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郎的执念还活着》茯生茶

8、第 8 章

　　日子在翰林院典籍中悄然流逝。
　　林清辞不再刻意探寻容渊或苏夜的踪迹，将全部精力投入编修实录与观察学习之中。
　　他温和谦逊，勤勉有加，那份因苏夜而起的焦灼被深深埋藏在温文尔雅之下，化作眼底偶尔掠过的一丝深沉。

　　机遇往往青睐有准备的人，并在不经意间悄然降临。

　　这日，他奉命协助整理核查近十年来的部分漕运相关奏疏与批红存档。
　　这项工作繁琐枯燥，多是些陈年旧事，同僚们大多敷衍了事，但林清辞却做得一丝不苟。
　　他知道，漕运牵连甚广，是国库命脉，也是积弊最深、权贵利益交织最密之处，或许能从这些故纸堆中，窥见一丝容渊那类人活动的蛛丝马迹。

　　他埋首于散发着墨香与陈旧气息的卷宗里，逐字逐句地阅读、比对、摘要。
　　大部分内容都显得平平无奇，无非是例行公事的粮船调度、河道疏浚汇报。直到他翻到一份五年前，由时任漕运总督府一名六品管粮主事所上的密折副本。

　　这份密折内容颇为敏感，直指当时漕运总督衙门与江南某些粮道、仓场官吏勾结，在漕粮征收、转运、入库环节层层盘剥，以次充好，甚至谎报损耗，侵吞巨额国帑。
　　密折中还隐约提及，这些贪墨所得，有相当一部分并未落入地方官吏私囊，而是通过某些隐秘渠道，流向了“京中贵人”。

　　然而，这份措辞激烈、证据看似确凿的密折，最终的批红却只有寥寥几字：“事涉繁杂，查无实据，留中不发。”而那名上密折的六品主事，不久后便因“渎职”被罢官，自此销声匿迹。

　　林清辞的心跳加速。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份密折的不同寻常。
　　留中不发，往往意味着事情牵扯太大，连皇帝都要权衡再三，或者……是有人暗中运作，将事情压了下去。那名主事的结局，更是印证了背后势力的强大与狠辣。

　　他不动声色，将这份密折的内容、时间、涉及人物（尽管大多用了代称或模糊指向）以及最终处理结果，默默记在心里，并利用整理档案的便利，寻机抄录了关键部分。

　　这或许只是一个孤例，一个被湮没的旧案。但林清辞却从中看到了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如果……如果能找到新的、更确凿的证据，将这条线上的贪腐与“京中贵人”坐实，那么，是否就能撼动与容渊利益相关的某些势力？甚至，可能间接削弱容渊的力量？

　　他梳理近年来所有与漕运、盐政、边贸等容易滋生贪腐的领域相关的奏疏、弹劾案卷，寻找类似的、被“留中不发”或草草结案的疑点。
　　他发现，这类事件并非孤例，往往都指向几个固定的利益集团，而最终不了了之的背后，似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

　　与此同时，他在翰林院这些时日的举动，也引起了另一位大人的注意。
　　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姓周，以刚直不阿、嫉恶如仇闻名，是清流中的实干派。
　　周御史因需查阅前朝御史风闻奏事的旧例，常来翰林院，几次接触下来，对林清辞的沉稳颇为欣赏。

　　一日，周御史与林清辞讨论完一桩前朝案例后，状似无意地提道：“林修撰年轻有为，见识不凡，终日埋首故纸堆，未免可惜。如今漕运总督衙门正缺一位督理文书、协办漕务的员外郎（从五品），虽是外放，却是实务，最能锻炼人。不知林修撰可有意于此？”

　　林清辞心中一动。
　　漕运总督衙门！这正是他目前暗中关注的核心！
　　若能亲身介入漕运事务，无疑能更直接地接触内情，寻找证据。

　　但他又迅速冷静下来。这会不会是容渊的试探？

　　他面上露出恰如其分的谦逊，拱手道：“多谢周大人抬爱。能得大人举荐，是清辞的荣幸。只是下官资历尚浅，于漕务一窍不通，恐难当此重任，还需在翰林院多聆听各位大人教诲，积累经验。”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留下了回旋余地。

　　周御史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不再强求，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机会难得，林修撰可仔细斟酌。实务虽苦，却能见真章。”便告辞离去。

　　周御史走后，林清辞独坐值房，心潮起伏。
　　他需要权衡利弊，需要与知微商议一下。

　　他将那份抄录的密折关键内容，以及周御史的提议，仔细封好，再次通过隐秘渠道送往沈府静心斋。

　　机遇已至门前。
　　但无论如何，林清辞都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被动地等待了。

　　静心斋内，沈知微对着林清辞送来的密折抄录和周御史的提议，沉思良久。
　　她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脑中飞速运转。

　　“周御史为人刚正，举荐应是无私。但这漕运员外郎之位，确是险地。”
　　她提笔回信，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其一，此乃实权缺，易招妒恨；其二，漕运积弊多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初涉其中，若无强援，寸步难行；其三，亦是关键——容渊势力在漕运中必有渗透，你此去，无异于踏入龙潭虎穴，恐成众矢之的。”

　　她建议林清辞暂不表态，先与座师陈阁老商议，同时她也会动用沈家关系，暗中摸清漕运总督衙门当前的人员派系背景。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将他毫无征兆地推到了台前。

　　都察院周御史，竟在数日后的朝会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呈上了那份五年前被“留中不发”的密折副本，并附上了他近期暗中查访所得的新线索——指向现任漕运总督府下属几个关键职位上的官员，与江南某些粮商、仓场监督勾结，贪墨手法与前案如出一辙，且数额更为巨大！
　　他言辞激烈，直指某些“京中勋贵”充当保护伞，请求陛下彻查！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漕运总督及其党羽当即矢口否认，反诬周御史“风闻奏事，构陷大臣”。
　　双方争执不下，龙颜震怒。

　　就在这僵持时刻，一位平日里与漕运总督交往密切的户部侍郎，忽然出列，目光扫过文官队列中的林清辞，朗声道：“陛下，周御史所奏之事，关乎国本，不可不查。然空口无凭，需得派一公允能干、且与各方皆无瓜葛之人，前往漕运总督衙门，协理事务，明察暗访，方可水落石出。”

　　他顿了顿，仿佛灵光一现，拱手道：“臣以为，新科探花、翰林院修撰林清辞，品性端方，学识渊博，更难得是初入仕途，背景清白，与漕运各方素无往来，正是最佳人选！且翰林院本有观政历练之责，林修撰前往协理漕务，名正言顺！”

　　这一提议，看似公允，实则包藏祸心！

　　刹那间，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林清辞身上。
　　清流一派有些愕然，没想到对方会推出一个毫无根基的新人；漕运一党则眼神闪烁，显然已将林清辞视为可以随意拿捏、甚至必要时推出去顶罪的棋子；而更多中立官员，则带着同情或看戏的心态，看着这年轻的探花郎如何应对。

　　林清辞站在队列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瞬间明白了！
　　这绝非偶然！很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他们知晓周御史在调查，或许也察觉到了自己在暗中关注漕运旧案。此举一石二鸟：既将周御史掀起的风波引向一个“可控”的方向，又将他这个潜在的威胁置于眼皮底下，方便监控，甚至借刀杀人！

　　他若接下，便是孤身闯入狼窝，危机四伏；他若当场拒绝，便是畏难不前，有负圣恩，更坐实了“无能”或“心中有鬼”的嫌疑，仕途堪忧！

　　龙椅上的皇帝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林清辞身上：“林爱卿，众臣举荐，你以为如何？”
　　林清辞能感觉到背后周御史担忧的目光，也能感觉到那些幸灾乐祸或冰冷审视的视线。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此时不能退缩，唯有迎难而上，方有一线生机！

　　他出列，撩袍跪倒，声音清晰沉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臣，林清辞，领旨谢恩！蒙陛下与诸位大人信任，臣虽才疏学浅，经验不足，然必当竭尽所能，协理漕务，明察暗访，秉公处理，以报陛下隆恩！”

　　他没有推诿，没有怯懦，坦然接下了这烫手山芋，姿态不卑不亢。

　　皇帝看着他年轻却坚定的面庞，微微颔首：“准奏。即日起，擢升林清辞为漕运总督衙门员外郎，协理漕务，并特许其密折奏事之权，遇紧要情事，可直呈御前！望尔不负朕望，肃清漕弊，以正朝纲！”

　　“密折奏事之权！”这五个字，让满朝文武再次震动！
　　这意味着皇帝对此事的重视，也给了林清辞一道关键时刻的护身符！

　　漕运一党的官员脸色微变，而那位举荐林清辞的户部侍郎，眼底也闪过一丝意外与阴沉。

　　林清辞叩首：“臣，遵旨！”

　　他站起身，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含义各异的目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被推到了漕运大案的风口浪尖，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焦点。

　　退朝后，周御史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林修撰，此事……唉，是老夫连累你了。此去凶险，万事小心！”

　　林清辞拱手：“周大人一心为公，下官敬佩。既食君禄，便当分君忧。下官定当谨慎行事。”

　　他回到翰林院，同僚们的眼神都已不同，有钦佩，有担忧，也有疏离。
　　他平静地办理交接，心中却已开始飞速筹划。

　　他立刻修书两封。
　　一封给座师陈阁老，详述朝堂经过，请求指点；另一封给沈知微，告知最新情况，并请她务必加快对漕运势力关联的调查。

　　漕运的风暴已然掀起，他的每一步，都关乎国法，关乎民生，更关乎他自身命运。