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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业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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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空是一种让人心慌的铅灰色,低低地压着城市的天际线。天气预报里那个听起来颇具威慑力的名字——“海神”,正裹挟着17级的巨大风力和如注的暴雨,一步步逼近这座沿海城市。街道上早已少见行人,只有被风卷起的落叶和塑料袋在空中狂舞,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灾难片的前奏。
叶栾关掉了手机上播报着台风预警的新闻,将最后几件勉强算得上整洁的衣服塞进那个用了多年、边缘已经磨损的双肩包里。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这是这间“老破小”出租屋在雨季的常态,但今天,这味道似乎格外浓重,混合着某种无形的焦虑。
失业第三十七天。因为没有上过大学,学历上有硬伤,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面试,也都在问及婚育状况和“未来三年规划”后没了下文。以前的收入不算低,但每个月都需要向家里汇钱给父母“养老”,所以失业后的银行卡余额,在付完上个月的水电费和勉强填饱肚子后,已经跌破了三位数。手机屏幕上,催缴房租的消息提醒还赫然挂着,像一道冰冷的催命符。
而比经济拮据更让人窒息的,是几个小时前那通来自老家的电话。
“听说你又没工作了?”养母的声音尖利,透过听筒都能想象出她撇着嘴的样子,“我就说嘛,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当初让你早点嫁人你不听,现在好了,成了家里的累赘……”
叶栾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听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印痕。这种嘲讽和贬低,贯穿了她整个成长岁月。她记得小时候考了第二名,得到的不是鼓励,而是“为什么不是第一?”的质问;记得大学时勤工俭学,却被说成“就知道乱花钱”;记得找到第一份工作时的喜悦,被“就那么点工资,还不如隔壁老王闺女嫁得好”浇得透心凉。
她曾试图反抗,试图证明自己,但每一次努力似乎都只是在验证父母口中那个“没用”的标签。久而久之,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就像这屋里的霉味一样,浸透了她的骨髓。
街道办的广播还在循环播放,要求低洼地带和危旧房屋的居民尽快转移到指定的避难中心,最近的就是地铁站。叶栾深吸了一口气,锁上门,撑起一把陈旧的雨伞,走进了呼啸的风雨中。
风很大,吹得她几乎站不稳,雨点砸在脸上,生疼。她缩着脖子,顶着风艰难地朝地铁站走去。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少数几个和她一样行色匆忙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地铁站入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带着大包小包,脸上写着不安和疲惫。
叶栾找了个角落靠墙坐下,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她闭上眼睛,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莫名地想起小时候,自己入睡之前都会幻想,她有一个很温柔的母亲抱着她,哼着不成调的歌谣……但这幻想的画面太模糊了,一场梦而已,轻易就被现实的风雨吹散。
地铁站外,台风“海神”的咆哮声越来越近,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
地铁站深处,虽然感受不到直接的狂风暴雨,但那种来自地表的、沉闷而持续的轰鸣与震动,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外面正经历着何等可怕的天威。
叶栾的手机只剩不到百分之二十的电量,她不敢多用,只看着屏幕上那个微弱的信号格时有时无。一条父亲的短信挤了进来,依旧是命令式的口吻:“台风结束了赶紧打点钱回来,房顶又漏雨了,修一下要不少钱。别又装没看见!”
她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甚至没有一句问候,关心她是否安全。在他们眼里,她大概永远只是个可以索取的账号,而非一个有血有肉、会害怕、会无助的女儿。一股强烈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却又无处发泄,最终化为更深的疲惫和麻木。她关掉了手机屏幕,将脸重新埋进臂弯里,试图屏蔽掉一切。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睡着了,又或者只是精神过度疲惫产生的幻觉。她仿佛置身于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里,窗外是阳光灿烂的海岸,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温暖的香气。一张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餐具和令人垂涎的美食。一个面容模糊、却感觉无比温柔的女人正向她招手,声音轻柔:“小栾,来,这都是你爱吃的……”
这类似儿时的幻觉此刻如此逼真,甚至能感受到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暖意,能闻到烤面包的焦香。她下意识地想要走过去,想要触碰那份遥不可及的温暖……
“轰隆——!”一声巨响将她从短暂的幻境中猛地拉回现实,可能是站外某个大型建筑物倒塌的声音。站内的人们发出惊呼。叶栾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后背。那短暂的“美梦”与眼前混乱压抑的现实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回归现实的这一刻显得格外残酷。
叶栾看到人群散乱,吃着社区人员发的干粮,所有人都有点焦虑,地铁站没有自然光,不看时间很难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站内响起广播声,通知台风已经过境,风力逐渐减弱,但请大家暂时不要离开,等待官方确认安全后进一步通知。
叶栾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一点。
人群躁动起来,大家归心似箭,又对外面的情况充满恐惧。叶栾默默背起包,走到靠近出口的地方,透过隔离门的缝隙,能看到外面依旧风雨交加,但天色不再像之前那样漆黑如墨,透出一种诡异的灰白。
她心里盘算着回去后要面对的一片狼藉,以及空空如也的钱包。或许,该再去那家总招临时工的便利店问问?再或者,放下那点可怜的自尊,向一些几乎不联系的同学开口借钱?
每一种可能性都让她情绪紧绷。她无声地咀嚼着干硬的饼干,吞咽得再用力也冲刷不掉喉咙里的苦涩。
等到台风停了,叶栾就不得不去面对糟糕的现实了。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不是父母的短信,而是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是叶栾小姐吗?”一个沉郁的男声,语气有些急切。
“我是,您哪位?”叶栾下意识地警惕起来,推销、诈骗电话她接过太多。
“叶小姐您好,我叫陈明,是您生母林晚的代理律师,她不久前才找到您,刚做好准备来和您相认,但非常不幸,在去找您的路上,因为台风导致的意外事故当场去世,您要来医院见她最后一面吗? ”
叶栾几乎要冷笑出声,亲人事故的桥段?这诈骗的剧本未免太老套。台风天气还在坚持“工作”,也真是“敬业”。
“你打错了。”她冷冷地说完,便要挂断电话。
“请等一下!”对方语气急促了些,“叶小姐,我知道这很突然,但请您相信,这不是诈骗。林晚女士确实是您的生母,我这里有亲子鉴定。请您一定过来见她最后一面。”
叶栾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
电话挂断后,听筒里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叶栾周围短暂的真空寂静。地铁站里的嘈杂声、风雨的余响、孩子的啼哭、大人的议论,瞬间如同潮水般涌回她的耳膜,甚至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刺耳。
生母?林晚?
这两个词在她脑子里疯狂旋转,林晚想起自己父母从小到大对自己的苛待与嘲讽,自己永远穿着亲戚穿过破旧且不合身的衣服,每顿饭永远也吃不饱,所以自己身材瘦瘦小小的,还有那些毫无缘由的谩骂。自己一直以为是家里太穷了,可是邻居家家庭条件和自己家差不多,邻居的弟弟看起来倒是健康又快乐。
如果,如果她的父母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呢?一切都好像有了解释,可生活哪有那么多轻松的答案。
“肯定是诈骗。”叶栾用力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清晰的痛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现在个人信息泄露那么严重,知道我的名字和电话不算什么,只是歪打正着我的父母不像亲生的。”
叶栾摇摇头,一个诈骗电话怎么想了这么多有的没的。
站内广播再次响起,宣布台风预警解除,大家可以有序离开,提醒大家注意安全,避开危险区域。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朝着出口涌去。叶栾被人流裹挟着,机械地移动着脚步。
走出地铁站,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所见,还是被这末日般的场景震撼了。街道上一片汪洋,浑浊的积水没过了小腿肚,水面上漂浮着断枝、垃圾、甚至还有被掀翻的电动车和破损的广告牌。路边的大树或被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残枝败叶铺满了地面。许多建筑物的玻璃碎裂,外墙脱落,满目疮痍。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泥土和某种东西腐烂混合的怪异气味。
叶栾趟着冰凉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租住的老破小走去。积水太深,叶栾走得很小心,平时只需步行十五分钟的路程,今天显得格外漫长而艰难。
她住的是一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六层居民楼,没有电梯,为了省房租她租了顶楼。楼下的情况还算好,只是低洼处积水严重。但当她爬上六楼,看到自家房门时,心顿时沉了下去。房门下方的缝隙处有水渗出的痕迹,门板有些膨胀变形。
她用钥匙费力地打开门,一股更浓重的潮湿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咳嗽了几声。屋内的景象比外面街道好不了多少。窗户显然没有经受住台风的考验,一扇玻璃完全碎裂,残渣溅得满地都是,狂风暴雨从破口灌入,将靠近窗户的区域彻底摧毁。窗帘湿透了,耷拉在地上,书桌、椅子东倒西歪,上面覆盖着泥水和碎玻璃。地面上一片狼藉,她的水电账单和杂物泡在水里,显然已经报废。雨水顺着墙壁流淌下来,留下蜿蜒的水渍,墙皮也有多处起泡、脱落。
整个房间,像一个被遗弃的、遭受了洗劫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