率先向府内走去。江济连忙侧身引路,态度近乎谄媚。
一行人穿过庭院,来到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正厅。按照规矩,江晴敏作为“陪房”庶妹,并无资格与主子们同席,只能与一众丫鬟仆妇侍立在厅堂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一个无声的背景。
厅内,宾主落座。上好的紫檀木家具,描金彩绘的茶具,竭力维持着侯府的体面。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香茗点心。
江晴毓自然是全场的焦点。她坐在杨氏下首,享受着父母兄长的关切问候,言谈间时不时便要提及镇国公府的“规矩”、“用度”,以及镇国公主对她的“疼爱”,语气中充满了炫耀。她甚至故意抬起手腕,露出那对沉甸甸的赤金嵌红宝镯子,对着阳光看了看,叹道:“这镯子还是公主殿下赏的,说是宫里的样式,戴着都有些沉了呢。”
杨氏立刻接口,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整个厅堂的人都听到:“哎哟,我的儿,这可是天家的恩赏,是体面!沉些也要戴着!”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角落里的江晴敏。
江晴敏始终垂着眼眸,盯着自己脚下那一小方地面,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袖中攥得骨节发白的手指,显露出她并非毫无知觉。
崔承野端坐在客位首席,手中把玩着那盏雨过天青色的瓷杯,指尖感受着瓷器温凉的质感。他并未参与女眷们的谈话,只偶尔在江济问及朝中事务或边关局势时,简短地回应一两句,言辞精炼,切中要害,更显其见识不凡,气度沉稳。然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如同最精准的鹰隼,将厅内所有人的神态尽收眼底。
他看到江晴毓那过于用力的表演,看到杨氏那毫不掩饰的势利,看到江济那小心翼翼的奉承,更看到角落里那个单薄的身影。
一股莫名的烦躁在他心底滋生。他忽然觉得,这满室的奢华与喧闹,竟不如那日鹿鸣山巅的风雨来得干净痛快。
“敏丫头,”杨氏似乎终于想起了角落里还有个人,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关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驱逐意味,“这里没你什么事了,瞧你这一身,没得扰了世子爷的清静。下去候着吧,晚些时候再随车队回府。”
这话如同特赦,江晴敏立刻低眉顺眼地福了一礼,声音细弱:“是,母亲。”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厅堂。悄然退后几步,转身便沿着回廊,快步向府邸后部那处更为偏僻破旧的院落走去。
今日是和杨氏说好的,让她去看弟弟的日子!
推开吱呀作响的旧木院门,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刻如同归巢的雏鸟般冲了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腿。
“姐姐!姐姐你回来了!”江明宇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如同浸了水的黑葡萄,带着全然的依赖和欣喜,但细看之下,眼圈还泛着些许未褪的红意。
江晴敏心中一酸,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触碰了心底最疼的地方。
她连忙蹲下身,将弟弟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他小小身体传来的温暖和微微的颤抖。“小宇,姐姐回来了。有没有乖乖听梨梨姐姐和小桃姐姐的话?”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极柔,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
“嗯!小宇很乖!就是……就是想姐姐了。”小家伙用力点头,奶声奶气地说道,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仿佛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梨梨和小桃也红着眼眶上前,声音带着哽咽:“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小公子日日都盼着您呢,夜里睡着还时常唤您的名字。”
江晴敏看着弟弟明显清瘦了些的小脸,又看了看这处比听竹轩更为简陋、几乎家徒四壁的院落,心中一痛,如同被针密密地扎过。
她知道,杨氏这是将弟弟看得更紧了,待遇也更为苛刻。
她拉着弟弟的手,走到屋内相对避人的角落,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极其郑重地说道:“小宇,你听着,姐姐一定会来接你,带你去一个没有人能欺负我们、我们可以自由自在生活的地方。你要相信姐姐,再给姐姐一点时间,好不好?”
江明宇似懂非懂,但看着姐姐眼中从未有过的坚定和决绝,他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脸上满是信任:“小宇相信姐姐!小宇等姐姐!”
江晴敏心中稍安,那股支撑着她的力量仿佛又坚定了几分。
她又仔细嘱咐梨梨和小桃,目光恳切:“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小公子,饮食起居务必小心,若有任何不对劲,或者有人苛待,一定要想办法告诉我。”
梨梨和小桃含泪应下,紧紧攥着拳头。
时间紧迫,江晴敏不敢久留,强忍着割肉般的疼痛,再次用力抱了抱弟弟,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的亲吻,随即狠下心肠,转身快步离开了院落。
她必须抓住这次回门的机会,今日宴席崔铭必不会入席,她要想办法堵到崔铭。
江晴敏绕到前院与二门相接的一处僻静角门附近,这里是男仆往来、与外院交接之所,相对容易避开内宅女眷的耳目。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焦急地等待着,目光在来往的仆役中紧张地搜寻,心跳如擂鼓。
终于,江晴敏看到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崔铭正从外院书房的方向走来,步履沉稳,似乎是要去前厅听候世子吩咐。
江晴敏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拦在了崔铭面前。
话还没出口,眼泪先一步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