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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   晨曦初露,似有若无的金线刺破云层,将耳房内染上一层朦胧的灰青色。远处传来洒扫庭除的细碎声响,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这座恢弘的府邸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新的一天,开始了。
      晨光透过凌霄院正房那昂贵的琉璃窗格,在地面铺陈的大红波斯地毯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变幻的光影。寝殿内,一夜荒唐留下的暧昧暖意与清晨微凉的空气交织,混合着残留的甜腻香气,形成一种奇异而黏稠的氛围。
      崔承野是在一阵钝刀刮骨般的头痛和喉咙灼烧般的干渴中醒来的。
      他蹙紧浓眉,指节分明的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昨夜记忆的碎片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地涌入脑海——喧闹的婚宴、辛辣灼喉的合卺酒、随后不受控制的燥热、红绡帐内颠鸾倒凤的模糊片段……新娘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与情欲的迷雾中显得影影绰绰,欢愉的间隙,似乎总有一丝……他无法准确捕捉的异样?
      ——有哪里不对!
      崔承野自认不是重欲的人,昨夜的情欲来势汹汹,绝非寻常现象!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宿醉的混沌驱散。
      “夫君,你醒了?”身边传来江晴毓刻意放柔、带着几分惺忪与娇怯的声音。她已经起身,坐在不远处的菱花镜前,由贴身大丫鬟春明和夏至伺候着梳理发髻。镜面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她娇艳的侧脸,以及她透过镜面反射,小心翼翼观察着崔承野神色的目光。那目光里,七分是计划得逞的得意,三分是唯恐被看穿的心虚,如同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在她精心描画的端庄面具下砰砰乱跳。
      “嗯。”崔承野淡淡应了一声,嗓音因宿醉而沙哑低沉。他掀开身上厚重的锦被起身,动作间带起一阵微凉的空气。早已候在外间的丫鬟们屏息静气,鱼贯而入。长安捧着黄铜沐盆,另一个小丫鬟拿着雪白的软巾,还有捧着青盐、漱盂等物的,悄无声息地各司其职。他走到紫檀木盆架前,掬起冰冷的清水扑面,刺骨的凉意瞬间刺透肌肤,让他混沌的精神为之一振。随后用青盐洁齿,漱口,再以温热的巾帕擦拭脸颊和脖颈。整个过程,他沉默如山,神色疏淡如常,看似并未对镜中反射的新婚妻子投去过多关注,但其实他也在默默观察他的新婚妻子,昨夜……崔承野心中闪过一丝怪异感,总觉得昨夜混乱的记忆里的面容,与铜镜前这张脸不甚协调,有种陌生感,是错觉吗?眉眼、唇形明明是一样的,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和判断。
      但无论如何,礼已成,洞房已入,身边之人便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会查清问题出在哪里。
      江晴毓看着他挺拔冷峻、如同山巅孤松般的背影,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失落和委屈的涟漪,但更多的,是一种巨石落地的如释重负。看来他并未起疑,这就够了。她收敛心神,将全副精力都投入到自己的妆容上。春明灵巧的手指在她乌黑丰厚的发间穿梭,盘起一个端庄繁复、象征着她新身份的牡丹髻,夏至则小心翼翼地从描金漆红的妆奁中取出各式赤金点翠头面,按照品级和场合,为她簪戴上象征世子妃身份的发钗、步摇和珠花。每一件首饰都华贵闪耀,金光流转,映衬得她镜中的容颜愈发娇艳明媚,如同春日里盛放到极致的花朵,只是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再精致的妆容也难以完全掩盖的虚浮与紧张。
      等二人都收拾停当,便一同出了凌霄院,前往镇国公府的议事堂——崇德堂,拜见公婆。
      崇德堂内,今日的气氛庄严肃穆得令人屏息。堂内早已洒扫得一尘不染,铺设着颜色沉郁的猩红地毯。正北墙上高悬着巨大的“忠勇传家”乌木匾额,乃是太祖皇帝御笔亲题,笔力千钧,带着无形的威压。其下设有紫檀木雕螭龙纹翘头案,案上整齐摆放着象征镇国公府世代功勋与超然地位的青铜鼎彝、玉器圭臬,沉默地诉说着家族的荣耀与历史。
      镇国公主与镇国公崔沅早已身着正式礼服,端坐于上首的两张紫檀木太师椅上。镇国公主穿着石青色缂丝八团鸾凤祥云纹吉服袍,头戴珠翠累累、华贵无比的七翟冠,雍容华贵,气度天成,目光平和却自有威仪。镇国公崔沅则是一身藏蓝色暗云纹常服,腰束玉带,面容肃穆如同磐石,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凝于眉宇,不怒自威,使得堂内的空气都仿佛沉重了几分。
      堂下两侧,侍立着府中有头有脸的管事仆妇,以林嬷嬷为首,皆垂手低眉,屏息静气,如同泥塑木雕。
      礼部派来的赞礼官身着庄重朝服,见世子和世子妃到来,他清了清嗓子,开始高声唱喏,引导整个拜见流程,声音洪亮而富有穿透力,在寂静的堂内回荡。
      首先便是“新妇拜堂礼”。虽昨日已在皇帝主婚下行过大礼,但今日是新娘首次以儿媳身份,在家族内部正式拜见公婆,意义非同一般。在赞礼官清晰而富有节奏的指引下,崔承野与江晴毓并排站立于堂中铺设的红毡之上,面向高堂。
      “跪——”赞礼官拖长了声音,如同古刹钟鸣。
      两人同时屈膝,姿态标准地跪在柔软的红毡上。崔承野动作流畅自然,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与力量感;江晴毓则努力回忆着婚前侯府嬷嬷反复教导的规范动作,虽略显僵硬生涩,倒也勉强维持住了体面。
      “兴——”
      “拜——”
      “兴——”
      如此反复,行四拜礼。每一拜都需躬身到底,额头几乎触地,起身时姿态需沉稳端庄,不能有丝毫晃动懈怠。整个过程中,堂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和赞礼官清晰的唱喏声在肃穆的空间里碰撞、回荡,气氛庄重得令人心口发紧。
      四拜礼毕,便是“跪奉舅姑”。早有丫鬟将两个柔软的锦垫蒲团恭敬放置在镇国公主与崔沅面前。江晴毓在赞礼官的示意下,缓步上前,小心翼翼地跪于蒲团之上,双手接过丫鬟递来的、盛着八分满热茶的青玉莲纹盖碗,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放得极柔极顺,带着新妇应有的恭敬与恰到好处的羞涩:“新妇江氏,叩请公公、婆婆饮茶。”
      镇国公主面带温和而不失威仪的微笑,微微倾身,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接过茶盏,用杯盖极其优雅地轻轻拨弄了一下浮沫,象征性地啜饮了一小口。随后,她将茶盏递给身旁的林嬷嬷,目光慈爱地看着江晴毓,说了几句例行的吉祥话:“望你二人日后夫妻和睦,同心同德,早日为我崔家开枝散叶,绵延福泽。” 话语虽常规,却代表着长辈认可与期望。
      接着,江晴毓又转向镇国公崔沅敬茶。崔沅神色依旧严肃如同铁板,接过茶盏,也只是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他看着江晴毓,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家之主不容置疑的威严:“既入我崔家门,便是我崔家人。当谨记家规,恪守妇道,修身持家,辅佐夫君,光耀门楣。勿负皇恩,勿负长辈期望。”
      “儿媳谨记公公、婆婆教诲,定当尽心尽力,不敢有违。”江晴毓恭恭敬敬地叩首应下,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轻松,这最难的一关,总算是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随后,镇国公夫妇便赐予新妇见面礼。镇国公主给的是一对通体翠绿、水头极足、毫无瑕疵的翡翠玉镯,由身边嬷嬷捧着一个紫檀木锦盒呈上,那翡翠光泽温润内敛,仿佛凝结了一汪流动的碧水,寓意夫妻情深,圆满无缺。镇国公给的则是一柄用整块上等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玲珑如意,玉质细腻油润如凝脂,雕工精湛绝伦,线条流畅,象征万事如意,家宅平安。这两份礼物不仅价值连城,其背后所承载的寓意与认可,更是沉重而深远。
      看着儿子与儿媳完成了这一系列繁复而庄重的礼仪,镇国公主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欣慰与感慨。儿子年少成名,位高权重,却因连年征战和公务繁忙,婚事成了她心头最大的牵挂,如今总算成了家,了一块心病。崔沅虽面色依旧刚硬如同铁石,但那紧绷的嘴角也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为人父的安心。
      整套流程下来,耗时近半个时辰,每一步都严格遵循古礼,繁琐而严谨,如同演练过无数次的戏剧。崔承野全程配合,举止无可挑剔,沉稳持重,充分展现了世家子弟的风范与未来国公的威仪,只是他那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眼眸中,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仿佛眼前这一切盛大而庄严的仪式,不过是他身为崔氏继承人必须完美履行的职责之一。
      礼成后,镇国公主温和地吩咐了几句,便让他们回自己院子休息。崔承野与江晴毓再次向父母行礼告退,方才转身,在众多仆役恭敬而畏惧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出了那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崇德堂。
      从庄严肃穆的崇德堂回到属于他们的凌霄院,气氛陡然一变。虽然依旧规矩森严,仆从林立,但少了几分面对高堂时令人窒息的压抑,多了几分内宅主事立威的紧绷感。
      院内,早已接到通知的所有仆役,按等级高低、职责不同,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庭院之中,鸦雀无声,垂手侍立,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等待着新主子的审视与训示。粗粗望去,竟有三四十人之多,黑压压一片,无声地彰显着世子院落的规制与气派。
      站在最前列的,是凌霄院原有的管事嬷嬷林嬷嬷,她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白净,眼神精明干练,穿着体面的深褐色绸缎比甲,是崔承野幼时便在身边伺候的老人,掌管院内日常庶务,地位超然。她身后站着两名副手嬷嬷。接着是崔承野的贴身小厮长安、近卫崔铭和几名轮值的亲卫,他们虽算外院男仆,但因其职责与世子起居密切相关,也需在内院主子面前露面。长安机灵地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崔铭等几个亲卫们则个个身姿笔挺如松,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军旅肃杀之气。
      之后便是按等级排列的丫鬟们。大丫鬟四人,皆是镇国公主亲自挑选、放在儿子院里伺候笔墨、掌管衣饰等重要物件的,个个容貌清秀,举止沉稳;二等丫鬟八人,负责室内精细清扫、传话递物等事;三等丫鬟及粗使小丫鬟、婆子们则排在最后,阵容庞大。
      崔承野与江晴毓端坐于正厅上首的两张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厅门大开,可以清晰地看到院中整整齐齐的仆役队伍。江晴毓经过方才在公婆面前的紧张与极力表现的恭顺,此刻回到了自己即将执掌的地盘,那股属于平阳侯府嫡女、未来国公府女主人的骄矜与高高在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她挺直原本就纤细的脊背,下颌微抬,目光如同检阅士兵的将领,带着毫不留情的挑剔与审视,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下方每一张面孔,仿佛要在初次见面时,便用目光刻下自己的权威印记。
      崔承野则神色平淡如水,目光掠过众人,并未在任何人身上过多停留,带着一种惯常的、居于云端般的疏离与掌控感。于他而言,这些仆役不过是维持这座院落精密运转的必要齿轮,忠诚与能力是关键,其他并不值得他投入过多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崔铭身上,崔铭立刻会意,“公子,有何吩咐?”
      崔承野在崔铭耳边低声耳语几句,旁人都没听见具体内容。
      崔铭瞳孔缩了缩,随机躬身应道:“是!公子。”随机归回原位。
      在长安和几名亲卫身上略作停留,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就在这时,整个丫鬟队列的最末尾站定一个人,她低着头,迈着细碎而拘谨的步子,从厅堂侧面的小门悄无声息地走出,如同一个淡薄的影子,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默默的站在最不起眼、几乎要与墙角阴影融为一体的位置。
      正是江晴敏!
      按照内宅规矩,作为“陪房”跟随江晴毓嫁进镇国公府的江晴敏,也必须在新婚后,一同拜见世子和世子妃,只不过她身份尴尬而微妙,在赵嬷嬷暗含警告的目光下,收拾停当站在最末尾,尽量不引人注意。
      她垂着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脆弱的弧影,视线牢牢地盯着自己洗得发旧的粉色裙摆下露出的一点鞋尖,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与周遭这华丽而压抑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然而,当她出现的那一刻,端坐于上位、原本目光淡然的崔承野,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
      她依旧是那身粉色的、料子普通甚至略显寒酸的衣裙,低着头,看不清具体面容,但那股子与这满院恭顺或谄媚氛围格格不入的清冷与孤寂感,却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华贵画卷中,意外滴落的一滴清冷露珠,突兀地映入了他的眼帘。几乎是瞬间,就与他脑海中昨夜那个意乱情迷的姣好面容重叠在一起……
      崔承野眯了眯眼,危险的气息蕴藏在眼底深处,一种模糊的疑虑,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隐隐约约地浮上心头,如同水底泉眼汩汩的水流。
      崔承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形成一道浅浅的刻痕。他迅速地移开目光,不再去捕捉那容易扰乱他心绪的纤细身影,将注意力重新投回到正在准备开口训话的江晴毓身上,只见江晴毓眉宇间已带上几分女主人才有的凌厉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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